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倾因救人,头上那顶发冠早已失落,如墨青丝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头,紧贴着他轮廓分明的脸颊。
水珠顺着他凌厉的下颌线滑落,更衬得那眉眼深邃,锐利如刀,仿佛真是从幽深海底挣脱而出的鲛人,美得惊心动魄,却又带着强势与一丝嗜血的寒意,周身气势骇人。
明景侯夫妇被他这般模样与冰冷的语气慑住,连大气都不敢喘。
若说孟云衣到此刻还看不出今日这出“意外”所为何来,那她便真是愚不可及了。
因此,她面无表情地从仆人手中接过一条干爽的巾帕,将自己紧紧裹住,甚至未看父母一眼,便跟着引路的丫鬟,径直往她先前居住的梧桐院走去,背影决绝。
桃初却仍有些懵懂。
她自幼长于山野,所见人际单纯,未曾受过那些“男女授受不亲”、“落水被救便需以身相许”的世俗规训,一时并未参透明景侯夫妇的盘算,只当孟云衣是意外失足。
不过她相信谢倾稍后自会为她解惑,此刻更着急离开这湿冷之地。
她裹紧巾帕,冷得牙齿咯咯作响,一心只想快些泡进热气腾腾的浴池里。
直到整个人浸入那玉石铺就、水温恰到好处的宽大浴池中,桃初才满足地长舒一口气,仿佛每个毛孔都舒展开来。
襄王府中有两处这般大的浴池,常年熏着淡雅馨香。
初来时,桃初还很不适应,觉得洗澡何须如此铺张?此刻她却双手搭在光滑的池边,头微微后仰,立刻有侍女轻柔地为她在眼睑上敷上两片清凉的黄瓜,耳畔还有若有似无的悦耳丝竹声。
桃初闭着眼,心下不由感叹:由俭入奢易,古人诚不欺我。
泡完澡,自有侍女捧着柔软的细棉布欲上前伺候擦身,但桃初依旧不习惯如此亲密的身体接触,摆摆手,自己利落地擦干了身子。
为了能尽快吃到现场第一手瓜,她甚至没耐心擦干头发,只匆匆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裙,便快步走向主厅。
谢倾也已梳洗完毕,换了身墨色常服,头发更是早已擦得半干,整齐地束起。
看见桃初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就跑出来,他叹了口气,表情无奈,语气温柔,“怎么又不擦头发?”
说着,极其自然地接过侍女手中的干毛巾,一边动作轻柔地为她擦拭着头发,一边引着她走向主位坐下,自己则顺势站在她身后。
一旁侍立的管事极有眼色,立刻躬身道,“王爷,奴才这就去搬张高椅来,您好坐在小姐身后细细擦拭。”
谢倾微微颔首示意。
椅子刚搬来安置好,孟云衣也已换好衣裳,走了进来。
主厅内,相关人等到齐,气氛凝滞。
谢倾却并不急于开口,只慢条斯理、极富耐心地继续为桃初擦拭头发,仿佛在做一件顶重要的事情。
那无声的压迫感,比任何厉声质问都更令人心悸。
反而是桃初先等不及了,“什么账啊?可以开始说了吗?”
谢倾手下未停,只挑了挑眉,语气平淡,“急什么,姜汤还没送来呢。”
明景侯如坐针毡,额上不断渗出冷汗,却又不敢抬手去擦。
不多时,侍女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入内,一碗放在桃初面前,一碗奉予孟云衣。
谢倾这才缓缓开口,“舅舅。事到如今,你可有什么话,要对本王说?”
这已是最后通牒,在场无人不懂。
明景侯却仍存着侥幸心理,掏出手帕胡乱擦着额角的汗,讪笑道,“谢……谢倾,你这话是从何说起啊……”
“爹!娘!”
孟云衣却猛地放下姜汤碗,抢先一步开口,声音带着哭腔与愤恨,“我真没想到!你们为了逼我嫁给表哥,竟能想出这般下作的法子,狠心将亲生女儿推入那冰冷的湖水中!你们是想淹死我吗?!”
“什么?!”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桃初是纯粹的震惊与不解,而孟夫人与陆静娴母女就不知道了。
孟云衣泪水涟涟,“我被那奴才推下去时,呛了多少水!差点就……就没命了!你们眼里,只有攀附权贵,何曾有过我的死活?!”
“放肆!”
明景侯夫人猛地一拍桌案,色厉内荏地呵斥,“是哪个胆大包天的贱婢推的你?告诉娘,娘定为你做主,扒了她的皮!”
她嘴上说得义正辞严,看向孟云衣的眼神却充满了警告与威胁。
孟云衣咬了咬下唇,倔强地瞪了回去,“女儿哪里说错了?你们做出这等事,让我日后如何自处?颜面何存?!”
孟夫人见状,忙打圆场,语气温和却带着试探。
“云衣,你定是吓坏了,胡言乱语。爹娘怎会害你?许是……许是那奴才脚下打滑,不小心撞到了你,一场误会罢了。”
“误会?”孟云衣还想反驳,却被谢倾抬手打断。
“本王只问一事。”谢倾的目光重新落回明景侯身上,似笑非笑,却寒意森森。
“明景侯,自查出王天中饱私囊、监守自盗之后,本王一直按下未发,秘而不宣,为的,就是顾念亲情,给你一个主动坦白、弥补过失的机会。可惜,你并未珍惜。”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反而变本加厉——若今日第一个跳下水救人的是本王,恐怕你早已迫不及待地嚷嚷开,拿着‘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教大棒,逼本王就范了吧?”
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本王视你为血脉至亲,你却将本王当做可以随意糊弄、予取予求的冤大头?”
明景侯面如死灰,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嘴唇哆嗦着。
“我……我……”
“不必多言。”谢倾直起身,语气决绝,“稍后自会有人前往贵府,清点追回所有属于襄王府的财物。从今日起,我襄王府与明景侯府,桥归桥,路归路,不必再来往了。”
话音刚落,厅外候着的数名健仆便鱼贯而入,个个神情肃穆,以强硬而不失礼数的姿态,“请”明景侯一家立刻离开。
明景侯夫妇面如土色,如同斗败的公鸡,颓然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灰溜溜地向外走去。
孟云衣也低着头,默默跟上。
桃初却忽然从椅子上站起,快步跑到她身边,拉住她的衣袖,眼神真诚。
“云衣表姐,等一下!你答应要养的小狗,还没带走呢。”
她并非愚钝,谢倾方才那番话已将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明景侯勾结前任管事侵吞王府财产,事情败露后就想用嫁女儿的方式堵谢倾的嘴,甚至不惜将女儿推入水中制造“意外”。
但孟云衣同样是受害者,被亲生父母如此利用,何其无辜?
况且,早就说好了,那只受伤的小白狗养好伤后,是要送给她的。
孟云衣脚步一顿,抬起泪眼看向桃初,心中百感交集,她抬手擦了擦眼泪,低声道。“好。”
那只小白狗经过几日调养,腿伤已好了大半,活泼了许多。
初见时只肯亲近谢倾,如今也与桃初、孟云衣熟悉起来。
见两人过来,立刻欢快地摇着尾巴,亲昵地扑上来蹭她们的裙角。
孟云衣弯腰将小狗抱在怀里,感受着它温暖的体温和依赖的呜咽,她低着头,声音闷闷的。
“桃初……万一,我是说万一,我是和我爹娘串通好的,故意装作无辜落水呢?”
桃初正伸手逗弄着狗狗的下巴,闻言抬起头,笑容坦然,“没关系呀。我知道你养了很多小动物,会对它们很好,这就够了。”
说着,她又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小狗湿润的鼻尖,笑问,“你说对不对呀,小狗狗?”
小白狗仿佛听懂了一般,伸出粉色的小舌头,亲热地舔了舔桃初的手指。
桃初笑着,趁机揉了揉它毛茸茸的小脑袋,顺手把指尖的口水蹭回它雪白的毛发上。
孟云衣见桃初喜欢这狗,犹豫道。“要不……还是你留着它吧?”
桃初却站起身,拍了拍手,语气轻快。
“不用。我说过的,我不太喜欢和注定会离开、或需要我负责到底的小生命建立太深的联系。”
她的目光掠过小狗依恋的眼神,终究是别开了些。
孟云衣闻言,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将怀中的小狗抱得更紧了些,下定决心般点了点头,转身抱着它离开了。
明景侯夫妇早已在马车上等候,见女儿抱着一只狗上来,只是冷哼一声,并未多言。
马车晃晃悠悠地向明景侯府驶去,车厢内气氛压抑。
良久,明景侯夫人终于忍不住,低声抱怨道,“一个两个,都是没用的东西!”
孟云衣抚摸着怀中温顺的小狗,垂着眼睑,一言不发。
明景侯本就心情极差,闻言更是烦躁,迁怒道,“哼!还不是你养的好女儿!在襄王府住了这些时日,连个男人的心都笼络不住,真是废物!”
孟云衣听着父母互相推诿、充满算计的言语,只觉胸中烦闷欲呕。
她一刻也不想再待在这令人窒息的马车里,不想再面对这对利欲熏心的父母。
她只想立刻飞去那热闹自在的戏园子,只想再看一眼瑰黎在台上那顾盼神飞的模样……
与此同时,另一辆回府的马车内,孟夫人正拿着绣帕掩着嘴低笑。
“还以为哥哥一家有多大能耐,多风光呢。没想到,竟是早早把亲闺女送去外甥府上,行那等……呵,勾引之事。”她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陆静娴微微蹙眉,语气带着无奈,“母亲,说话何必如此难听。”
孟夫人不以为然地挥了挥帕子:“我说错了吗?”
她忽然转身,紧紧握住陆静娴的手,压低声音,眼中闪着精光,“静娴,你看到了!咱们家底不如侯府丰厚,娘也没你舅母那般厚脸皮,能将女儿送到襄王府长住。在嫁给谢倾这条路上,咱们已是落后了一大截!”
她越说越激动,“可今天襄王亲口说了,他原本并不打算计较明景侯贪墨的那点钱财!这说明什么?这样的泼天富贵、这样的权势地位,就在眼前,而且与我们沾亲带故!静娴,这是你,也是我们陆家,离攀上这高枝最近的一次了!你可一定要争气啊!”
陆静娴抬眸看着母亲那被**点燃的双眼,心中掠过一丝冰冷的讽刺——当年口口声声追求真情的母亲,如今不也变得如此汲汲营营?
面上却依旧维持着乖巧柔顺,低眉敛目,轻声道。
“是,女儿知道了。”
……
襄王府终于重归宁静。
桃初履行诺言,端坐在窗边的明堂下,给谢倾当模特,完成那幅早先答应送他作为生辰礼物的画像。
她脊背挺得笔直,努力维持着一个端庄的姿势,过了半晌,忍不住问,“好了吗?”
“再等等,莫急。”谢倾执笔,神情专注。
又过了一会儿,桃初再次发问,“这次总该好了吧?”
“还差一点点神韵。”
不知过了多久,桃初只觉得腰背僵硬,终于坚持不住,身子一软,垮了下来。
“不行了不行了,我累了,要先休息一会儿!”
谢倾见状,只好放下画笔,笑道,“好吧。”
桃初立刻跳下椅子,好奇地凑过去,“快让我看看画得怎么样了!”
谢倾却眼疾手快,一把将画纸拿起,背到身后,“还没画完呢,不能看。”
见他这般反应,桃初心中的警铃顿时大作。
“不行!我现在就要看!”说着,便伸手去抢。
谢倾仗着身高优势,将画纸高高举起,“你够不着。”
桃初气结,用力抓住他的胳膊,一脚踩上旁边的椅子,借力猛地向上一蹿,终于将画纸夺了过来。
“拿来吧你!”
她迫不及待地展开画纸,定睛一看——只见纸上画的并非她端坐的模样,而是一片绚烂缤纷的花海,花海之中,一个衣裙飞扬的女孩正朝着画外奔跑而来,身形灵动,充满欢快,唯独面容处,是一片空白。
桃初顿时火冒三丈,举着画纸,难以置信地瞪着谢倾。
“这和你刚才让我挺直腰板、端坐半天,有什么关系吗?!”
却见谢倾早已趁她看画的功夫,脚底抹油,溜到了门边。
桃初气得将画纸往地上一扔,拔腿就追。
“谢倾!你给我站住!”
一路追到回廊下,桃初终于气喘吁吁地抓住了谢倾的衣袖,毫不客气地抬手就给了他肩膀一拳,“竟敢耍我!亏我那么认真地给你当模特!”
谢倾吃痛,却依旧笑吟吟的,“哥哥错了,哥哥给你赔罪——晚上想吃什么?随你点,算我赔礼,如何?”
桃初眼珠滴溜溜一转,脸上忽然绽开一个甜美带着几分狡黠的笑容。
“不用你破费了。晚上,我自然要依照往年的惯例,亲自下厨,给你煮一碗热乎乎的长寿面呀!”
谢倾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脸色都有些发白,“是、是吗……”
“当然。”
桃初用力掰开他尚且抓着自己衣袖的手,踮起脚,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拍了拍他的脸颊,笑容愈发“和善”,“这可是过生辰必不可少的仪式呢!我这就去准备,哥哥,你、等、着、啊!”
厨房里,桃初先让厨娘精心准备了一根完整不断、寓意长寿的拉面。
待水烧滚,她将面条下入锅中,然后,便开始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调味”。
——先是豪爽地倒入一整瓶上好的陈醋,酸气扑鼻;接着,挖了满满几大勺用魔鬼椒制成的鲜红辣椒酱;又夹了好几筷味道极其浓郁的臭酸笋;最后,还觉得不够,翻找出几味药性苦寒的黄连、龙胆草等中药材,毫不犹豫地丢进汤里。
当那碗“色香味”俱“佳”的长寿面最终盛入碗中时,散发出的混合气味堪称惊世骇俗,连经验丰富的厨娘都忍不住掩鼻,盯着那口锅,思考着是否要直接换口新的。
桃初却端着这碗“杰作”,巧笑倩兮地走到谢倾面前,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哥哥,快趁热吃吧。这可是妹妹我的一片心意,一定要从头到尾,把这一整根面条完完整整地吃下去,千万不能咬断哦,不然可不吉利了。”
谢倾看着眼前这碗色彩诡异、气味冲天的长寿面,脸上露出了堪比苦瓜的神情,心中泪流满面。
老天爷,他起初真的只是想转移桃初因孟云衣之事可能产生的低落情绪啊。
当然……也的确存了那么一丝丝、一毫毫,想要逗弄她的心思。
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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