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承袭襄王爵位后,举办一场盛大的宴会便成了顺理成章之事。
谢倾将日期定在一周之后,并将拟定的宾客名单与宴会流程安排都拿来给桃初过目。
桃初对那些名单上密密麻麻、她大多不认识的达官显贵毫无兴趣,只随意扫了一眼便搁在一旁,转而兴致勃勃地翻阅起活动安排来。
当看到“特邀‘庆喜班’献艺,主要角儿:瑰黎”这一行字时,她猛地坐直了身子。
“瑰黎?!”她忍不住低呼出声。
“怎么?此人有什么不妥吗?听闻他是当下最炙手可热的生角,身价不菲,班主极力推荐。”
谢倾有些不解地看向她。
“没什么不妥!”桃初放下手中的小册子,“我出去一趟!”
话音未落,人已像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马车载着她,一路疾行至明景侯府。
通传之后,下人恭敬地将她引入内院。
一路行来,桃初敏锐地察觉到府内的景象与上次前来赴宴时大不相同,少了几分鲜亮,多了几分萧索。
孟云衣闻讯快步迎出院子,脸上带着些许诧异。“桃初表妹?你怎么来了?”
桃初先道出心中疑惑,“云衣姐姐,你们府上……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了?”
孟云衣闻言,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低声道,“自从那日从表哥的生辰宴回来,襄王府便派了账房前来,出示了一份……数目惊人的账单,言明是家父这些年私下从襄王府支取挪用的款项。可那些钱财,早已被父亲耗费在为我兄长打点官职、疏通门路之上,如今即便将府中能变卖的都变卖了,也仍是杯水车薪,难以还清……”
她今日依旧穿着料子华贵的衣裙,妆容精致得一丝不苟,看不出是否有黑眼圈,或是因家变而憔悴,但那强撑的镇定之下,难掩一丝疲惫。
桃初听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神色,轻声问。
“那……你还好吗?”—
—她并非觉得谢倾追回自家钱财有何不对,明景侯夫妇算计在先,如今不过是咎由自取。
但孟云衣对此并不知情,甚至也是被利用的棋子,桃初自然不会迁怒于她。
孟云衣拉着桃初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然后抬起自己纤细白皙的手腕,指向原本佩戴首饰的位置,语气平淡却带着自嘲。
“瞧,从前这里一直戴着一只水头极好的祖母绿镯子,是祖母留下的,如今也没了。”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多可笑,原来父亲一直倾尽所有,只为给兄长铺就仕途,他才能坐上那升殿官的职位。如今……呵。”
桃初坐在一旁,看着她这般模样,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
孟云衣似乎也不愿多谈此事,转而问道,“你今日是特意来看云朵的吗?我让人把它抱来。”
云朵便是那只小白狗的新名字。
桃初还没来得及阻止,下人已领命而去,不多时,便从后院抱来了那只通体雪白的小狗。
云朵显然还记得桃初,立刻欢快地摇着尾巴,两只前爪亲昵地搭上她的膝盖。
桃初心下一软,将它抱进怀里,轻柔地抚摸着它柔软温暖的毛发。
“我给它取名叫云朵,好听吧?”孟云衣看着小狗,眼中难得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
“嗯,很好听。”桃初点头,手下动作不停。逗弄了云朵一会儿,她才说明来意。
“下周襄王府设宴,请了庆喜班,瑰黎也会登台。你……要来看吗?”
孟云衣愣住了,眼神有瞬间的恍惚,随即却缓缓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我就不去了。”
她微微垂首,声音更轻,“爹娘……有意送我入宫。”
桃初闻言,头上仿佛瞬间冒出一个巨大的问号,难以置信。
“入宫?!陛下……陛下的皇子公主们都快到议亲的年纪了,你此时入宫,这……”
孟云衣的头垂得更低,声音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麻木。
“除了那日……推我落水,爹娘平日待我,总归是好的。如今家中遭难,他们需要一个得宠的女儿来维系门楣,保住爵位……我身为女儿,理当为父母分忧,尽一份孝心。”
桃初听得眉头紧锁,头上仿佛又冒出了第二个更大的问号。
“我相信舅父舅母平日待你不错,可这份‘好’,如何能与对你哥哥的倾力付出相比?你自己也说了,家中大部分钱财都用于为他铺路。你哥哥尚且未曾因自己无力承袭爵位而愧疚自责,你又何须将这份重担揽到自己身上?”
孟云衣有些不自然地辩解道,“哥哥……他已经尽力了,只是天资所限……”
“好,就算他已尽力。”
桃初打断她,语气变得严肃,“那我们再说说你入宫之事——你入宫,就一定能获得圣心眷顾吗?陛下与皇后娘娘鹣鲽情深,膝下三位皇子公主皆为嫡出。更听闻皇后娘娘在陛下龙体欠安时,甚至能代为批阅奏章,地位稳固如此,你如何能与之争锋?”
孟云衣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桃初却不给她机会。
“或许你想说,你年轻貌美,与皇后是不同类型。”
桃初凑近些,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大不敬的直言不讳,“说句诛心之论,陛下如今龙体欠安,他……还有多少精力顾及后宫新人?”
她握住孟云衣微凉的手,恳切道,“你好好想想,你如今才十七岁,寻常人家女子嫁人,若遇人不淑尚有机会和离归家。可一旦踏入宫门,便是终身禁锢,再无回头之路。你真的愿意,用自己往后长达五十余年的人生,去赌一个渺茫的希望,赌陛下会为了你,而特旨保留明景侯府的爵位吗?”
孟云衣被她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怔在原地,眼神剧烈挣扎着,“我……”
离开明景侯府前,桃初将一份襄王府宴会的请帖轻轻放在孟云衣的妆台上。
“若你改变主意,想来散散心,襄王府的大门,始终是为你敞开的。”
宴会当日,襄王府门前车水马龙,宾客如云,皆是神都有头有脸的权贵人物,衣香鬓影,环佩叮当。
此次宴会主旨在于宣告襄王正式回归神都权贵圈层,故而并未设置固定的宴席座位,而是采用了更显随意自在的方式:各色精美菜肴、点心、酒水分散置于园中各处,任宾客自取。
重头戏则放在了各式各样的娱乐活动上——有人聚在临时搭建的华丽戏台前津津有味地听戏,有人在水榭边投壶比试,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桃初与谢倾一同在府门处迎客,站了将近半个时辰,直待所有受邀宾客基本到齐,她才觉得腿脚发酸,跟谢倾说了一声,便转身溜去觅食了。
她近来极爱荔枝的清甜,谢倾知晓后,便特意命人用荔枝酿了一种果酒,清甜爽口,果香浓郁。
桃初找到放置酒水的长案,倒了一杯,正小口啜饮着,忽然听到身旁有人柔声问道。“栖云郡主安好。”
桃初转头,见是一位面容和善、衣着华贵的夫人,她仔细在脑海中搜寻片刻,记起这是东山侯夫人。
那夫人笑吟吟地继续道,“郡主与襄王殿下兄妹情深,真是令人羡慕。不知郡主可知,殿下平日里……偏好何种性情的女子?”
桃初闻言一愣。
东山侯夫人仿佛打开了话匣子,热情地说道,“不瞒郡主,我平日里最爱撮合良缘,在神都也算小有名气的媒人。若郡主知晓襄王殿下心仪何种类型,定要第一时间告知我呀,我保管能为殿下寻到称心如意的好姑娘!”
桃初看着东山侯夫人热情洋溢、絮絮叨叨的模样,只得含糊地“嗯嗯”两声,寻了个借口将她敷衍走了。
然而,被她这么一打岔,桃初看着盘中精致的点心,却忽然没了胃口。
先前孟云衣之事,她还能理解为是明景侯府走投无路下的算计。
可东山侯夫人这番再直白不过的询问,让她清晰地意识到——谢倾,确实已经到了适婚之龄,并且是这神都之中无数高门贵女及其家族眼中绝佳的乘龙快婿。
就在这时,谢倾从外面走进来,许是应酬得口渴,也来到酒案前自斟了一杯荔枝酒,一饮而尽。
随即,他注意到独自站在一旁、神色有些怔忡的桃初,便笑着走上前,伸出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语气带着惯有的亲昵与调侃,“发什么呆呢?看见哥哥进来,也不知道打声招呼?”
桃初有些烦躁地拍开他的手。
她想说,你难道没发现有多少道或含蓄或大胆的目光,正偷偷地落在你身上吗?
谢倾生得好看,她六岁初见时便知。
只是多年朝夕相处,早已习惯了这份容颜,并不觉得有多么惊为天人。
可此刻,当他身着亲王常服,长身玉立于这宾客云集之处时,她才恍然惊觉,原来在旁人眼中,他是如此耀眼的存在。
那些投注在他身上的、含着倾慕与羞涩的视线,让她心里莫名地涌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与……不高兴。
她忽然想到,谢倾终究是要成婚的。他会迎娶一位门当户对的王妃,住进这襄王府。
而自己,或许也会在不久的将来嫁人,离开这里。到那时,两人再想如现在这般朝夕相处,怕是难了。
原来,他也和记忆中早已模糊的父母一样,是迟早会离开自己的人。
可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必须依赖别人才能活下去的小女孩了。
既然他迟早会离开,那她就必须证明,没有谢倾,她桃初也能过得很好,活得精彩。
这么一想,桃初更觉气闷,也懒得理会一脸莫名、摸不着头脑的谢倾,兀自气鼓鼓地转身,离开了喧闹的饮食区。
她信步走到戏台附近,却意外地看见了孟云衣的身影。
孟云衣也看到了她,主动走上前来,脸上带着一丝释然的浅笑。
“你说得对。只是来看场戏而已,无论我最终是否选择入宫,都不妨碍我此刻来欣赏一曲。”
桃初看了看台上,那出戏正演到穆桂英擒拿杨宗保,她对此兴趣不大,与孟云衣寒暄了两句,便又往别处去了。
走着走着,便来到一处水榭,此处是文人雅士聚集之地,正在举办一场小型的诗会。
才子淑女们围坐一起,或低声吟诵,或品评他人诗作,气氛颇为风雅。
其中最受瞩目的,是一位须发皆白、气质儒雅的老者,似乎是国子监的博士?
正张望着,忽然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桃初回头,见是陆静娴。
陆静娴顺着她刚才的视线望去,柔声解释道,“那位是国子监的周博士,曾是教我们诗文的先生。”
“你们……?原来你在国子监进学?”桃初有些惊讶。
“是呀。”陆静娴点头。
桃初看着她文静秀雅的模样,一个念头忽然萌生出来,脱口问道,“静娴表姐,你说……我去国子监读书,怎么样?”
陆静娴闻言,温柔一笑,语气带着鼓励。
“当然可以。对你这样不愁前程的贵女而言,去国子监进学是顶好的事,不仅能增长学识,还能结识许多年龄相仿的伙伴,很有趣的。”
桃初在心里默默反驳:你错了,我还是挺愁前程的,等谢倾成了婚,我就得想办法自己养活自己了。
多学些东西,总归是条出路。
她便拉着陆静娴,细细询问了许多关于国子监的事情。
听下来,才发现外面的学堂与月宵道人那种随心所欲的教导方式截然不同,规矩多,课业重,竟还有什么月考、期中考,甚至还有排名!
桃初不禁开始焦虑,“听起来……好像很难进去?我能考得上吗?”
陆静娴却掩唇轻笑:“你是陛下亲封的郡主,何须考试?按制,自有名额可以直接入学的。国子监里这般入学的勋贵子弟,不在少数。”
她语气略带感慨,“有个世袭的爵位荫庇,总比没有强上千百倍——不然,舅舅舅母当初,又何至于那般行事,宁愿……也要想法子保住爵位呢?”
桃初不太喜欢在背后议论他人是非,尤其此事已了,便岔开话题道。
“是啊,不过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我们也不必再提。”
陆静娴眸光微动,从善如流,“是我多嘴了。”
她亲昵地挽住桃初的胳膊,语气热络,“若你进了国子监,我们便可时常见面了。届时我们一起上课,下课了一起玩耍,散学后若顺路,还能结伴归家呢。”
“好呀!”桃初也被她说得心生向往,“若我真能进去,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
那日的宴会直至华灯初上方才渐入尾声,可谓宾主尽欢。
宴席结束后,宾客们陆陆续续告辞,桃初因贪饮那香甜的荔枝酒,有些微醺,早早便离场回房歇息了。
谢倾指挥着下人们有条不紊地收拾着宴会后的残局。
这时,孟夫人捏着绣帕,面带焦急地走了过来,忧心忡忡道。
“谢倾,可曾见到静娴那丫头?我寻了她半晌也不见人影,这孩子,也不知是不是在哪儿贪杯喝多了,真是急死人了!”
谢倾见状,连忙温声安抚,“姨母别急,府中就这么大,表妹定然不会走丢。我这就派人分头去找。”
考虑到孟夫人寻女心切,谢倾迅速吩咐了几拨下人往不同方向去寻找后,想着自己亲自去找更能显重视,也让姨母安心,便也抬步,朝着花园深处寻去。
因此,他并未看见,在他转身离去之后,原本一脸焦灼的孟夫人,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嘴角缓缓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带着几分计谋得逞意味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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