一个年纪尚轻的小仆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脸上糊满鼻涕眼泪，显然是吓破了胆。
一进门便看见地上零零碎碎的腐烂尸块，以及横七竖八晕倒的城中显贵们，其中甚至还有他此次要来通报的崔城主和钱副守，他两眼一黑，险些晕过去。
“怎么了？”有人问道。
听到说话声，小仆才堪堪回过神，只见另一侧坍塌的戏台子上，是那几个崇云宫的仙人。
一个躺在地上像是死了，另一个被五花大绑着，还有三个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些什么。
这情形十分诡异，但他来不及思考眼前的情况。
短暂愣神之后，他毅然跑向了本该在牢狱之中的几个崇云宫弟子，“哧溜”一下滑跪在地。
“仙师大人们，城……城里乱了！”他手指颤抖地指向府外的方向，语无伦次道，“外面好……好多人，像……像丢了魂一样……四处打……砸！还放火！呜呜……凤林城要完了，要完了啊……几位仙师，求你们救救凤林城吧！”
霍起的脸色愈发难看，迟迟没有回应。
果真是祸不单行，大师兄变得不人不鬼，黎昭也不知死活，眼下城中又出了乱子……接二连三的祸事齐齐扑来，砸得他头晕脑胀，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们交给我照料。”见二人不语，裴商清将方才取回的储物袋抛给傅惊鸣，开口打破僵局，“东西带好，你们赶紧去吧。百姓要紧。”
“好，这里就交给你了。”霍起点点头，一把拽住傅惊鸣的胳膊，对报信的小仆道，“带路。”
小仆抹了把泪，连声答应，一秒也不敢耽搁，领着他们朝城中跑去。
几人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弥漫的烟尘之中。
裴商清扫了眼地上那群昏迷之人，见其中几个已隐隐有清醒之象，便又补了几针，省得他们添麻烦。
而后她将黎昭半扶半拖地带到一处较为干净的六角亭下，又把捆成粽子的萧问泽也拽了过去，生怕他再次六亲不认地发狂，便添了两股绳，将他同亭中的粗柱紧紧绑死，确保他不会轻易挣脱。
捆完萧问泽，她才彻底安了心，走到黎昭身边，检查他的情况。
少年依旧一动不动，脸色苍白，脖颈上的掐痕已然青紫发黑，触目惊心。
她探了探鼻息和脉搏，虽然微弱，但还算平稳。
黎昭没死。
……不知道到底算好事还是坏事。
说实话，她并不讨厌黎昭。
毕竟比起另三个不着调的师兄，这小师弟还算乖巧，倘若不是个魔修，倒挺招人喜欢。
只可惜是个魔修。
她从储物袋中取出些药材灵草，捣作膏状，轻轻敷在他的脖颈上。
想想又觉得不够，来都来了，一不做二不休，她干脆扯开黎昭的外衫，趁这会儿有些空闲，顺手将他新伤旧伤一道给处理处理——这段时间，黎昭跟着他们，身上添了不少伤痕，她都看在眼里。
清洁，上药，包扎，一气呵成，干净利落，裴商清专心于处理这大大小小十几处伤口，却被一道声音突然打断。
“这小家伙，差点被我掐死，居然没反击，真是奇怪。”
那声音格外沙哑，且微弱，几乎要被庭院中呼啸的风声吞没。
是萧问泽的声音。
裴商清一惊，抹药的动作骤然顿住。
她立刻警觉起来，猛地扭头，看向身后的萧问泽。
趁萧问泽并未注意，她迅速从手边抓过一把银针，藏在袖中，试探地问：“大师兄，你醒了？”
“一直醒着。”
萧问泽微微颔首，扯出一丝苦涩的笑，有气无力道：“醒着，还不如不醒。眼睁睁看着自己伤害同门，却控制不了身体，无能为力，这种感觉可真不好受。多亏了你那几针，将它压制回去，我才好容易从它那里夺回身体，能像现在这样和你说话。”
“是我们的疏忽，当时不该将你丢在客栈的，害你遭这样的罪。”裴商清垂下眼，悄悄将袖里针放回原处。
“这不是你们的错。但凡我有点能耐，又怎会落到如此地步。”
萧问泽轻声道，试着活动活动僵硬发酸的身体，却发觉自己除了脑袋，全身都动弹不得。
又是一声五味杂陈的轻笑。
“你体内的那缕生魂尚未清除，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卷土重来了，我可对付不了。所以我还不能解开绳索，师兄你且见谅。”裴商清看出萧问泽的不自在，却只能无奈地耸耸肩，心虚地转移话题。
“大师兄，你现在感觉如何？体内可有什么不适？”
“我？我好的很。”
萧问泽道，停顿了一会儿，又轻声补了一句。
“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他这番话本是自言自语，奈何裴商清耳力极佳，清清楚楚将他的话全听了进去。
“这话怎讲？”
萧问泽没有立刻回答。
亭子里只剩下风声，和他尚有些紊乱的呼吸。
他尽量将自己的脑袋抬起，朝着亭外碧天望去。双眼渐渐放空，心亦随着目光飘到遥远的虚空，飘到日渐模糊的过去。
过了许久，久到裴商清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于是转回身继续为黎昭敷药时，萧问泽才轻轻吐出二字：
“力量。”
“身体被霸占，被迫伤害你们，我很痛苦。可是……当那种充盈丰沛的力量在我体内流动，当我还可以像曾经那样施展招式……我心里，却又生出几分欣喜。”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可是……我真的很……很享受那种感觉。”
萧问泽道，沙哑的声音有些哽咽。
“有那么一瞬，我甚至想……就这么把它留在我体内吧，管它是什么，至少能让我变得强大……而不是……继续当那个什么都做不到的废人。”
“你就这么想要获得力量……哪怕你体内的是魔气？”
裴商清的声音依旧冷静，但尾音却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萧问泽又一次沉默。
沉重的寂静再次压向六角亭。
裴商清忽然有些好奇他现在的表情，但她没有回头。
她只是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将黎昭翻了个面，处理他后背的伤。
她知道，背后那人一定不希望她回头，不希望她看见他此刻的模样。
许久，萧问泽坦然承认：
“哪怕我体内的是魔气。”
身体在捆仙索的束缚下无法动弹，但他的手指却微微动弹一下，像是想要抓住什么。
“大师兄，你该放下过去了。”
“我在意的不是过去，我在意的是现在，和将来……注定平庸弱小的将来。”
萧问泽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不知是绳索勒得太紧，还是心跳得太快，他觉得胸口闷得慌，透不过气，呼吸变得紧促，每说三五字便要停下来喘一喘。
“商清，我想保护我在乎的人，比如你们，比如这凤林城的百姓。可是，你也看见了，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拖你们的后腿。”
裴商清听见了竭力压抑的啜泣声。
她眼眸微垂，指尖轻轻颤抖着，想劝慰几句，最终却只是平淡道：
“可你不该有那样的想法，那会渐渐变成你的心魔，引着你逐步走上歧途。”
作为崇云宫内为数不多知道大师兄灵根被毁之事的人，她能够理解大师兄的想法。
那颗骄傲的心从云巅坠入深渊，虽然没有破碎，却早已遍体鳞伤。
即便这十年来他小心翼翼遮掩创伤，可在那强颜欢笑的皮囊之下，却是永远治愈不了的痼疾沉疴。
“修行者才有心魔，我这算哪门子的心魔？”萧问泽自嘲地笑起来，声音越来越低，带着几分落寞，“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的心愿，不，执念罢了。”
“再说了，只要能保护身边人，修仙修魔，又有多大分别呢？”
“……”
裴商清一时哑然。
混杂着腐臭和药香的风在亭中盘旋，蹭过她耳边时，留下几声呜咽。
她心神不宁，在替黎昭处理最后一处伤时，手下没控制好力度，稍稍重了些，指尖恰好戳在黎昭的伤口上。
“嘶……”
黎昭没忍住倒吸一口气，身体不由得轻轻一颤。
“哟，醒了？”
地上的人毫无反应，本就轻微的呼吸似乎变得更加缓慢，几乎是在屏息了。
“别装死，不然我现在就挖坑把你埋了。”裴商清不讲情面地将黎昭又翻了个面，直直盯着他，顺手在他胳膊处拧了一把。
黎昭的睫毛颤了颤，彻底装不下去了，干脆坐起身：“痛痛痛，好师姐，你下手轻点嘛，我好歹也是个伤患。”
“知道自己是个伤患，还不老实点，居然在大夫面前装晕。若非我刚刚戳那一下，你打算躺多久？”
裴商清微微蹙眉，下意识地回头看了萧问泽一眼。
后者显然也没料到黎昭的突然清醒，泛红的眼角尚挂着泪痕，因手被缚住而无法抹去，只能局促地垂下眼眸。
“什么时候清醒的？”裴商清问。
早在被拖向六角亭时，黎昭就醒过来了。
但裴商清此问明摆着是试探他听到了多少谈话内容，黎昭自然不会说实话。
他冲着裴商清眨巴眨巴眼睛，咧着嘴挤出一抹纯良的笑，露出了尖尖的虎牙：“刚醒。”
“当真？”
“嗯……也不完全是真。此前半醒着，迷迷糊糊间听见师姐在和师兄说话，可怎么也听不清内容，身体也动不得，像被魇住了一样。方才师姐那一戳，倒把我痛清醒了。”
黎昭态度诚恳地胡诌着，说话时目光忍不住瞥向柱子上的萧问泽。
这一看，当即变了脸色。
这卷终于快收尾了……写打斗好累，结束之后我要写点日常小甜饼缓缓[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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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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