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是春祀。
春祀之地不在京师，而在一处和京师相邻的小城里，此地浮岚翠暖，山清水秀，西接并州，向东与青州接壤，东南是济水，西北有高山。
而小城城郊、济水一畔，建有立朝以来所建造的最大的行宫宫殿群，宫殿之雄伟壮观，说是另一座皇宫也不为过。
此为前朝所建，沿用至今，一直是祭祀时宗室居住的地方，陛下仁德，也将行宫赐予臣子居住，是而闻青轻跟着闻适来到这里，作为随行官员的家眷也住进了行宫。
闻青轻因和江醒赌气而来到这里，可她对春祀这种庄严肃穆的国之重典其实并无兴趣，祭典当然是庄重的，但真正需要在祭典上露面的是宗室皇亲和朝中诸位大臣，她一个小姑娘，去不去凑热闹都可以，于是闻青轻就没去。
她也没有去找江醒，因为她还在不清楚要不要喜欢太子殿下。
她待在少府分给她的小院子里，只在思考一个问题。
首先，如果她直接告诉太子殿下，她想查幽州刺史府大火一案，他或许不会同意，也可能他会同意，但他一定会担心，殿下最近好像很忙，她不想让他担心。
其次，她很会仿太子殿下的字迹，如果只要文书，她可以写无数篇，但没有盖章的文书就是一张废纸。
但如果她直接拿太子殿下给她的玉令去京兆府，陆使君会不会给她开密库呢。
她看悬。
闻青轻短暂地蔫巴了一下。
此时春深，棠花雨细，天光却十分明亮，令霜挽了帘子进来，抬眼瞧一瞧窗外的雨，说：“这雨下得可真是奇怪，明明刚才还是大太阳的。”
闻青轻便指了指天，说：“现在也有太阳呀。”
“所以才很奇怪么，”令霜笑了一笑，“看来这次祭祀真感动了老天爷，让上天降下甘霖了。”
她说着，从一个小角落里翻出一把油纸伞。
闻青轻问：“令霜姐姐要出门吗。”
令霜道：“是卫尉卿大人那儿的小厮来借伞，今儿祭典的仪式刚刚结束，朝中许多大人都等着人送伞呢。”
闻青轻点头示意知道了，又听见令霜隐含担忧的话语。
“祭祀时候下雨，不知是个什么征兆，这不详啊。”
闻青轻望天时久，道：“春祀不就是为了祈雨吗，诚如姐姐刚刚所说，是吉兆呀。”
她垂下眼睫，案上正铺着一张笔墨未干的文书，这是她刚刚心不在焉时，仿照江醒字迹写下的东西。闻青轻扯住绢纸一角，轻轻抖了抖，目光扫过屋里的另一把油纸伞，心中隐隐浮出一个主意，心道，反正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与其在这儿坐着，不如去找殿下卖个乖。
这时，令霜已将油纸伞借了出去，折道回来了。
闻青轻将笔搁下，对她说：“我们也出去送伞。”
令霜问：“给谁。”
闻青轻说：“太子殿下。”
然后，闻青轻就看见令霜露出一种十分欣慰的微笑。
闻青轻：“……”
不明白她。
闻青轻揉揉脸。
这时正是午后，但因为下着雨，阳光便显得十分温柔。
闻青轻穿着身霜蓝的织锦长裙走在白沙路上，怀中抱一把灰白的纸伞，腰间系一只小巧精致的青绿竹扇，整个一清艳灵动的小娘子，令霜给她撑着伞，时不时提醒她这里不是青要山，不要太活泼了，闻青轻于是矜持起来。
二人一路向南，穿花过柳，很快到了明光阁。
反正据令霜所说，卫尉卿就在这里，太子殿下在不在就不知道了。
他不在也行，太子殿下或许根本不需要有人给他送伞，谁敢让他淋雨呢。
但是不管这伞送不送得到他手里，她都走了那么远的路了，如果他不在，那她白走这些路，满腔真心都付之东流了，多么可怜，多么失落，听说太子殿下的印章很漂亮呀能不能拿出来给她看看安慰安慰她呢，太子殿下如此贤明一定不会介意的吧！
但闻青轻的想法很快就落空了。
因为她听见长廊下有人说：“那就是太子殿下吗！竟然如此俊美。”
很是很是。
闻青轻深以为然。
她抬头向上望去，微微一怔，明光阁作为祭祀盛典中供人休憩的场所，是一幢清简古拙的二重高阁。
二重回廊之上，雾蒙蒙的雨水中，宫灯轻晃，皇帝、太子、三皇子，还有尚书台的几位重臣自阁中出来。
皇帝和三皇子走在一起，江醒在听臣子们说话。
他一身深黑的太子衮服，衮服上绣出流金璀璨的日月星辰，清光照在如鸦羽一样漆黑的华贵袍服上，衬得青年愈发贵不可言。
江醒微微垂首，对上闻青轻的眼睛，神色一顿，静静地整理衣裳，抬头望向最前面的皇帝。
皇帝也看见了闻青轻，这小姑娘待在下面不知道在跟人说什么，活泼得有些招眼了，皇帝将目光收回来，悠悠偏头看向江醒，气定神闲地问：“你病弱？”
江醒微微欠身，请辞道：“臣病弱，不堪风雨，臣乞告退。”
皇帝道：“去吧。”
闻青轻现在忙得很，她在下面与人辩经。
一个士族郎君不知抽了什么风，很为江醒不忿，说：“太子殿下天人之姿，当结世上最好的姻缘，配世上最好的女子，配卫尉卿家那个从山里出来的孤女不是太可惜了吗。”
闻青轻便摇一摇竹扇，眉眼盈盈，清声笑道：“我听说闻家那位小娘子，自小到大也读过许多书，练过许多回的剑，写过许多文章，她的字画在扬州也能卖到很高的价钱，想来应当是一位很有才华很有灵气的女子，她如何配不上太子殿下呢。”
士族郎君回过头来，见到说话这人眼眸明亮，秀若春山，生得绮丽秀美，气质十分清贵，一时屏住了呼吸。她说完了话，轻轻打开竹扇，遮住半边脸微微扇了两下，笑盈盈地望一望他，郎君便如被吸了魂魄一般，深思恍惚，十分惭愧，她却似乎看见了什么人，阖起折扇在手心轻轻一敲，脚步轻快地往前去了。
郎君涨红了脸说不出话，磕磕巴巴地追上去，道：“自然、自然以娘子这样心善的人为尊为美……若是娘子这样聪慧秀美的女子，自然配得上太子殿下的。”
闻青轻听到这话，非常满意。
她原谅他了。
他急急地跟着她，“敢问娘子家住何方，郡望何处……”
闻青轻站在江醒身侧，回过头来，语气轻柔，说：“我只是一个没那么尊贵的人，但我性格又不是很好，我若喜欢上一个尊贵的人，就不希望有人说我配不上他，因为我觉得我可以。”
十分孩子气的话。
然后有人笑了一下。
郎君脸色一白，对着前面行礼：“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懒得理他。
太子殿下和那个神仙一样的小娘子一起走了。
——
坦白讲，闻青轻觉得自己说得很对，她毕竟是那么有才华那么厉害的人啊！她说的有什么错，根本没有一点错啊。
但实话也不能讲给所有人听，如果江醒听见她自己夸自己，闻青轻就会非常不好意思。
闻青轻状作不在意地抬起手，捏捏发热的耳尖。
“殿下什么时候来的。”闻青轻问。
江醒垂下眼帘，看见她紧张地攥着自己袖子的手和湿漉漉的充满期待的眼睛，心知她想听到什么答案，却不急着开口。
闻青轻越想越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扯扯他的袖子，巴巴问：“殿下听到了什么狂悖之语吗。”
江醒看她可怜，笑说：“有什么狂悖之语可听么，可惜我来得迟，什么都没听见。”
闻青轻松了口气。
太好了，面子保住了。她毕竟是这样矜持的人呐！
江醒问：“你怎么来了。”
闻青轻说：“我来给殿下送伞的！”
快夸她快夸她。
江醒深感受宠若惊，对上闻青轻亮晶晶的眼睛，又很想笑，他说：“你少有这么殷勤的时候，却不是有事求我吗。”
闻青轻摸摸袖口，讪讪道：“我哪里是这样的人呢。”
江醒于是知道了，她真的有事求他。
江醒没说什么，他接过令霜递来的伞撑开，将闻青轻全须全尾地罩进伞中，和她一道回了长亭殿，又问她有什么想吃的。
到了长亭殿，先让宋书带闻青轻和令霜进去，自己则站在廊下，微微垂首抖落伞上的雨滴，拍掉肩上沾了雨的柳叶。
这里虽不及净止山行宫那样精巧雅致，却能看见小桥流水，听见黄莺啼鸣，苍藓盈阶，落花满径，很有些古拙自然的味道，恍若人在深山之中。
等闻青轻进到殿里，她想吃的东西都已经备好了，酥酪、荷叶卷、栗子酥……
甚至还有两壶酒。
酒是她不曾提及的。
闻青轻虽然奇怪这里怎么会有酒，却没有深究原因，只道天助我也。
地上的小碟子里还摆着一些肉干炸鱼，这是给她的小猫准备的。她来长亭殿之前，在路上正遇到她的猫跑出来，于是把猫一起抱来了。
这只小猫在太子殿下那里有个名字，叫做知更；
后来到了闻青轻手里，宋书没有把名字告诉她，闻青轻于是给它起了新名字，因它又白又软，闻青轻叫它糯米团。
糯米团一进长亭殿就被人拿去洗了，洗得很干净，现在蔫儿巴巴地趴在一块小毯子上。
闻青轻摸摸小猫。
这些日子，闻青轻聪慧的脑袋一直在思考一些问题。
譬如，今天天气怎么样，明天会不会下雨，早上吃什么，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太子殿下的印章能不能被她搞到呢。
闻青轻转转酒杯。
不知道太子殿下的酒量如何，她很少看见殿下喝酒。
她找宋书要来两枚醒酒丸。
约莫过了一刻钟，江醒换了身干净衣裳进来，腰间玉带叩得松松垮垮，发尾半湿得披在肩后，眉眼还带着点被水汽氤氲过的薄红。
闻青轻眨了眨眼，大逆不道地想，这样的殿下也很有味道啊，但她只敢想一想，算了不敢想完全不敢想。
闻青轻晃了晃脑袋，很快把自己浆糊一样的脑袋晃干净了。
她撑着下巴，眉眼弯弯笑着望过来，说：“殿下，春光易逝，不可辜负，何如一起饮酒取乐。”
江醒说：“你喝醉了不要哭就好了。”
闻青轻不满地皱眉：“我何以会哭呢。”
她哪有那么娇气。
她这次是怀着很高远的志向的。
江醒点了点头，轻声笑道：“那你倒酒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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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第 6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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