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医者难自医
诊断书。
我签过无数张死亡诊断书,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签下自己儿子的。
"进行性肌营养不良,Duchenne型。"我盯着化验单上的诊断结果,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墨迹在纸上晕开,像一滴黑色的泪。
应晚才十岁,刚刚在少儿绘画比赛拿了金奖。领奖台上,他举着奖状笑得灿烂,小腿肌肉匀称健康,谁能想到里面正在发生不可逆的退化?
"江医生..."同事张教授欲言又止,"这个病目前没有特效治疗方法,平均生存年龄..."
"我知道。"我打断他,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18岁左右。"
窗外蝉鸣刺耳,盛夏的阳光白得晃眼。我机械地收拾着检查报告,突然想起应晚昨天还问我蝉能活多久。
"十七天左右。"我这样回答他。
他歪着头想了想,然后笑着说:"那它们一定唱得很卖力。"
伪装。
我开始学习演戏。
"只是生长痛。"我揉着应晚的小腿,避开他纯真的目光,"多吃钙片就好了。"
他十二岁那年第一次摔倒,膝盖磕在操场跑道上,鲜血淋漓。我给他包扎时,他咬着嘴唇不哭,却问了一个让我心碎的问题:"爸爸,我是不是永远不能当运动员了?"
"当画家也很好啊。"我系紧绷带,"你画得比爸爸手术缝合漂亮多了。"
那天晚上,我在书房对着医学期刊枯坐到天明。所有文献都指向同一个结论:Duchenne型进行性肌营养不良,X染色体隐性遗传。是我把有缺陷的基因传给了他。
妻子去世前最后一句话是"照顾好我们的孩子",而我连这最简单的承诺都做不到。
倒计时。
应晚十五岁,开始需要拐杖走路。
他拒绝坐轮椅,固执地用那两根金属支架支撑着日渐消瘦的身体。我看着他艰难地挪动脚步,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脏上。
"爸,我想学标本制作。"有一天他突然说。
我给他买了全套工具,看着他坐在工作台前专注地将蝉蜕封进树脂。他的手还很稳,但我知道这种稳定性维持不了多久。
"好看吗?"他举起完成的作品,阳光透过树脂中的蝉翼,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那一刻他看起来如此健康,仿佛只是一个普通少年在享受暑假。如果闭上眼睛,我几乎能骗自己这一切都是噩梦。
但监测数据不会说谎。每月的肌电图显示,他的肌肉在不可逆转地退化。我偷偷做了一个倒计时表格,计算他可能剩余的时间。作为医生,我太清楚这个病的每个发展阶段。
作为父亲,我却宁愿自己一无所知。
阮嘉音。
那个叫阮嘉音的女孩出现后,应晚的眼睛重新有了光。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医院走廊。应晚刚做完肺功能检查,脸色惨白如纸,却在看到她的一瞬间绽开笑容。
"叔叔好。"她向我鞠躬,马尾辫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我是江应晚的同学。"
我注意到她手里拿着一本素描本,封面上贴满了蝉形贴纸。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应晚画给她的。
从那天起,应晚开始有了生气。他会提前准备好小礼物让阮嘉音带回家,会在日历上圈出她下次来访的日期,甚至会忍着疼痛练习微笑,只为不让她担心。
"爸,你知道蝉在地下要蛰伏多久吗?"有一天他突然问我。
"几年?"
"十七年。"他眼睛亮晶晶的,"只为在地面上活十七天。很了不起对不对?"
我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庞,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他如此钟情于蝉。在某种意义上,他就是那只蝉——明知生命短暂,却依然选择热烈地活着。
谎言。
我开始对儿子说谎。
"只是普通肺炎。"我调整着呼吸机的参数,避开他询问的目光。
"肺功能检查结果很好。"我将报告单折起来不让他看见。
"明年春天你就能回学校了。"我抚摸着他稀疏的头发,心如刀割。
每一个谎言都是一把刀,将我这个医生的职业道德凌迟处死。但作为一个父亲,我宁愿背负所有罪孽,也要给他多一线希望。
应晚其实什么都知道。有一次我给他换药时,发现枕头下藏着一张复印的检查报告——我明明锁在办公室抽屉里的那份,上面"预计生存期不超过三个月"的字样被红笔圈了出来。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在我转身时轻轻喊了声:"爸..."
我僵在原地,不敢回头。
"谢谢你。"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惊雷炸在我耳边,"但是没关系,我早就接受了。"
那一刻,我多希望自己只是个普通的父亲,而不是一个看透生死却无能为力的医生。
最后请求。
"爸,我想做个戒指。"
四月初的一个下午,应晚突然提出这个要求。他的手已经抖得拿不稳刻刀,却固执地想要完成这个作品。
"什么样的戒指?"我帮他调整轮椅高度,尽量让语气轻松。
"蝉翼形状的。"他指着窗外的阳光,"要能在光下折射出七彩颜色那种。"
我花了一周时间帮他找材料,学习树脂工艺。每天下班后,我们就在工作台前忙碌到深夜。他的手不稳,我就握着他的手一起雕刻;他的呼吸急促,我们就停下来吸氧。
"是送给阮嘉音的吗?"某天夜里我突然问。
他点点头,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红晕:"生日礼物。"
我喉咙发紧。我们都知道,他等不到她的生日了。
戒指完成那天,风信子开花了。应晚把它放在紫色花朵旁拍照,阳光透过蝉翼形状的戒面,在地板上投下一小片彩虹。
"真漂亮。"我轻声说。
"嗯。"他微笑着抚摸戒指内侧刻的字,"她一定会喜欢。"
我没告诉他,昨晚我偷偷查了他的电脑搜索记录:「如何面对死亡」「怎样减轻亲人离世的痛苦」「遗物整理清单」...每一条都像刀子一样扎在我心上。
终夜。
最后那晚,监测仪的警报声刺破夜空。
我冲进病房时,应晚的呼吸已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廓起伏。阮嘉音趴在床边,紧紧握着他的手,眼泪浸湿了床单。
"叔叔..."她抬头看我,眼睛红肿得像桃子,"他刚才说...听见蝉鸣了..."
我机械地检查各项指标,多年的职业训练让我动作精准而冷静。但当我触摸到儿子冰凉的手腕时,所有医学知识都化为乌有——此刻我只是一个即将失去独子的父亲。
"爸..."应晚突然睁开眼,声音轻得像羽毛,"别...难过..."
我握紧他的手,那曾经健康红润的小手,现在瘦得只剩皮包骨。我想起他第一次学走路时摇摇晃晃的样子,第一次骑自行车摔得膝盖流血却笑着说没事的样子,第一次拿着奖状骄傲地向我炫耀的样子...
"阮嘉音..."应晚转向那个女孩,"我的素描本...最后一页...给她..."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目光开始涣散。我示意护士准备镇静剂,却被他轻轻摇头拒绝。
"夏天...快来了..."他望着窗外,嘴角微微上扬,"蝉要...唱歌了..."
监测仪上的心电图变成一条直线时,窗外真的传来了今年的第一声蝉鸣。那么响亮,那么鲜活,仿佛在嘲笑人类医学的无力。
我机械地签下死亡诊断书,在"与患者关系"一栏写下"父子"时,笔尖划破了纸张。
遗物。
整理遗物时,我发现了应晚的日记本。
「4月10日,今天爸爸又对我撒谎了。他以为我不知道自己的情况,其实我早就查过所有资料。看着他强装镇定的样子,比病痛还难受。」
「4月15日,爸爸熬夜帮我做戒指,在书房睡着了。我偷偷给他盖了毯子,发现他电脑上全是关于DMD的最新研究论文。明明知道没用的...」
「4月18日,希望爸爸不要自责。这病不是任何人的错。如果有来生,我还想做他的儿子,只是下次想要个健康的身体...」
日记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照片,是我们一家三口的合影。背面是应晚工整的字迹:
"给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谢谢你陪我走到最后。请替我照顾好阮嘉音,还有你自己。
——永远爱你的应晚"
我抱着日记本在儿子房间坐了一整夜。窗外蝉鸣如潮,仿佛在替他诉说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爱。
天亮时,我拨通了阮嘉音的电话:"应晚有东西留给你。"
当我把素描本交到她手上时,这个坚强的女孩终于崩溃大哭。我 awkwardly 拍了拍她的肩膀,突然意识到这是应晚希望我做的——代替他,给这个他深爱的女孩一个依靠。
蝉鸣。
夏天真正到来时,我去了一趟城东的树林。
应晚曾经说过要带阮嘉音来这里听蝉鸣。现在,我代替他完成这个承诺。
树林里蝉声震耳欲聋,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找到一棵最粗壮的树,树干上刻着一只残缺的蝉——一定是应晚的手笔。
我在树下坐了很久,直到夕阳西沉。临走时,一只蝉突然落在我肩头,翅膀振动发出清脆的鸣叫。我没有赶它,而是静静地等它唱完。
那歌声如此响亮,如此鲜活,仿佛在替某个少年诉说:
"爸爸,我很好。"
"爸爸,别难过。"
"爸爸,谢谢你爱过我。"
我轻轻触摸无名指上那枚与应晚同款的蝉翼戒指,终于泪如雨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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