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一屁股砸在地上,滚了几圈,从中显出两个身影。
那似乎是两名少年,其中一个捂着嘴,闷头咳嗽。
宝华目力极好,看清后身形一僵,扭头与阿达伦对视一眼。
表演难得出现这种失误,看到的人短暂静默一瞬,掌事的连忙冲上前,一手拎一个,转眼消失在人群中。
就在这时,前方忽然响起热耳的鼓声,急如惊雷,众人寻声望去,就见龙狮竟缠斗在一起,上下翻越,腾转挪移,带着欢天喜地的气氛朝深处走去。
“好!”百姓转头忘记这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纷纷喝彩,跟着往前头挤,凑上这一番热闹。
满目皆是红绸带,庄九跟着走了几步,才想起去拉那两位同行人,四顾一看,却看了个空,那两人已不知窜到哪里去了。
“怎么回事!”小巷内,掌事看着跌坐在墙根的两名少年,翻出插在后腰上的木板,“说!刚才是谁先出错的?”
木板在他手中颤了颤,引得其中一少年的一声抽泣,他个子不高,长得却敦实,眼珠惊恐的飘了飘。
掌事一见他那样就来气,怒道:“都教你多少遍了还不会!是不是又踩岔了?我看再这样,你就干脆回家去吧,别干了!”
说着扬起木板,冲着他的腿肚子打下去。
矮个少年惊恐的呼了一声,双腿猛缩,就听“啪”的一声响,那板子却没落到他身上。
他身旁那人轻轻抽了口气,又扭头咳了起来。
那板子削的薄,打人却是极疼的。那人手背上立刻浮现出一道红痕,几乎盖住了整个手背。
他一只手拦着,另一只手捂住嘴,喘了喘,哑声道:“是我没踩稳。”
矮个少年惊恐的看向他。
他生的白净,却是泛着病态的白,个子比往年更抽条了些,也更清瘦,四天前乍一看,几乎都看不出原来模样。
可必定是原来的那人。少年想,姓名籍贯过往经历都对的上,指定人没变,只不过是模样变了。
但他也真的惨,好不容易回家了,没几个月,又落了个家破人亡,背井离乡的下场,最终也只能再次和他们一起混日子。
真是世事无常。他在心里唏嘘着。
掌事一听他说这话,更是大怒,“好啊!原来是你。敢作敢当我敬你是条汉子,但既然错了,就仔细你的皮!”
清瘦少年低头不语,任由掌事打骂,只偶尔偏头闷哼几声。
“回家几日就忘了规矩是吧!我告诉你,既然做这一行,就要舍得吃苦!”掌事丝毫不顾及地打下去,“一个个这也学不会那也学不会,真当自己是金尊玉贵的少爷啊?!”
尽管不是打在自己身上,矮个少年还是缩了缩,他战战兢兢抬头,看到身旁人疼的眼睛都蒙上水雾,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
他看起来实在太苍白了,不知是不是染了什么病,再这样打下去可能真的要出事。少年狠狠一咬牙,猛扑在他身上,叫道:“不是他!是我!是我!您要打就打我吧!”
清瘦少年显然没料到,面露错愕,还未将他推开,就听到掌事怒气冲冲的喝声:“你们一个两个,当关系好是吧?!”
矮个少年分量着实不轻,压的他喘不过气,忽感手背发烫,茫然低头,发现是他偷偷哭了,泪水滚了他一手。
“我……”他僵硬抬头,面色忽然一变。
掌事并未注意到他的表情,长板高扬,正欲怒斥,字音却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整个人晃了晃,“砰”的砸到地上。
矮个少年连忙扭头看去,眼前一花,就觉得有什么黑色东西飘了过来,下一刻,后颈发痛,整个人晕了过去。
清瘦少爷仰脸望着忽然出现的两人。
小巷内最后一抹余晖收束,鸦青色天穹下,宝华拎着少年后颈,丢到掌事身边,居高临下看着倚在墙边的人,嗤笑一声,点评道:“希雅知道,一定剥了你的皮。”
墙边少年牵强地抬起手,扯下面上一张皮,正是阿彦都,有气无力道:“她在哪?”
“在这座城里。”阿达伦用脚尖挑了挑地上的木板,“啧啧”两声。
阿彦都轻蹙眉尖,“她没和你们在一起吗?”
“……”
见他们不语,阿彦都心下一沉,小心道:“先生呢?”
两人对视一眼,阿达伦抬抬手,“这个……这个就说来话长了,你是为何来了,南海可有情况?”
阿彦都焦急打断他,“你们先告诉我,她到底在哪里?”
宝华一把捞起他,“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换个地方说。”
阿彦都本就身子虚,方才又遭了一顿打,更是三步一喘,冷汗都出来了。两人架着他,脚下生风地穿街走巷,翻过一道矮墙,钻进了庄九家里。
庄九还未归家,母亲也去做活了,三人进去厢房,阿达伦倒了三杯水,将其中一杯推到阿彦都面前。
阿彦都看都没看,只用眼神询问他们。
“是这样的,阿彦都,不管等会我说到什么,请你冷静。”宝华站在他身旁,一手按在他肩膀上,“因为这地方太破了,隔音差,要是被人听到,我们都得完。”
阿彦都指尖捻掉额间细汗,沉默一下,说:“好。”
宝华于是坐到一旁,看着他,一五一十将事情原委说了,阿达伦把玩着茶杯,时不时补充着。
他越说,阿彦都面色越青,到最后几乎压抑不住,搭放在腿上的指尖微微颤抖起来,阿达伦眼疾手快地按住他的手,“冷静些!这可是他家最好的一张桌子。”
“……”阿彦都深吸一口气,颤抖的呼出来,“为什么?”
他颤声道:“为什么让她去?此事这么凶险,为什么让她去?”
“这不行的,我要……我要去找她。”
“你冷静些!”宝华倏地起身,听到大门被打开的声响,走到他面前,低声道,“阿彦都,你不能去找她,至少要有个万全之策,此事不能功亏一篑。”
“是啊,”阿达伦道,“她既然答应了,选择如此,你就要理解她的考量。她也是为了你,不是么?她身份特殊,也是为了能有所作为,才不至于拖累你。”
“公子?公子你们回来了吗?”庄九一进大门便唤着,“你们在家吗?”
阿彦都盯着阿达伦的眼睛,低声道:“我何时担心过她的拖累?我当初就该拼命阻拦,不让她和你们一起走。”
“钱府还没放出声响,你现在贸然行动,才是害了她。”宝华抓住他的肩膀,快速道,“她聪明谨慎,会想着保全自己,先等消息,好吗?”
“她怎么保全自己?”阿彦都眼眶发红,声音颤抖,“南海军队已和祝族人会合了,不日哪天就要行动,待到那时,她就算生有伶牙俐齿,不也是会被人族杀了,以血祭旗吗?!”
阿达伦一惊:“你说什……”
就在这时,庄九的脚步停在屋外,一把拉开门。
*
南海。
一座华丽偏殿内,蒙薇正在收拾书籍,忽然听到声响,抬首,未语先笑,“苏落德姐姐?”
苏落德走进来,看到她的举动,道:“在忙呢?”
“没有。”蒙薇停下手中动作,见她神色不虞,请她坐下,“姐姐有事?”
“我就不坐了。”苏落德摇摇头,“王上请你过去。”
蒙薇略有些惊讶,“母亲?何事呀?”
苏落德道:“不知道,我刚从殿内出来,她让我带个话。”
蒙薇眸光微动。
她本就生的俏丽,这些年来养尊处优,养出温婉贤良的气质,就这么不言不语看着人时,很有种涉世未深的清澈感。
苏落德目光落到她额间朱砂上,又转回眼看她。
蒙薇似乎有些迟疑,“我手头还有一点事,可否等我收拾一番?”
“那我不管。”苏落德回她一个微笑,转身挥手道,“话我带到了,我先走了。”
蒙薇看着她离开大殿,眉心微蹙,头轻轻一偏,不引人注意地看向某个地方,想了想,跟着她后脚出了门。
苏落德身形匿在一座假山后,瞧见她离开,悄无声息地出来,推开门,溜了进去。
殿内常年点灯,通明一片。苏落德目光快速扫了一圈,最终落在一处,忙扑了过去。
这是几架书柜,方才蒙薇就在这边整理,书籍信笺一半整齐,一半散乱地铺在桌上。苏落德心如擂鼓,用力吞了口唾沫,忙闷头寻找起来。
这不是,这是送上来的战报。
这也不是,这是王上要发出去的命令。
这个更不是,谁写的情书??
在哪?
到底在哪……
苏落德咬住舌尖,口腔中弥漫着血腥气,目光乱瞟,手下动作不停。
这种隐秘东西,蒙薇指定藏在自己寝宫,只是藏哪去了?有哪个地方能让她放心?
外间传来鲛人走动说话声,苏落德只觉血气上涌,头脑发蒙,连手指都在轻轻颤抖,可越急,越是找不到。
*
“蒙薇。”
蒙薇微笑着朝来人点头,礼貌让到一旁,让她先行。
那人与她擦肩而过时,鬼使神差的,她忽然出声叫住了她,“姐姐。”
女鲛人手中捧着卷轴,闻言驻足,“怎么了?”
“嗯……”蒙薇绞了绞手指,犹豫道,“您是刚从殿中回来吗?那您可知,母亲找我是什么事?”
“找你?”女鲛人莫名其妙道。
“嗯?”
“我方才没听到这消息,你若是要去,也稍等片刻吧。”女鲛人道,“王上现今正忙,大殿在开会。”
蒙薇表情一僵。
女鲛人注意到了,“你有急事?”
“啊,”蒙薇不自然地后退一步,很快整理好表情,微笑道,“没事,我不急。多谢姐姐了,我还有事,先告退了。”
说着,朝她行一礼,匆匆沿来时路往回走。
琉璃珍珠自眼前划过,几乎成了虚影,耳边是海波滚滚刮过,蒙薇面无表情,绕过回廊,径直来到寝宫门前,一口气不喘,用力推开——
雪白鲛绡散在地上、桌上,书柜一片狼藉,屋内空无人影。
蒙薇心中一沉,谨慎的在门口扫视一圈,缓缓进来,反手阖上门,垂在身侧的手臂迸出青筋。
“苏落德姐姐?”她轻声唤着。
殿内没有半点声响。
下一刻,蒙薇快如闪电般窜到书柜前,甩手拉开一排鲛绡,瞳孔猛地一缩。
鲛绡轻柔地落在地上,而它原本的位置上空空如也——暗格大开,信笺消失了。
一盆冰水兜头浇到蒙薇身上。
*
钱府。
一张用鲛人语写就的信摊在桌上,花途明垂眸看了片刻,一个字都看不懂。
默了半响,她提笔,在空白处补了一行字。
——“人族有一要员是人鲛生子,其生母身份尊贵,生父鲛人可能未亡。”
放下笔,端详片刻,她将信纸折起,塞入怀中,匆匆出门。
今日是除夕,尽管形势紧张,不知何时就要打起来,但毕竟还没打起来,年还是要好好过的。
鞭炮声自天不亮就开始响,雍亲王没下命令,那就是默许,钱府众人难得寻着机会喘口气,喜形于色,就连空气中都似乎弥漫着浓浓烟火味。
走动的人比往日更多,警惕却少了些,花途明一路若无其事,走到花园偏角,四顾无人,抽出一块活动的板砖,将信塞进去,感受到对面的抽力,松了手,将砖块塞回去,一转身,见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一人。
“……”花途明客套道,“顾大人,新年快乐。”
顾携看看她,又看看她身后那块砖,挑挑眉,“还没到新年呢。”
花途明放下心来,往前走了两步,走到石子路上,仰面道:“这不马上了吗?我提前祝贺你。”
“哦?”顾携垂眸看她,似笑非笑,“那你也得有命祝我啊。”
“您这话说的……”
“我这话说的不错啊。”顾携俯身,凑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倒想知道,若是牢里那位死了,你会选择独活吗?”
花途明身形一僵,仓促后退一步,看着顾携,下意识屏息,“你这是什么意思?”
顾携直起身打量她,将她的紧张与惊惧映在眼底,直到对方再一次询问,才慢悠悠转身,沿着石子路往前走,“字面意思。不想他死的话,就跟我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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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信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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