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月确认道，“你能做主吧？这不是个小数目。”
她跟自己以为的有点不一样，童姚把手收回大褂口袋蜷缩起来，还能感受到孤月留在他手上的触感，并不讨厌也不喜欢。
有点冒犯。
童姚嘴角微微下压，一旁的医生适时接过话题。
“这价格涵盖你的陪诊费、安置费、看管费、误工费，以及随江除医疗外的所有花销，而且分化期每天只能拿1/3。分化结束之后，他的各项素质在预测水平附近，结算剩下的2/3 。”
见孤月皱眉，医生冷汗直出。“如果他分化期出现了别的问题或者风险，价格会合理上调，都是由专门的机关负责评判下发的，您不用担心。”
谁知道孤月问的是“我要住在这儿？”
医生摆手，“不用，不用，您只要确保他有合适的居住地，而且方便就医。”
“那我还得带回去？怎么保证我俩各自的安全？”
医生正不知道怎么说，童姚简明扼要，“税后，立签。”
孤月圆溜的眼睛眯起，显然很满意。她点头，表情认真，“从今天开始算吗？”
“啊，嗯。”
童姚看了一眼屋里的人鱼，觉得他不走运。
从数据库调出随江的身体检测、情绪波动、脑域活跃度，由机器测算他分化后各项数据的大致趋势。机器迭代推演，又反复验证，迟迟没给出结果。
孤月靠在门口，问一边的医生，“他在这儿不是能得到更好的照顾？”
医生扭头看她，“就算是实验品，客观条件的实施也会受主观意愿的影响，更别提他是个未分化的人鱼……”
变量多的很。
童姚不说话，医生却有点良心难安，看着眼前比自家崽子大不了多少的孤月，他低声提醒，“就算没有精神力，人鱼依然身体素质强悍，特别是这种脾气坏，死心眼儿的，不知道憋着什么坏……”
尽管这种风险转移屡见不鲜，医生还是于心不忍，“他这次失控不太正常，不知道会不会对他的性格、身体有影响，虽然他有两次分化机会，但你最好再……”
孤月点头，“那我再看看。”
啊？
医生觉得天都塌了，那个活祖宗没人管，倒霉的还不是他？不光他，要负责随江的医生都不会给他好脸。
坐在走廊座椅上，他觉得前途一片灰暗。要追上去，却被童姚制止，“给她开权限，让她看看。”
现在反悔，对她，对那只人鱼，对医院来说都未必是最坏的结局。
怕就怕好一半。
从天堂到地狱。
隔着治愈仓，孤月看见随江的呼吸腮收缩的越来越快，接着只剩下一道，他看起来不太好，连孤月来了都没注意。
看见鱼尾渐渐显现出双腿的形状，由半透明的粘膜覆盖，孤月脱下身上的大衣，隔着治疗仓盖在他的腰腹以下。没看见随江腿上的粘膜越来越浅，还有这一块那一块的鳞片没脱落完全，不过腹股处被完全覆盖。
作为一般等价物，星币可以置换很多东西……睡眠的时长，食物的品质，居住的环境，享受的待遇。
孤月想要这个报酬丰厚的工作，但她能给随江什么呢？
治愈仓内置的循环系统一刻不停地运作，不间断地排出或深或浅的蓝紫色废液，那是随江身上洁白的鳞片带着蓝紫色的血脱落，又恢复白色。
□□结痂，又很快长出新鳞，脱落的鳞片被洗刷干净铺在治疗仓底，倒像没有故事的鹅毛大雪，等着化开。
一种冰冷残酷的美感。
似有所感，随江睁开冰冷的眼睛。他下意识呲牙，看见是孤月，又快速把嘴唇收拢到笑容的范畴，不伦不类。
但他的眼里闪烁着璀璨的惊喜，贴近离孤月近的那侧，之前医生给他检查的时候打开了治疗仓，没来得及上锁就被赶出去了，现在随江使劲一顶，仓盖就打开了。
他听见了，“我分化期是你的了？”
孤月下意识偏头，听见随江的声音，它终于想起，随江已经一次分化，哪怕没有带能翻译的手环，他也能听懂了。
也许还听不明白，或者表达不清楚。
“不，”孤月摇头。
随江显然想错了，他的眼睛亮得吓人，“他们把你卖给我了！？”
……
“随江，动物才可以买卖，但你是兽人，我也是，”孤月认真道，“渴望、需要、好奇或者别的任何感情、任何目的都不能改变‘我们不能买卖别人，也不能被买卖’这个事实，你明白吗？”
随江显然有点迷糊，但孤月很认真，他不得不谨慎一点，“那你们在买什么？一天？”孤月点头，“差不多，我在考虑卖掉我的时间。”
“给我？”
孤月点头。
随江才不管一天还是一万天，他控制不住高兴，想摆尾巴又感觉不对，尾巴很不听话。他试着翘起尾巴，却只看见了自己的脚和腿。
看着掉在孤月脚边，属于她的大衣，随江一下就意识到孤月看见了。
他脸色发白，不像之前一样竭力贴着玻璃，而是对着孤月露出冷白的后背，脊骨突起，像要结成个螺，藏进自己的身体。
“别看。”声音很哑，又小。但孤月还是听见，推门出去了。
随江双眼发黑，双耳鸣响。
六年前，随江第一次大规模脑域构建，意识攀上海面的船只，鼎沸的灰雾里他“看见”一个闪闪发光的兽人。
“哥哥你看，海上有一个很亮很亮的，五彩的人，比泡沫的颜色还要多还要漂亮！”
随尽却说，“我怎么看不见？”
江父安慰同样年幼的随尽，他这个幸运的长子，“看不见并不是坏事。”又摸摸随江的脑袋，“这是你的太阳。”
随江不懂父亲的两个说法，纠正道，“太阳？太阳可没有那么漂亮。”
江父摇摇头，说起一个名叫伊卡洛斯的少年因为太靠近太阳导致蜡粘起来的羽毛融化，翅膀散开，最终坠海的故事。
他说到这就停止了，随江没意识伊卡洛斯的最终结局，只顾着强调，“但我不喜欢太阳，太阳太晒了，我喜欢月亮。”父亲却说，“都一样。”
随江面红耳赤想要争辩，父亲又抚弄起手上的圆圈，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一向慷慨的江父从不舍得两个孩子碰那个，他说那是戒指。
随江眼睛里又露出直勾勾的好奇，江父还是摇头，“不。”
“如果你足够幸运，分化之后你会和月亮成为同路人……唔，她们叫‘伴侣’，那时候你也会有一个这个。”
看着大儿子小儿子都期待不已的表情，江父到底没说那个戒指的幸运效果总是很短。
“更幸运的话，你是遇见了一个灵魂知己。一个想起来就很开心，总是想靠近，相互支持，相互尊重的朋友……谁知道呢？”
可是从那以后就没再看见了，随江很沮丧。
父亲劝他，“有时候你得接受一件事情里最幸运的部分已经发生，而且不会重来了。”
随江还是不高兴。
随父沉默，“以前我总是把一切都往好了说，但你现在长大了，爸爸要告诉你真相……”
看着随江这双，每次都让他感受更清楚的无辜双眼，随父闭上眼睛。“美好不只是甜蜜的，美好是不用刺破皮肉就会让你痛苦的。你明白吗？美好太强大了，得不到的时候，没办法完全拥有的时候，一点点失去的时候……
孩子，因为我们本性贪婪，所以几乎是任何时候。”
随江讨厌父亲这么说，因为他总是对的。
“现在告诉爸爸，既然你不懂也没体会过，为什么还没忘掉？”随父轻拍小儿子的脑袋，指尖拂过银白短发，把随江颈上鲜艳的花环摆出更好看的角度，眼睛泛酸。
随江倔强着没开口，但他心里清楚……
随江不像随尽那样浑身金黄而且优秀冷静，他的脑袋总是催促他破坏什么，他想像随尽头一样，想得到随尽的认同……
这个大他两岁的哥哥对他来说非常重要。正好，隐秘而持久的羡慕是浓度非常高的认同。随江还不知道月亮有多美好，就迷恋上寻找的感觉。
半年前，随江又一次‘看见’孤月。
他等不了了。
他要把她带回来，在随尽面前显摆，让他说自己了不起，让他也羡慕自己。
可真见到孤月的时候，随江高兴，兴奋到有些焦虑，怕做不好，一次都没想到炫耀。他那时候才明白为什么孤月在他的脑域里会发光……
因为他的大脑在看到她的时候，变得兴奋，活跃，像拥有了全世界。
可她对他的呼喊没有反应，仍随着人流走。
月亮，月亮...
我一定要想办法要把她留在身边，想办法要留在她身边。
两个念头交缠。
随江盯上了不远处水箱里那只打扮滑稽、正穿着人鱼裙翻滚的海狮……帷幕再拉开的时候，成了他表演。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随江的眼泪滴落，带着珠光感混进水中。
要是她没看见就好了。
随江：拿来吧你！[墨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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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艳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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