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在路边步道里，步道树一棵连着一棵，阳光经树叶层层过滤，自缝隙间开出斑驳璀璨的花儿，偶尔逗留在人身上，竟也暖洋洋的让人倍感舒心。
郗若拉着他拐进路边的一家小店，买了两根烤肠和一份炸鸡块，佯装不经意道：“老板娘，我听说北城高中早前有学生自杀，那学生成绩很差？”
老板娘原本在利落地用竹签串烤肠，一听这话，手里忙的活都停下来了：“哪儿的话，那孩子可懂事喽，每天大早上经过总大声跟我们打招呼，成绩就更不用说了，一直名列前茅，指定能考上好大学，刚知道他跳桥自杀那会儿，每天早上我都止不住淌泪，天天笑着唤我阿姨的孩子说没就没了，我这心里啊就跟堵了块大石头那样的……”
老板娘边说边抬手擦了下眼角，郗若想了会儿，着实想不到还能从她身上挖出什么信息，司韫突然开口：“老板娘，炸鸡该翻面了，是了，你说那孩子懂事，就因为他总跟你们打招呼？”
老板娘抓起铁漏勺麻溜地把炸鸡翻了一遍，把串好的烤肠送到两人手边，郗若和司韫各自接过一根，便听老板娘叹息着说：“你们往前走几步，校门口那有个老婆子，有一回她在马路牙子摔倒喽，那会儿我正好在忙，等我招呼完客人想过去扶老婆子时，有两个孩子已经把她扶起来了，其中一个就是那孩子，后来他们一人背上老婆子，一人推着小推车走喽，哎，你们去问问老婆子啊，她就在前头，风雨无阻天天摆摊的。”
两人牵着手往回漫步，另一手举着根烤肠，司韫手指还勾挂着一提兜烤鸡，郗若觉得这画风怪有意思的，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司韫待她笑够了提醒她：“郗若，烤肠再不吃炸鸡都要凉了。”
郗若麻利地啃了两口烤肠，觉得不是自己喜欢的口味，于是送到司韫嘴边，司韫很配合的张嘴三两口吃完了，省得她手抬久了酸麻。
郗若把炸鸡接了过来，拈起一块送进嘴里，外脆里嫩，鸡肉嫩滑多汁，郗若很喜欢，忙又拈起一块送到司韫嘴边：“炸鸡不错，你快尝尝！”
司韫张嘴把炸鸡含进嘴里，蓦地察觉有指头自他嘴唇缩回，他先是一怔，旋即眼角余光瞟向郗若，只见她手指蜷缩着，眼帘下垂，耳根子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司韫慢慢咀嚼炸鸡，确实很好吃，是他有生以来吃过最好吃的炸鸡。
两人来到老婆婆小推车前，郗若温声道：“婆婆，您记得冼晨吗？早先自杀的那个男孩子。”
老婆婆听完后愣了半天，眼角冉冉落下浊泪，许久之后回过神来，点头颤巍巍说：“记得，怎会不记得。有回我收摊没为意绊了一下摔倒喽，喏，就倒在那处，”老婆婆抬着颤抖的手示意了马路边上的凹坑处，“还好东西都卖得七七八八，推车不重，不然铁定要伤着，周围人一瞧我摔着喽，通通快步走开，我说我不讹人，我是自个儿摔着的，我不赖人，没人信啊，都躲着我走咧，我额头磕破了嘛，血淌了一地，也是怪吓人的……”
确实……很无奈，因为出现了讹人事件，因为法律有失公允，寒了许多人的心。
曾经看到摔倒的人，毋需多想上前扶一把，举手之劳的事，而今，扶不扶成了横亘在每个人心头的一个结，不是坏人变多了，坏人一直存在，只是手握权势的人助长了那些歪风邪气。
郗若柔声细语问：“然后冼晨他们来了？”
老婆婆扶着小推车缓缓坐到矮凳上，招手示意两人到她身边来，司韫牵着郗若绕到小推车后头，半蹲在老婆婆面前，像极了小时候朝长辈讨糖果吃的孩子。
老婆婆颤着声慢腾腾道：“那两个孩子读书可认真了，我收摊了他们才学习完回家，远远望见我趴在地上，身上还压着推车，他们赶紧跑过来，先扶正推车，又赶忙过来搀扶我起来。
我那会儿不知是不是流太多血了，眼前阵阵发黑，走不动路啊，我让他们扶我到树下歇会儿，缓过劲儿再回家。
他们商量了下，决定把我送回家里，我说不用，别耽误他们学习，晚上还要上晚自习咧，他们笑着说不打紧，然后小晨俯身，小杰扶着我伏在他背上，就这么着，我指路，小晨背着我，小杰推着推车尾在后头，一路晃晃悠悠把我送回家里。
我们家穷，不然我这把年纪早该享福了，哪里要出来摆摊，但咱不能寒了好心人的心，是吧？
我把那天赚的钱分给他们，统共也不够200块钱，他们说什么也不肯收，说我摔伤头了，得买些东西补补身子。
我儿媳妇赶巧做好了饭菜，留他们一道吃晚饭，他们留下来了，只是那晚连个像样的荤菜都没有，就一盘炒土豆丝，一盘煎鸡蛋，一锅清菜汤，他们没嫌弃，划拉、划拉的一碗饭就下肚了，桌上的菜还是原样……”
说到这里老婆婆又忍不住流泪，她抬起手背擦了擦，哽咽着说：“我这条老命算是他们给的，老天爷要收收走我就是咧，那么好的孩子……”
老婆婆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缓了好久才逐渐缓过来，又哑着嗓子颤声道：“每回我都留些牛杂，等他们回家时让他们吃了垫垫肚子，他们总要给我钱，我不收他们就往我手里、兜里塞，小晨……那天也吃完一碗牛杂才回家，还塞给我十块钱，没承想……那么好的孩子，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郗若心里也有些难过，这么看来，冼晨真不像是会自杀的人啊！
司韫轻声道：“婆婆，待会儿小杰出来您能跟我们说一声吗？”
老婆婆爽快答应：“哎，好，等会儿我见到他就跟你们讲。”
郗若边等边帮老婆婆打下手，收钱、装盒、打包，没一会儿就干得有模有样了，司韫在她们忙不过来时也会挤在小推车后头搭把手，有学生许是跟老婆婆很稔熟，开玩笑道：“婆婆，今天您儿子、儿媳齐上阵？”
老婆婆嗐了一声：“老婆子哪来的好福气，他们好心肠，过来帮帮我，你这小孩别瞎说。”
司韫偷瞄了一眼郗若，恰恰与她的眸光相撞，郗若脸现红晕飞快挪开视线，垂下眼帘没敢再看他，正好给了司韫光明正大端详她的机会，司韫看她看得目不转睛，旁若无人，惹得周遭的小客人们纷纷捂嘴噗嗤偷笑。
正当郗若羞得恨不能就地掘洞钻进去时，老婆婆朝校门口扯着嗓子喊：“小杰，小杰，你来啊！”
一个长相平平，一脸书生气的男生不解地望向老婆婆身后的两个陌生人，旋即踌躇着朝小摊走来，近前时问：“婆婆，怎么了？”
老婆婆双手捧起一碗牛杂送到他手里，拉着他到小摊后头：“他们想找你问些事儿，你边吃边聊，别饿着肚子。”
郗若笑着示意小杰随意就好：“小杰，冼晨有谈恋爱吗？”
小杰闻言险些连嘴里的牛杂都喷了出来，他赶紧捂住嘴呛咳着艰难咽下牛杂，缓了好一阵才皱着眉头说：“阿晨怎可能谈恋爱，我天天跟他在一块儿，除非跟他谈恋爱的是我，但我们又不是gay ，他一门心思琢磨着考上廊北大学，成天废寝忘食啃题，哪来闲工夫谈恋爱。”
郗若不露声色问：“冼晨目标是考上廊北大学？”
小杰咽下嘴里的牛杂说：“嗯，他说小时候父母曾带他到廊北大学玩了一天，那会儿他的目标就是考上廊北大学，读初中时他稳居班级第一，上了高中成绩也一直保持在班级前十名，但他依然每天最早到最晚归，半是勤奋半是为了我，自打跟他当上朋友，我成绩突飞猛进，而今能维持在班级前50名，他常说要跟我一起考上廊北大学，只是不知道他怎么突然……”
说到这里，他垂眼低头，但郗若两人还是听出了他话未的哽咽，郗若斟酌再三终归是问了出来：“冼晨……有跟人结仇结怨吗？”
小杰闻言瞪着通红的眼睛，尽量压低声音但显然作用不大，周遭的人不时投来探究的目光：“阿晨从来只与人结缘，无论谁找他讨教，他总会不厌其烦地讲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对方彻底明白为止，从来没人找他麻烦，因为他对谁都笑脸相迎，他成绩好又不会端着架子，连校内的混混都喊他晨哥请他讲题，我们还开玩笑讲过，真有哪天他被人呼了一巴掌，没准儿还要上前关心别人手疼不疼，你说这样的人，能跟人结怨吗？”
司韫抹转方向盘，间或扫一眼郗若，她正捧着钱包在那愁眉苦脸的，司韫架不住好奇心问：“郗若，你脑袋在琢磨什么？”有什么比她的爱好更重要？居然愁得连车都不开了？
郗若捏着钱包甩了甩：“你往常都随身带那么多钱？”
郗若的话令司韫很是费解，他点头道：“嗯，以备不时之需，你今天不是正好用上了？”
郗若抱着脑袋痛苦呻吟，司韫百思不解，不免有些担心：“郗若，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郗若掏出手机一通划拉，末了抱着脑袋长吁短叹，司韫感觉眼前的场景画风颇为诡异，激得他后背都冒冷汗了：“郗若，我现在带你上医院。”
司韫手指快速划拉中控屏幕，查看最近医院的地址，还没找到呢，便听见郗若幽幽的声音说：“司韫，这钱我得两个月后才能还你。”
这祖宗原来是为了这事儿蔫巴半天，害他平白担心了那么久，司韫差点被气笑了：“郗若，我没让你还……”
司韫话还没说完，郗若微眯着眼瞥视他：“你瞧不起我？我有钱，还得起！”
司韫被呛得脑袋空了一瞬，都想不到该说什么了，过了好一阵子脑袋才重新启动，他尽量心平气和道：“郗若，你是我女朋友，我乐意给你钱花，何况我本也打算把钱给老婆婆，权当是你帮我给了，那钱毋需你还。”
郗若把钱包搁在扶手箱上，斜睨着他说：“那不一样，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既然钱是我塞的，我务必会还，我可不喜欢欠别人东西。”
司韫听到“别人”两个字，心头不禁抽搐了一下，他压下心底的不适，笑道：“郗若，我是你男朋友，不是‘别人’，段昭奕给你买的东西你不是都收下了？我给你的，你更该照单全收。”
郗若蹙着眉头沉思默想，末了摇头道：“那不一样，我跟昭奕认识很久了，他……就跟义兄一样，我们不分彼此，所以我可以收他的礼物，你的钱本就是我借的，我得还。”
司韫攥紧方向盘，脑海思绪纷乱，他们不分彼此，跟他却要明算账，他们之间，有着几乎望不到尽头的六百多年，六百多年的感情，确实足以让他们不分彼此，那他呢？
司韫眼眶发热，他竭力平息心里涌动着的苦涩况味，佯装自如道：“郗若，我们是男女朋友，更应当不分彼此，你的是你的，我的也是你的，这样不是更好吗？”
郗若右手搭上车窗沿，手指如弹琴般灵活叩击车身，轻意道：“我又不稀罕你的东西，我有手有脚，想要的就自己挣钱买，花自己的钱心里才踏实，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万一哪天你跑了，我还要巴巴地求你不成？”
她的话句句在理，靠人不如靠己，但他听着怎么就那般不是滋味儿呢？他突然想起郗若的梦想：随郗毓周游世界，择心仪的城市买幢房子度过余生。
她的梦想里，没有他。
司韫没尝过黄连，但他笃定，他心里的苦比黄连更甚，是现实版的“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能言，却难言。
司韫勉强笑了笑：“郗若，我不会离开你的。”无论你去往世间哪处角落，我总会跟着你，到哪里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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