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半响,左丘允铄转眼看向顾携,对方近乎惊慌失措,手指使不上劲,送报员忙不迭溜了,“你输了。”
“……”顾携似乎还没消化完这个讯息,抬眼看向他,双目充血,眼中红蓝交织,十分瘆人。
琨玉大步上前,拉住顾携胳膊,“冷静!”
“你输了!”左丘允铄冷笑几声,“你真当自己算无遗策?”
琨玉:“闭嘴!”
左丘允铄大笑着咳起来,边咳边道:“可你分明什么都算不到!这场战役,人族没有任何损失,你所做的一切就是白费!”
“左丘允铄!”
“——而你,马上就要成为众矢之的。”左丘允铄十分残忍的说道,“这局,难破了。”
“一点也不难破。”琨玉抓着顾携的胳膊,语速极快,“哥,此事尚有转圜余地,你不要听他胡言。我们回南海,我……”
琨玉愣了一下,顾携趁这时挣开他的手,撩起眼皮看他,面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古怪道:“然后呢?”
琨玉艰难道:“然后一切,尚可转圜。”
顾携:“怎么个转圜余地?”
“你呕心沥血数十年,南海不会……不会看不见。”
“是啊,我呕心沥血数十年,最后一败涂地。”顾携冷笑道,“怎么转圜,你愿意为了我欺骗南海?还是说,他们愿意?”
他眼角扫过一旁怔愣的鲛人小辈,小辈们皆是面色沉重,无一人吭声。
琨玉轻声道:“你容我想想办法。”
顾携看着他。
说是想办法,说是有余地,但其实琨玉心中乱如麻,一点头绪都没有。
他不得不承认万多朗说的不错。
万多朗已将事情做到如此地步,不管是对琨玉、对被牵连的鲛人小辈,还是对南海,都没法给交代,此事一经传出,等待他的只有声名大跌、万人唾弃的结局。
并且这种事情,是没法按下的……
宝华上前一步,张了张口,“小叔……”
万多朗没有看他,目光在花途明身上扫了一下,忽然笑出声。
他已从崩溃失措中快速反应过来,整个人脱胎换骨,目光沉静的近乎吓人,琨玉后颈泛出一层凉意,“……哥?”
万多朗摇摇头,整个人的气质颓然下垂,唯有一骨脊梁还在苦苦撑着,在风雪中飘摇欲坠,又坚定不移。
左丘允铄冷眼看他,临出口的嘲讽被咽了下去,竟莫名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悲意来。
“我知道是谁了。”万多朗道。
琨玉:“什么?”
万多朗看一眼左丘允铄,凄然一笑,叹口气,颇有些世态炎凉的意味,低声道:“琨玉,你我都是命中人。”
“……”
万多朗后退一步,定定看着琨玉,银色面具下的眸子深沉凝重,“我不为难你。”
“……”琨玉怔了一下,瞳孔猝然紧缩,下意识已有了动作,出手快如残影,可终究是晚了一步。
同一天,第二次,滚烫的血溅到他面上,一热又一冷。
几乎同时,大雪漫天飘落。
等到他反应过来时,已整个人扑在地上,怀中人鲜血浸透衣衫。琨玉脑中嗡嗡作响,茫然一片,耳边后知后觉出现嘈杂人声……尖叫、怒吼、脚步声交杂,恨不得刺穿他的耳膜。
他分不清自己有没有跟着叫,只觉心如擂鼓,一下又一下,那一刻,所有触感异常清晰,他甚至恍然觉得自己又一次身处在十年前战场上——亲友惨死,血腥味冲天,眼前黑红,手脚冰冷发麻,没有前路,没有尽头。
十年。
血亲骨肉再相见,初认之日,便是离别。
“先生!”
“晕倒了晕倒了!快!快!!”
“我草了你府中有没有药??!!”
“……”
大雪飘了一天一夜,等琨玉再次清醒时,已是第三日清晨。
暖气涌入鼻腔,脑中仿佛有一根钢针戳动,痛的发麻。琨玉睁开眼,茫然盯着承尘,须臾,才撑着起身。
身上是暖的,心里却透着冷气,屋内一个人影也没,窗外稀薄晨光静悄悄透入,他恍然有种十分悲凉的不真实感。琨玉收回目光,机械般下床,随手捞起一杯茶,茶水却是温热的,像是有人刚泡开不久,滚过喉咙,五脏六腑都暖了暖,有了人意。
琨玉望了眼熊熊燃烧的火炉,放下茶杯,走到门前,拉开,入目是一片银白。远远有几个帐篷,但目之所及,看不到人影。
他抿了抿唇,垂下目光,耳边忽然听到一声轻问:
“——醒了?”
琨玉寻声望去,就见花途明正站在他几步远外,手中拎着一药壶,平静地望着他。
人生中第一次,他没有任何缘由的,没有接她的话。
花途明自顾走进前,拉起他冰凉的手,道:“外面冷,进去说吧。”
琨玉没有动。
花途明笑了笑,“那至少先把药喝了?我现在倒给你?”
琨玉:“我不想喝。”
花途明:“那就不喝。药太苦了,有什么好喝的。我们现在在长陆西南几十里,先前我看到悬崖峭壁上生了几株好生特殊的野松,你想去看看吗?”
琨玉:“……不想。”
花途明:“松到处都有,也确实没什么好看的。这个天在外面动动才好,明兰子走之前送了几匹宝马,毛色油亮纯正,正栓在前面,有没有兴趣去见一见?”
琨玉:“……”
花途明看着他,笑了笑,“那还是算了。”
“对不起。”
“这有什么对不起的?”花途明拉着他的手,“以后总有机会见到的。”
琨玉轻吸一口凉气,直视着花途明,他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但声音止不住的嘶哑,“途明……”
花途明看着他,心知此事绕不过去,心中跟着揪痛起来,“嗯?”
“我兄长死了。”
他尾音哆嗦着碎在寒风中,却十分笃定,忽然一只手捂上眼睛,闷下头,唇角颤了颤,“……对不起。”
“……”花途明喉咙上下滚动一下,将药壶放在地上,上前一步环住他,轻声道,“我知道。”
“我理解你,我知道。”
万多朗偏偏以这种方式回来,偏偏选择如此十年完成自己的理想,偏偏十年努力付诸流水,其中的不甘、怨恨、痛苦不止他有,他的骨肉血亲与知己好友一样感同身受——还要更加些对他偏执的同情与心痛。
也许世上最无奈的事,就是我心疼你,我理解你,可我偏偏不能赞同你,不能与你并肩前行,不能与你好好道个别。
天光欲亮,琨玉抹一把脸,稍微抬起头,哑声道:“你身上伤没好,进去吧,不要冻着了。”
花途明仔细看着他,低声道:“好。”
从地上拎起温热的药壶,花途明垂下眼睫,跟着琨玉进了屋。
屋门在她身后合上,她将药壶放在桌上,一时却没有动,小心地看着琨玉。
琨玉坐到桌边,神色稍显憔悴,视线在药壶上扫了一下,问坐在对面的花途明:“你的药喝了吗?”
花途明双手垂在膝上,点头,道:“这是方才熬给你的,现在喝吗?一会可能要凉了。”
对上琨玉的目光,又加道:“我给你带了蜜饯。”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包,里面装满了黄澄澄的蜜饯。
琨玉苦笑道:“多谢。”
*
寒风滚滚,窗棂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响,屋内却暖意极盛,花途明看着琨玉把药喝完,道:“想去再休息一会吗?”
琨玉含着蜜饯,目光落在虚空。
花途明也不急,静静等着。半响,才听他开口:“我总觉得,你好像想起了些什么。”
“什么?”花途明一怔,原本组织好的语言咽了下去,立刻明白他所言何意,笑道,“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没什么,只是感觉。”琨玉目光转向她,“所以现在外面是个什么情况?”
“……”
该来的总会来,肚子里阻止劝解的话又翻涌上来,但对上那双眼,花途明什么都说不出。
“告诉我吧,”琨玉道,“找点事做起码好受点。”
花途明犹豫一下,垂下眸,“左丘允铄失踪了,听说朝廷震怒,但将大部分矛头对准了千里跋涉而来的祝族人,两族关系有些紧张。”
“鲛人大多回了南海,岸上也留了些人防守。”她看琨玉一眼,“万多朗大人,已经被安葬了。”
——传闻鲛人停尸不能超过三天,否则下辈子身有残缺。这一点琨玉还是懂的。
他面上微有些动容,沉默片刻,轻轻开口:“当初,为何撤兵?”
“……”
琨玉抬起眼睛看花途明,“这一点,你一直没有说。”
花途明:“我……”
她顿了顿,“是王上下的命令。”
琨玉皱眉道:“为何?”
花途明沉默一下,与琨玉四目相对,“因为她从国师口中得知——左丘允铄是他的孩子。”
琨玉瞳孔猝然一缩。
他唇角颤了颤,没说出一个字,仓促起身,却脚下踉跄,连忙撑住桌子。
花途明起身扶他,发觉他手臂颤抖,轻声道:“你先照顾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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