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几上，笔墨纸砚一字排开，像是法庭上的审判员。顾晨好整以暇地重新瘫回沙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白沐子，嘴角勾笑。
白沐子站在原地，脚趾头在拖鞋里尴尬地抠着地。
她看着那堆工具，又看看顾晨那副“请开始你的表演”的架势，挤出了一个破罐子破摔的傻笑。
在大是大非面前，白沐子从来都恪守“能怂不刚”的保命哲学。
于是，她瞬间堆起一个极其狗腿、极其谄媚的笑容，声音软得能滴出水来：“师兄~”她溜溜地小跑到顾晨坐的沙发旁，挨着他坐下：“你看你，怎么还当真了呢？我那不就是一句气话嘛，开玩笑的，当不得真，当不得真哈。”
顾晨没动弹，只是眼珠转向她，挑了挑眉。
白沐子硬着头皮，开始自黑保命：“师兄，你仔细想想，‘子木白’这个网名，是不是隐隐中就透着一丝猥琐又冲动的气息？一看就是那种做事不过脑子、容易上头的小屁孩。”她一边说，一边观察着顾晨的脸色：“一想到因为我这不过脑子的行为，让师兄你平静的生活惨遭变故，店铺被封，资金冻结，我这个做师妹的，这心里就……就隐隐作痛，寝食难安啊。”
她叹了口气，语气沉痛：“但无论怎么生气，饭该吃还是要吃，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不是？师兄你大人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要不这样，你看这也到饭点了，师兄你要是不嫌弃……”
“不嫌弃。”顾晨立刻接口，速度快得惊人，并且非常自然地把话接了下去：“奔波了一路，跟某些不讲道理的人吵了半天，确实有点累，就不出去吃了。”他抬起眼皮，懒洋洋地瞥了她一眼：“你定外卖回来吧。哦，对了，记得要麻辣的，多加份虾面。”
白沐子：“……”
她后面那句“我请师兄出去吃”被硬生生堵回了喉咙里。
这人也太不拿自己当外人了吧？
但话已出口，她只能干笑着应承：“好嘞~师兄您稍等，马上安排。”
她拿起手机，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戳着屏幕，点了一份最大份的麻辣小龙虾，外加虾面，备注：加麻加辣。辣死最好。
等待外卖的时间里，气氛依旧尴尬。白沐子坐立难安，没话找话：“那个……师兄，你手机好像落我这儿了。”她指了指鞋柜上那个屏幕裂了好几道的旧手机。
顾晨像是才想起来，“嗯”了一声，并不太在意：“没电了。一会儿给我个充电器。”
“哦，好。”白沐子拿过手机，找充电器给它插上。屏幕亮起，显示开始充电。她正准备把手机放回去，忽然，屏幕又亮了一下，一条新短信的预览弹窗倏地跳了出来——
【未知号码：小晨，关于小鸢的事，老周那边好像有点发现……】
短信预览只显示了这么多，后面的内容被隐藏了。
小鸢？
是……苏老那个早逝的大弟子，迟鸢吗？
顾晨和秦涩生起争执时，也提到过这个名字。
老周又是谁？
有点什么？
她正盯着那短信预览发呆，屏幕又亮起，这次是电量过低自动关机的提示，随后屏幕彻底暗了下去。
这下彻底没电了。
外卖很快送到。浓郁麻辣的香气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顾晨一点也不客气，洗了手就坐到餐桌前大快朵颐，吃得那叫一个投入和专注，仿佛刚才那个剑拔弩张、逼人用脚画画的人不是他。他吃虾的动作熟练又迅速，很快面前就堆起了一座小山似的虾壳。
白沐子没什么胃口，象征性地吃了两个，就看着他吃。
等他终于放下手套，接过她递来的纸巾擦了擦满手的油渍，又灌下去一罐可乐，白沐子才小心翼翼地再次开口。
“师兄，”她语气诚恳：“我已经把之前那个帖子删了，也联系了淘宝客服，详细说明了情况，承认是我自己没看清订单导致的误会。对于您淘宝店和支付宝被冻结一事，对方承诺，只要一经核查证实是恶意投诉，会尽快给您解封。您看，我的认错态度和方式，还算诚恳吗？”
顾晨用那张油渍渍的纸巾擦了擦嘴，随手团成一团，精准地扔进了角落的垃圾桶，动作随意得像是在自己家：“马马虎虎吧。”
白沐子立刻又奉上一罐雪碧：“那您看，还需要我为您做点什么？只要能弥补我的过错，我一定尽力。”
顾晨接过雪碧，喉结滚动几下。才站起身，拎起沙发上的那个破背包，动作干脆利落。
“谢谢招待。”他说，语气听起来居然有几分平和，“有缘再见。”
说完，竟真的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口，拔下手机充电器，拉开门，晃悠着那件白色的麻布衫子，消失在楼道昏暗的光线里。
这就……完了？
一顿龙虾就打发了？
白沐子看着关上的门，愣了好一会儿。
送走了那位阴晴不定、饱餐一顿后拍拍屁股就走人的“师兄”，白沐子草草收拾了餐桌，将垃圾打包扔到门口，然后重重地瘫倒在自己那张柔软的懒人沙发里。
几天没回家了，也该回去看看了。顺便……再探探口风。
翌日，白沐子回了趟家。小镇老街坊邻居依旧热情，看见她都笑着打招呼：“沐子回来啦？想什么美事呢，笑得这么开心？”
她自然十分客气地回应：“我妈说给我做糖醋排骨。”
白母听到宝贝女儿的声音，系着围裙就从厨房迎了出来，手上还沾着水珠：“整天就知道吃。这么大了也没个正形。”
“我爸呢？”白沐子探头往屋里看。
“他还能在哪？”白母无奈地朝后院努努嘴：“后院削竹子呢。都快魔怔了。”
白沐子出生在江南的水乡古镇，小桥、流水、人家；古墙、黛瓦、老屋。白家就住在幽深的弄堂里，一栋白墙黑瓦的老房子，带着个不大的院子。父亲白山虽然常年做扇，手上布满了老茧，但执笔挥毫时，却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是镇上小有名气的“秀才匠人”。
她穿过堂屋，推开通往后院的小门。院子里堆满了各种竹料，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竹香。白山正坐在一个小马扎上，佝偻着背，就着午后的天光，全神贯注地用一把特制的刀小心翼翼地刮着一根已经初具形态的扇骨。他的动作专注而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爸，我回来了。”白沐子喊了一声。
白家就白沐子一根独苗，还是个女娃。这件事对于重男轻女的白家老太太来说，一直是心里的一根刺，当年没少因此对白母挑剔，最后更是干脆闹分家，各过各的。没有婆家的帮衬，白家当年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但白山两口子脾气倔，再难也没低过头，硬是把女儿培养得亭亭玉立，还拜在了木雕名家嵩云大师门下。
他们指望着女儿能出人头地，光耀门楣。谁成想，学成归来的女儿，居然要……女承父业。卖扇子。那这些年还费那劲学什么木雕。白父得知这消息后，差点气得七窍生烟，父女俩为此没少吵架。
白山像是没听见女儿的叫声，全部心神都沉浸在手里的活计上，只是鼻子里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只是态度，冷淡得很。
得。深知自己老爹脾气比石头还固执，白沐子也不恼，自己拉了个小马扎坐在白山对面，看着他打磨那根玉竹小骨。过了一会儿，她才笑嘻嘻地再次开口，像是献宝一样：“爸，苏维老师不愧是老艺术家，瞧瞧这牡丹画的，雍容华贵、栩栩如生，我估计喷上点蜂蜜都能引来蝴蝶。”
她一边说，一边留意着父亲的反应。
“苏维？”正在打磨小骨的白山动作猛地一顿，倏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哪个苏维？是画《山河》的那个苏维？”
“对啊。还能有哪个？”白沐子心里暗笑，脸上却故作平静，“我前几天不是去拜访他老人家了嘛，他送了我一幅画。”
白山脸上那点故作严肃的冷漠瞬间绷不住了，他急切地放下手里的工具，伸出手：“快。快给我看看。”
“呐~”白沐子把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手里握着的正是那个装着苏老牡丹图的画筒。
白山刚要伸手接，猛然察觉自己手上全是竹屑和灰尘，立刻又缩了回去，严厉地叮嘱道：“没瞧见这都是灰？是欣赏画的地方吗。胡闹。赶紧收好。我去洗个手。”
说着，急忙起身，匆匆往屋里走，脚步都快了几分。
“哦~”白沐子看着父亲那难得失态的背影，嘴角忍不住上扬。她小心翼翼地抱着画筒，也尾随在白父屁股后头进了屋。
洗手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和打肥皂的搓揉声。白沐子靠在门框上，状似无意地又问：“爸，那你知不知道秦涩生啊？”
“秦涩生？”白山关掉水龙头，拿着毛巾仔细地擦着手，头也没抬，“不认识。唱戏的？还是演电影的明星？”
他对手工艺圈之外的名人并不太关心。
“算是明星吧，属于国画界的小鲜肉。”白沐子晃了晃手中的画筒，“挺有名的。我也得了他一张画，为表感谢，答应送他一把你亲手做的扇子做回礼。老爸，你可不能吝啬，得拿点好东西出来呀。”
白山擦手的动作慢了下来，哼了一声，走出洗手间，从女儿手里接过画筒，动作依旧小心翼翼：“想要我做的扇子？那就要看看他的画，配不配得上我的扇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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