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最后一个周一，江城下起了绵绵细雨。祁遇站在宿舍窗前，看着雨滴在玻璃上蜿蜒而下，模糊了窗外的景色。她的行李箱已经收拾好，静静地立在门边，上面贴着竞赛组委会发放的行李标签。
"真的不用我送你去校门口？"许清玉靠在门框上，手里转着祁遇忘带的保温杯。
祁遇摇摇头，目光不自觉地飘向对面空荡荡的床铺。谢邘怀的床铺整理得一丝不苟，被子叠成标准的方块，枕头上连一丝褶皱都没有，仿佛从未有人使用过。
"她一大早就去图书馆了。"许清玉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叹了口气，"你们俩这是怎么了？明明之前......"
"没什么。"祁遇打断她，伸手接过保温杯塞进背包，"就是......有些误会。"
这个借口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自从那天在天台的对话被谢邘怀听见后，她们之间就筑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墙。谢邘怀依然会帮她批改作业，依然会在她忘记带伞时默默递来自己的，但那些细微的温柔仿佛都变成了机械的义务，再没有之前那种若有若无的暧昧。
雨越下越大。祁遇拖着行李箱穿过操场时，积水已经没过了鞋底。冰凉的雨水渗进袜子，她却浑然不觉，脑海里全是上周五在书店偶遇时谢邘怀的那个背影——单薄，挺拔，却又透着说不出的孤独。
"祁遇！这边！"
带队林老师的喊声把她拉回现实。校门口停着两辆大巴车，十几个来自不同学校的学生正在老师的指挥下排队上车。祁遇加快脚步，却在路过教学楼时猛地停住——三楼的窗边，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静静地望着这边。
即使隔着雨幕和距离，祁遇也能认出那是谢邘怀。她今天穿了那件深蓝色的毛衣，衬得肤色越发苍白。阳光透过云层的缝隙洒下来，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是为她镀上一层模糊的金边。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撞。祁遇下意识抬起手，想要打招呼，却看见谢邘怀像是受惊的小鹿般迅速后退，消失在窗边的阴影里。
"人都到齐了吗？"林老师清点着人数，雨水顺着她的雨衣帽檐滴落在名单上，晕开一片水渍。
祁遇木然地上了车，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车窗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她用手指无意识地在上面画着线条，等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画的是谢邘怀的侧脸。
大巴缓缓启动。祁遇掏出手机，点开和谢邘怀的聊天界面。上一条消息还停留在三天前，她发的一句"晚安"，没有得到回复。她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许久，最终只打出一句：【我去参加竞赛了，一周后回来。】
消息显示已读，却迟迟没有回复。祁遇盯着那个小小的"已读"标志，直到眼睛发酸。窗外，江城的轮廓在雨幕中渐渐模糊。
竞赛基地设在邻市的实验中学，是一所依山而建的现代化学校。大巴到达时已是傍晚，雨停了，但空气中仍弥漫着潮湿的气息。
"女生住三号楼，男生住五号楼。"林老师分发着房卡，"两人一间，按学校分配。"
祁遇接过305的房卡，拖着行李箱穿过长长的走廊。夕阳的余晖透过落地窗洒进来，将整个走廊染成温暖的橘红色。她在305门前停下，深吸一口气，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
推开门，祁遇看到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生正坐在靠窗的床上整理行李。女生听到动静抬起头，露出一张明媚的笑脸。阳光从她身后的窗户洒进来，为她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你好，我是江城一中的祁遇。"祁遇礼貌地打招呼。
女生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江城一中？"她猛地跳下床，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祁遇面前，"那你认识谢邘怀吗？"
祁遇的心跳漏了一拍，手中的行李袋差点掉在地上。这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学校，竟然有人一开口就提到了那个她朝思暮想的名字。
"你...认识她？"祁遇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
"当然啦！"女生热情地伸出手，"我是许常念，和谢邘怀初中同班三年。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她的同学！"
祁遇机械地握了握手，大脑飞速运转。眼前这个活泼开朗的女生，说话时眼睛弯成月牙，嘴角挂着灿烂的笑容，怎么看都和那个冷若冰霜的谢邘怀画风不符。
许常念已经自来熟地帮祁遇放起行李："你是几班的？谢邘怀现在怎么样？还是那么喜欢画画吗？"
"画画？"祁遇愣住了，"她不是已经不画了吗”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许常念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她转过头，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打量着祁遇："她没跟你说过吗？初中时她可是我们班的美术课代表，画得可好了。"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来，"不过也难怪...那件事之后，她确实变了很多。"
"那件事？"祁遇的心突然揪紧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许常念咬了咬嘴唇，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她走到门口，确认走廊上没人后，轻轻关上了门。
"你真的不知道？"她压低声音，"初三那年，谢邘怀因为帮朋友出头，被校园暴力了整整两个月。"
那天晚上，祁遇辗转难眠。许常念的话像一把钝刀，一点点割开她的心。窗外的月光透过薄纱窗帘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谢邘怀初中时根本不是现在这样。"许常念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清晰，"她那时候特别爱笑，成绩虽然不算顶尖，但人缘特别好。直到初三上学期转来一个叫林小雯的女生..."
据许常念描述，林小雯因为性格内向，很快就成了班上几个混混的欺负对象。他们往她的课本上涂鸦，把她的作业本扔进垃圾桶，甚至在她的椅子上倒红墨水。
"有一天放学，他们又把林小雯堵在教室后门。谢邘怀本来已经走到校门口了，听说后又折返回来。"许常念翻了个身，床垫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她当时说了句特别帅气的话：'你们欺负人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冲我来。'"
祁遇攥紧了被角，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能想象那个场景——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教室，扎着马尾的谢邘怀挡在一个瘦小的女生面前，眼神坚定而明亮。
"一开始那些混混确实被震住了。"许常念继续道，"但第二天，谢邘怀的照片就被P成了各种恶心的图，在全校群里疯传。有人造谣她私生活混乱，有人说她考试作弊..."
事情愈演愈烈。谢邘怀的课桌上开始出现各种污言秽语；她的作业本经常莫名其妙地消失；体育课上，没人愿意和她一组；甚至去食堂吃饭时，周围的座位都会空出来。
"最可怕的是网络暴力。"许常念的声音有些发抖，"有人冒充她在贴吧发恶心帖子，还有人把她照片P成遗照...那段时间她瘦了好多，但就是不认输，每天还是按时来上学，腰板挺得笔直。"
祁遇的胸口剧烈起伏，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想起谢邘怀总是挺得笔直的背影，想起她与人保持距离的习惯，想起她听到"怀才不遇"这个CP名时瞬间苍白的脸色。
"后来呢？"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转折点是美术课。"许常念叹了口气，"谢邘怀一直很喜欢画画，那是她唯一的慰藉。直到有一天，有人在她的画具里放了刀片..."
祁遇猛地坐起身，一阵尖锐的疼痛从胸口蔓延开来。她突然明白为什么谢邘怀看到她在美术教室时会驻足，为什么会对她的画给出那么专业的建议，又为什么总是用那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她画画。
"她的手...伤得很重？"
"不只是手的问题。"许常念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那天她流了很多血，但更严重的是心理创伤。从那以后，她再也没碰过画笔。不久后就转学了。"
祁遇想起谢邘怀那本《莫奈的光影世界》，想起她翻阅画册时轻柔的动作，想起她看到自己素描时眼中闪过的光芒——那是一种怎样的挣扎和渴望？
"再见到她时，已经是高中开学典礼。"许常念说，"她作为新生代表发言，整个人冷得像块冰，成绩也突然变得特别好。要不是那张脸没变，我差点认不出来。"
竞赛的第三天，祁遇在食堂排队时遇到了许常念的朋友林妍。这个戴着圆框眼镜的女生一听说祁遇是谢邘怀的同学，立刻打开了话匣子。
"你说谢邘怀？"林妍推了推眼镜，"她变化真的太大了。初中时她还经常帮我补习数学呢，特别有耐心。"
祁遇握紧了手中的餐盘："那...那件事之后，她再也没联系过你们吗？"
林妍摇摇头："她删光了所有初中同学的联系方式。有次我在街上遇到她，她直接装作不认识我。"她突然压低声音，"不过我知道，她偶尔还会去老城区的那家画材店。我表姐在那里打工，说见过她几次。"
这个意外的信息让祁遇的心猛地一跳。她想起谢邘怀书包里那本《莫奈的光影世界》，想起她看到自己素描时眼中闪过的光芒，想起她在书店艺术区流连的身影——原来她从未真正放弃过画画。
"其实..."林妍犹豫了一下，"我表姐说，谢邘怀每次去都只是看，从来不买。有一次她在水彩区站了整整一个小时，最后却什么也没拿就走了。"
祁遇的鼻子突然一酸。她能想象那个画面——谢邘怀站在琳琅满目的画材前，手指悬在空中，想要触碰却又不敢，就像她对待人际关系一样，渴望靠近却又害怕受伤。
当天晚上的模拟考试，祁遇发挥失常。卷子上的数字和公式在她眼前模糊成一片，脑海中全是许常念描述的种种场景。交卷后，她独自走到教学楼的天台，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影发呆。
夜风拂过脸颊，带着初秋的凉意。祁遇掏出手机，点开相册里偷拍的谢邘怀的照片——那是她在图书馆偶然拍下的，谢邘怀正专注地看书，一缕碎发垂在额前，阳光透过窗户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现在想来，那样的专注，或许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
回到寝室，祁遇做了一个梦。梦里是初中时的谢邘怀，扎着高高的马尾，笑容灿烂地朝她挥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她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可转眼间，那个笑容就被鲜血染红，少女明亮的眼睛逐渐失去了光彩，变成了现在这个冷淡疏离的模样。
祁遇从梦中惊醒，发现枕头已经湿了一片。窗外，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她的心里装满了无处安放的疼惜和愧疚。
竞赛最后一天，祁遇终于鼓起勇气给谢邘怀发了条消息：【我今天回去，有些事想跟你说。】
发完她就后悔了。对话框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这个状态持续了整整十分钟，最后却只收到一个简短的"嗯"。
这个冷淡的回应让祁遇的心沉到谷底。她盯着那个字看了许久，手指在屏幕上悬停，最终还是没有再发什么。有些话，或许当面说更好。
回程的大巴上，祁遇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脑海中全是这一周收集到的关于谢邘怀的碎片——她曾经的笑容，她的画，她挺身而出的勇气，以及那些看不见的伤痕。
"祁遇，"带队林老师突然叫她，"回去好好休息，周一记得把竞赛心得交给谢邘怀，她负责汇总。"
祁遇愣了一下，随即心头涌上一股暖流。即使经历了那么多，谢邘怀依然在用自己的方式关心着她——竞赛前熬夜整理的笔记，雨天特意送来的伞，还有那本《光影之间》的素描本。这些细微的温柔，现在想来都是多么珍贵。
车到站时，天色已晚。秋风吹散了连日的阴云，露出满天星斗。祁遇拖着行李走出校门，远远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路灯下。
谢邘怀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深色长裤，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书。昏黄的灯光在她身上投下柔和的光晕，衬得她的轮廓格外清晰。夜风吹动她的发丝和衣角，整个人像是要融进夜色里，却又固执地保持着存在感。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谁都没有先开口。祁遇的喉咙发紧，那些准备好的话突然都哽在了胸口。她想告诉谢邘怀，自己知道了那些往事；想告诉她不必再独自承受；想告诉她，她依然是那个值得被爱的女孩，无论是曾经阳光开朗的她，还是现在这个有些冷淡的她。
但最终，祁遇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谢邘怀也微微颔首，转身消失在夜色中。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比一周前更远，又似乎更近了。
祁遇站在原地，手中紧握着那本记满了许常念讲述的笔记本。她突然意识到，有些伤痕，不是一句道歉就能抚平的。而谢邘怀那道紧闭的心门，可能需要更多的时间和耐心才能慢慢打开。
但没关系，她愿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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