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缓缓浸染了江南小镇的天空。
白母忙完了灶台上的活计,解下围裙走到庭院里。
“又到了多雨时节了。”
她望着天幕,轻声说了一句。
公公的忌日就在几日后,每年这个时候,家里总是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闷。
白山坐在庭院角落的小马扎上,嘴里叼着那根磨得油光发亮的旧烟斗,只听“嘶”的一声轻响,烟锅里的烟梗子霎时红了一片,明灭不定,映着他沉默而略显苍老的脸。
他温吞地应了一个字:“恩。”
白母走到丈夫身边,却没有坐下:“当年爸走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咱们老白家这门制扇的手艺,怕它失了传。”
白山不语,只是吧嗒吧嗒地又吸了两口烟,烟雾更浓了些。
老白家祖上就是靠做扇子养活了一大家子人。可到了白山这一代,这门养活了几代人的老手艺,却差点真的断了根。
做扇子是个磨人心性的精细活,又苦又累,来钱也慢。白山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为了逃避学习这门枯燥又辛苦的手艺,年轻时不惜离家出走,跑去大城市打工,宁愿在工地搬砖,也不愿碰家里的刻刀和竹子。
白山年纪最小,按照当地的老规矩,家中最小的儿子成年后,有义务留在家里赚钱养家,赡养老人直到送终。于是,做扇的担子,就这么不容拒绝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由一开始的不情愿、抗拒,到后来慢慢地沉浸进去,发现其中乐趣,再到最后爱做扇爱到了痴迷,白山也历经了一番不为人知的心理波折。他是真的爱上了这门手艺,爱上了竹子在自己手中蜕变成精美艺术品的那个过程。
可惜时运不济。自打他接管家里的小扇坊没多久,经济快速发展,物美价廉的大头电风扇和空调迅速普及,折扇的市场急剧萎缩,很快就成了无人问津的“老古董”。
紧接着,老父亲积劳成疾,患了严重的肺病,却因为家底早已被不景气的扇坊掏空,无钱医治,早早地就过世了。老母亲因此事对小儿子白山心存芥蒂,认为是他的“没出息”拖累了全家,又偏偏小儿媳生了个女娃,更是让一心盼孙子的老太太失望透顶。身体硬朗的老母亲一气之下,一卷铺盖,直接将白山一家三口扫地出门。
分家时,老太太把老房子给了大哥,积蓄给了二哥,而分给白山一家的,只有老宅后面那一片长势茂盛、却无人问津、也卖不出几个钱的竹林。
那几年,是白家最艰难的时候。白母看着丈夫沉默地守着那片林子,看着女儿营养不良的小脸,心里像是被刀割一样。但她从没抱怨过,只是默默地支撑着这个家。
“沐沐虽然是女娃,”白母低声道:“不过性格倔强得很,从小就惦记着跟你学制扇,摆弄那些竹子……”
白山打断了她的话:“当年她去学木雕我就不同意!女娃子就应该水灵灵的养着,学学画画、写写毛笔字、弹弹琴多好!整天坐在工坊里,对着木头石头敲敲打打,像什么话?都是你惯的!
”他把烟斗在鞋底上磕了磕,溅起几点火星。
白母并没有生气,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我惯的?沐沐为什么偏偏要去学又苦又累的木雕,你心里真不清楚?”
白山又不说话了,只是用力地吧嗒着烟嘴,却发现烟梗已经燃尽了,只剩下一小撮灰白的余烬。是啊,他怎么会不清楚。女儿小时候,总是睁着大眼睛,安静地坐在小马扎上,看他做扇子。家里最困难那几年,他对着那片竹林发愁,是小小的沐子拉着他的衣角,说:“爸爸,你做的扇子最好看,以后我帮你卖,卖好多好多钱。”
她学木雕,不是因为喜欢木头,而是因为那是她能想到的、最接近父亲手艺的行当。她是想用这种方式,靠近他,理解他,甚至……有朝一日能帮他。
夜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也吹散了残留的烟草味。白山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他何尝不知道女儿的心思?他只是……只是舍不得。舍不得女儿去吃他吃过的苦,舍不得自己视若珍宝的扇骨被不懂的人挑拣、嫌弃,甚至糟蹋。
“女子嘛,”他最终干巴巴地开口,像是在说服自己,“不需要怎么努力。将来找个好老公、好婆家,生上几个孩子,一辈子轻轻松松、安安稳稳的多好。何必要埋首和这些竹子、木头打交道?弄得满手茧子,何苦呢?”
白母看着他的侧脸,轻轻叹了口气:“你们老白家的血脉天成,骨子里都是这股倔脾气。她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就像你当年,死守着那片林子一样。”
白山沉默地站起身,拿着冰冷的烟斗,佝偻着背,慢慢走回了房里。
他几乎一夜辗转反侧,听着窗外偶尔路过的车声,直到雄鸡报晓,天际泛起鱼肚白。
他悄无声息地起身,没有惊动妻子,蜷缩着身子又坐到了庭院那个小马扎上,重新点燃了一锅烟,吧嗒吧嗒地抽了几口。
最终,他长叹一声,默默站起身,走进了那间平时不让任何人进去的书房……
不同于父亲的辗转反侧,白沐子这一夜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睡得却十分踏实。
翌日早起,她打着哈欠,揉着惺忪的睡眼开了房门,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点摔个跟头。
“什么啊……”她嘟囔着低头一看。
门口地上,安静地放着一个她无比熟悉的深色樟木箱子,那是父亲专门用来存放他那些“宝贝儿子”的箱子!
她愣了好几秒,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她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打开箱盖。
里面,墨绿色的软缎上,整整齐齐地竖放着多个精致的扇盒。她颤抖着手打开其中一个,里面躺着一把光素无纹的玉竹扇骨,大骨贴梁、小骨刮宓,打磨得温润如玉,触手细腻舒适。她轻轻展开,纤细的小骨柔韧异常,晃动间仿佛蜻蜓的翅膀那般灵动。
白山存放得当,这些扇骨虽然很少盘玩,但油润的颜色和沉稳的光泽。每一把,都凝聚着父亲无数的心血和时光。
白母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站在她身后,看着女儿激动的样子,温言道:“你爸天没亮就出门了,说是去扇坊,叮嘱小工们加紧做一批扇面出来。”
好的扇骨自然要配好的扇面,沐子了然。父亲这是用他的方式,妥协了。
“多是九五十八方的扇子,排口二点零,常见的尺寸,好卖些。”白母轻声补充道,“做生意和静下心来做工艺不一样,和人打交道不是件简单的事,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如果……如果做不好,也不用太放在心上,别太逼自己。”
听了母亲的话,白沐子抽了抽鼻子,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哭,但那一瞬间,眼眶就止不住地发热泛酸。
白母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背,“去吧。做你想做的事。”
白沐子重重地点了点头,胡乱抹了下眼睛,开始小心翼翼地将扇盒一个个取出,又万分谨慎地搬上她那辆二手小车的后座,像是运送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
向着工作室方向进发的路上,她的心情依旧激动难平。虽然父亲只是名不经传的民间制扇匠人,但在白沐子心中,这一箱扇子,每一把都是父亲的心血结晶。既然是心血,就必须留下父亲的印记。
她要在每一把扇子的大骨内侧,都刻上小小的“白山”二字篆书款识。
白沐子在工作室里忙得如火如荼。雕刻是她老本行,虽然是在竹子上做浅浮雕,但对她来说并不难。她做得极其认真专注。
最后一把扇子完成,窗外早已漆黑一片,繁星满天。她揉着酸涩发胀的眼睛,看着桌上排开的、刻好款识的扇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她收拾了一下杂乱的工具台,她准备外出觅食。
“风骨”工作室开在小镇边缘一处新开发的、主打江南风情的文化创意街区。这里风景确实优美,小桥流水,白墙黛瓦,但位置相对偏僻,人气还不旺。更尴尬的是,她租下的这个临河小铺面,内部没有独立卫生间……需要走到街区另一头的公共卫生间去。
不过白沐子对此倒是乐在其中。虽然偏僻,但租金便宜,环境清幽,怎么也算得上是曲径通幽处。至于上厕所这点小事,就当是饭后散步,顺便欣赏一下夜景了,岂不美哉?
夜晚的文创街区比白天安静许多,大部分店铺都打了烊,只有零星几家咖啡馆和清吧还亮着暖色的灯,映照着河面上摇曳的灯影。沿着青石板铺就的河畔小路一路前行,晚风拂面,带着水汽和植物的清新气息,倒是让人心旷神怡。
很快就到了公共卫生间。干净的仿古建筑,里面灯火通明。白沐子解决完个人问题,走到洗手池前洗手。
冰凉的水流冲刷着手指,她抬头,想对着镜子整理一下头发。
就在目光触及镜子的那一刹那,愣住了。
镜子里,在她侧后方的另一个洗手池前,俯身着一个熟悉的背影!
主要是那件白色麻衣大衫,以及那头乱糟糟的、堪比鸟巢的头发,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
不就是顾晨嘛?
他为什么会喝卫生间的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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