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知苦山,半部豫国史。
这话,是季民提出来的。
方林之史,他也是此中当之无愧的泰斗。
他穿进了他的研究领域,穿进了那段最为波澜起伏,壮阔悲烈的历史之中。
“二叔,我脑袋有些疼。”季民捂着脑袋,语焉不详的拱手道,“我先回去休息会儿。”
今日的事他连前因后果都不晓得。正衍先君,史书中亦是只字未记。
知道自己是谁,对季民而言也只是知道了时代背景而已。
多说多错,季民谨慎的很。
更遑论,是这即将而来的,跌宕起伏,风云变幻的乱世。
中年男人讪讪的松开了手,面上几分的尴尬。
“好好。你今日糟了大罪,快些回去好好休息。你且放心,今日之事,二叔必然会给你个交代。”
季民确信,他看到了几分敬畏与后怕。
明明,这应是他的长辈。
他低垂着眉眼,将这一桩事暂时记在了心上。
回身朝着应堇拱拱手,虽是身体疼痛难耐,却是躬身长拜到底,“今日,多谢堇二公子大恩,正衍必有重谢。”
应堇斜靠在树上朝他摆摆手,眉眼间是几分笑意。
这人,生的当真好看了些。季民迷迷糊糊的想着,被霁萦扶着上了马车。
马,在这个年代应当是稀罕物的。
季民抬眼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小孩。
稚嫩的面容上还有些未褪去的婴儿肥,哭的眼圈红肿,看上去可怜巴巴。
他仍然不敢信,这竟会是后世的文景公,知苦山的创始人。
“我失忆了。”季民看着男孩,轻声的道。
他不晓得其余人是否可以信任,但面前的男孩应当是可以的。
不论是带着百姓在乱世中安身立命的高山景行,还是他流传后世的二十一篇文章中篇篇对他师傅的敬仰之意。
季民观察着霁萦,就看着那男孩的眼睛突然瞪得老大,脸上几分不可置信夹杂着惊恐。
“先生!您莫不是连我是谁都不记得了……”霁萦的声音带着颤。
季民低垂着眉眼,嗯了一声,“什么也不记得了,你可否与我介绍一下……我自己么?”
季民身上痛的不行,耳边霁萦的絮叨声又不甚的清楚。
他听了半天,只是晓得月前,他从京城带着霁萦来了秦城,在这里寻了住处安定了下来,过上了闲云野鹤的时日。
这些事情,霁萦不说,季民也晓得。
哪怕正史未记载正衍先君的生平,可是几千年来,正衍先君这四个字,是不亚于豫国史上任何一位神仙老儿的。
正因如此,才最是头疼。
他把历史上盛名负尽,历代享太庙的圣人给穿死了!
这,上哪儿去喊冤去!
季民想,还不如地震时,他跌落悬崖淹死在古河里来的好呢!
“如今是哪年?”季民只是想想正衍先君早逝,知苦文化不存,后世该有多少天翻地覆的变化,脑袋便纠纠的针扎般的疼。
霁萦轻声道。“是彗安十六年。”
他皱着那稚气未散的眉眼,神色间是未退的惊慌和古怪。
季民并未来得及注意这些神情。
他愣怔在马车上,心中总算是有了几分喜意。
“还好……”他喃喃。
“先生说什么?”霁萦问道。
季民摇摇头,靠在马车上,马车颠的像是开了筋膜枪般,直要把脑浆给摇匀了。
跌跌撞撞里,他的思绪却格外清晰。
还好……一切还不算太晚。
此时的方朝,尚还是太平盛世。
大旱蝗灾还未席卷大地,百年难遇饿殍连城的饥荒也没有到来。
那个异军突起,仅用了十年崭露头角一统天下的林朝女帝,此时尚是史书无名的平头小卒。
这一年,那场差些改变了一切,却最终以失败告终的伏厄变法还未拉开序幕。
季民被癫的想吐,拉开了马车的帘子。
还好,还好。一切尚早。
他望着车外郁郁葱葱的茂密的丛林,依稀能听着远处激浪奔涌冲刷着石壁的轰鸣,忽的便想起了他上大学时,第一次在图书馆里翻开《后方史》,那寒毛耸立,如电闪雷鸣般的震撼。
方朝,史书第一个有记载的朝代,生如夏花,璀璨短命,骤然迸发的灿烂文明,终究挡不住铁骑悠悠马蹄。
一座知苦山,留给后世千年的文化烛火;而永乐公主坠崖自尽,保的是此后两千年天子守国门的脸面。
学史的人,大多是理想主义者。季民想。
**
叶正衍的马车兜兜的驾着走了,留下了原地面面相觑的人。
“大人……”旁边一名小厮快步上前。
叶文山皱眉,不着痕迹的朝他摆了摆手。
“叶太守,今日之事已了,应堇先行告退了。”应堇站在一旁,躬身行礼,面色平静的道。
今日之事虽是匆忙,可期间蹊跷他再清楚不过。
不过,这也都与他无关。
他一个朝不保夕,连小命都看不好的人。拿人好处替人办事罢了,没道理再往这些官人斗法里面去陷了。
“应公子客气。”叶文山还了他半礼,“今日多谢公子仗义相救,日后有事,直去太守府寻我便是。”
应堇起身应是。他目光平静,是知晓今日的事,叶文山合该欠自己份人情。
那是京城里来的天之骄子,在秦城的地盘上出了事,秦城太守这顶乌纱帽可顶不起这口锅。
他眉眼微垂,直起身来,朗声道了别。
叶文山想来是有些家事需要处理的。
而自己,应堇想,也要好好捋捋这莫名其妙的事情了。
失忆?应堇觉得好笑。
叶正衍不是傻子,同样,他也不是傻子。
傻子才信叶正衍是真失忆了。
看着应堇和他的随从一起徒步下了山,叶文山才长舒了口气,身形不自觉的佝偻了些。
他冷着脸,声音嘶哑,“带那混蛋上来!”
上来的年轻人,也就二十岁出头,与叶正衍是一般的岁数。
叶文山手指微微抖着,怒不可遏的指向这个站在那的年轻人,“孽障!还不跪下!”
叶正徇低下脑袋,“父亲……”
叶文山劈头盖脸的扇了一巴掌过去,“孽子!你想害死你父亲还不够!还要连带着秦城上下妇孺么?”
叶正徇梗着脖子,表情几分的不服气,正欲说话,就听着叶文山继续骂道,“我知晓你不服他,但那是你亲哥!”
叶正徇低下脑袋,神色依然忿忿,“父亲,他自持高门望族之后,何时认过您这个父……”
叶文山一巴掌扇了过去,打断了叶正徇未出口的话,“那也不是你和南蛮勾结,拖延官兵前来救援的理由!今日他若真出了半分闪失,你的仕途之路尽毁,连你父亲都要晚节不保!”
“父亲。”叶正徇卸下气来,低着脑袋,声音终于带着几分颤,“孩儿一时迷了心窍。”
叶文山微微闭上眼,手指轻颤,背过手去,没有再看叶正徇。只是那身影看上去格外的苍老。“徇儿,朝廷的中正官要来秦城了。”
他的话只是点到为止。
叶正徇低垂着脑袋,指尖却骤然按进了掌心中。
**
绕过山上来往的太守府的人马,应堇朝着身后壮硕的大汉挥了挥手,一头扎进了树林里,顺着山脊娴熟的绕回了山里。
无人的幽寂的林子里,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如果不提那些草木翻折的痕迹,留下曾经人来人往的印记。
应堇面色平静的站在山谷之上,望着面前那茂密杂草后陡然下坠的斜坡,声音清冷,“山上那些黑衣人?”
跟着他的大汉脸上几分抑制不住的兴奋,“二娘放心,我看着他们全部都被秦城官兵抓了,一个都没跑掉。而且今日……”
应堇脸色一沉,厉声打断了他,“屠巴大哥,在外面不要叫我二娘。”
她微眯着眼,望着山腰间,那凌乱的杂草树木,一场长长的拖痕格外的明显。
应堇静静的站在那里,不语沉思,山谷里静的连呼吸声都听的见。
“二爷……”
她微微皱眉,伸手打断了屠巴。缓步走到一旁的灌木丛边,从密实的枝杈之中取出了一团皱巴巴的夜行衣。
“火夹子。”低沉的声音,听着清冷沙哑。
屠巴依言拿出。
“划——”应堇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手上燃起的火焰,半晌,微垂着眉眼,把火夹子扔进了夜行衣之中。
火焰烧的明亮,映衬着她那双漂亮的狭长的眸子,显得格外的悠远。
屠巴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那火燃起又熄灭,支吾的有话说。
应堇扬扬头,“怎么了?”
“叶正衍给我们的地址确实是赵太医的地址……”屠巴的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喜意,“二爷,我们是不是……”
“赵太医会同意跟我们回陇右吗?”应堇靠在树干上,望着面前熊熊燃烧的大火,揉着眉心。
她不相信叶正衍的好心,相反,那些反常古怪却恰到好处的帮助,背后似乎藏着无尽的杀气。
这样想着,应堇自己都觉得好笑。明明,她只是陇右落败家族中性命堪忧的姑娘,生母不详,连护着她的兄长也病入膏肓。
甚至,若不是自己今日一时冲动救下了叶正衍的性命。这位天之骄子就真真要死在这连姓名都没有的野山坡上了。
万两银子罢了,于南蛮于自己而言,或许是可以搏命的筹码。
可于叶正衍而言,他会在乎这点银两么?
“赵太医不同意,但实在不行,我们可以绑了他回去……”屠巴的话中几分的戾气。
“屠巴大哥!”应堇揉着眉心,把最后的火苗踩灭,站直身子,“你将赵太医绑回去,难道他便会安心为兄长治病?他只会恨死你我,恨死我林安一族才是!”
“二爷,可是没有时间了!”屠巴声音嘶哑急迫的喊道,“昨日南蛮箭书我们,韦德要您立刻去澹瀛。”
应堇倏地抬头,冷冽的盯着屠巴,“昨日的事,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
“昨日……只顾着寻赵太医了,他是杏林妙手,他若能治好主子的病,韦德之流便不用怕了。”
屠巴望向应堇那一对眸子,像草原上的孤狼般闪烁着凛然的寒光,声音便没了底气,“这事告诉了您,您白担忧也没办法不是。主子病卧在床,长老们逼您和亲南蛮,这事儿根在主子的病上,解因也只有主子的病……”
应堇静静的听他说着,仰着脑袋眼神失焦,消瘦的身影几分萧索。
陇右都护府地处西陲边塞,苦寒之下,优胜劣汰,只有杀死狼王的狼才能成为头狼,人也是同理。
但女人不是。
在陇右,女人是比不上家族里牛羊重要的,更莫说自己生母不详,也不像其他女人般乖顺听话。
兄长初初病倒,长老们便对自己虎视眈眈。
兄长把自己送给南蛮的韦德做第三房妻子。韦德已经五十岁了,儿子都比自己大。
韦德不是什么好人,她知道,兄长也知道。
但是唯有嫁给韦德,族里长老才不会杀自己。兄长这样告诉她。
“二娘,你只是个姑娘家。”兄长在病床上对她说。
哪怕自己十岁便能拿着匕首猎狼,哪怕自己趴在屋檐上偷学的也比那些男儿好,可她只是二娘,连个名姓都没有。
“二爷,我们只有把赵太医带回去才能救主子的命,破如今的局。”屠巴沙哑着嗓子劝道。
是啊,带赵太医回去,甭管是威逼利诱,还是架刀威胁,只要赵太医能治好兄长的病,她便不必嫁给韦德。
可她总得嫁个人,草原上万千的好男儿?
对应堇来说,这和嫁给韦德是没有区别的。
应堇站在山坡上,透过茂密的树林望着天空的湛蓝。
远处是高耸的群山起伏无尽,棱角分明的勾勒出与天际的界限。不像草原上,望不到尽头的蓝,碧穹和无尽的草原交融,无边无涯。
应堇慢慢闭上眼,声音平静,“去告诉韦德,我要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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