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扉合拢的闷响,如同巨石投入死水,在青禾心中激起的却不是涟漪,而是灭顶的窒息。黑暗彻底吞噬了小小的耳房,连同那最后一丝微弱的暖意。焦糊的气味顽固地盘踞在空气里,带着一种残酷的终结意味。
青禾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单薄的宫装无法抵御从青石板缝隙里渗上来的寒意,那寒意如同跗骨之蛆,顺着四肢百骸蔓延,直抵心尖。她紧紧环抱着自己,指甲深陷进手臂的皮肉,试图用身体的疼痛来压过心口那撕裂般的空洞。压抑的呜咽早已耗尽了她最后的气力,只剩下粗重而断续的喘息,在死寂的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如同垂死的挣扎。
沈澈垂眸避开她的画面,像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在她的脑海里。那无声的拒绝,比任何恶毒的言语都更锋利,将她最后一点卑微的祈求切割得支离破碎。她成了什么?一个连被正视都不配的、廉价的慰藉品?公主的影子?一个笑话?
不知过了多久,窗棂外透进一层极其稀薄的灰白,天快亮了。宫墙内死寂的夜开始松动,远处隐约传来宫人起身洒扫的细微声响,像遥远的潮汐。
青禾动了动冻得麻木的四肢,扶着冰冷的墙壁,艰难地站了起来。双腿虚软得厉害,眼前阵阵发黑。她摸索着走到梳洗架旁,就着那点微弱的天光,看着铜盆里映出的自己模糊的倒影——头发散乱,脸色惨白如鬼,双眼红肿得只剩下两条细缝,里面盛满了死灰般的绝望。
她舀起一捧冰冷的井水,狠狠拍在脸上。刺骨的寒意激得她一哆嗦,混沌的头脑似乎清醒了一瞬,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和冰冷。她胡乱地用布巾擦了擦脸,动作机械而麻木。镜子里那张脸,依旧是模糊的、卑微的、不被看见的。
门外传来小心翼翼的叩击声,是玉宸宫负责洒扫的小宫女:“青禾姐姐?该…该起身准备伺候公主晨起了。”
青禾猛地一颤,像被针扎了一下。伺候公主…这意味着很快就会见到沈澈。巨大的恐惧和难堪瞬间攫住了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强压下喉咙口的酸涩,哑着嗓子应了一声:“…知道了。”
声音粗粝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挺直脊背,像往常一样整理好衣衫,挽起散乱的发髻。镜中的人影依旧憔悴不堪,但至少,有了一个宫婢该有的、麻木的轮廓。
推开房门,深秋清晨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天光熹微,宫殿的轮廓在灰蓝色的天幕下显得格外沉重压抑。她低着头,快步走向主殿,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只想避开所有人,尤其是那个身影。
玉宸宫内殿,暖香浮动。元昭公主已经起身,坐在梳妆台前,由大宫女云裳伺候着梳头。公主只着素白中衣,乌黑的长发如瀑般垂落,衬得一张脸越发莹白如玉,眉宇间带着一丝晨起的慵懒,却无损那份天生的矜贵气度。
青禾垂首屏息,安静地侍立在一旁,捧着温热的铜盆和干净的布巾,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没有存在感的影子。她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痛楚,偷偷描摹着镜中公主的容颜——那秀美的眉峰,那挺直的鼻梁,那如花瓣般柔润的唇……每一处,都精致得如同上天精心雕琢。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涌上鼻尖。沈澈……沈澈透过她的背影,看到的、感受到的,就是这样一张脸吗?难怪……难怪她永远不愿看自己一眼。巨大的自卑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捧着铜盆的手微微发抖,几乎要端不稳。
“青禾?”元昭公主清泠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青禾浑身一僵,如同惊弓之鸟,慌忙跪下:“奴婢在!”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颤抖。
元昭公主透过菱花镜,看着地上那个单薄颤抖的身影。青禾今日格外不同,脸色惨白得吓人,眼下的乌青浓重,整个人透着一股摇摇欲坠的脆弱感。更让她在意的是,沈澈今日也异常沉默。方才进来禀报值守情况时,虽然依旧恭谨,但那低垂的眼帘下,似乎藏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某种极力压抑的躁郁?两人之间弥漫着一股诡异而紧绷的气氛。
“你脸色很差,”元昭公主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却让青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可是昨夜没睡好?还是身子不适?”
“回…回公主,”青禾的头垂得更低,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地面,“奴婢…奴婢只是有些着凉,并无大碍,不敢耽误伺候公主。”
“着凉?”元昭公主微微挑眉,目光扫过青禾身上略显单薄的宫装,“入秋天寒,自己当心些。若实在撑不住,便告假歇息一日,让云裳替你便是。”语气是惯常的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奴婢谢公主关怀!奴婢撑得住!”青禾连忙叩首,心中却一片冰凉。告假?她无处可去,更害怕独自待在耳房里,被那冰冷的绝望和焦糊味吞噬。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内侍的通传:“贵妃娘娘驾到——”
殿内气氛瞬间一凝。
青禾的心猛地一沉。贵妃!那个传说中手段凌厉、深得圣宠,也是当年……抛弃了沈澈的生母!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头顶。
珠帘轻响,环佩叮当。一股浓郁却不失雅致的暖香率先涌入殿内,紧接着,一道华贵雍容的身影在宫女的簇拥下款款而入。贵妃年过三旬,保养得宜,肌肤胜雪,眉目如画,一身绛紫色缠枝牡丹宫装,衬得她气度非凡。她唇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意,目光流转间,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和久居上位的威仪。
“昭儿今日气色瞧着不错。”贵妃的声音温软,却像裹着蜜糖的刀锋。她的视线在殿内扫过,掠过垂首跪地的青禾时,似乎微微停顿了零点一秒,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又落回元昭公主身上。
“母妃安好。”元昭公主起身,敛衽行礼,姿态优雅无可挑剔,脸上也挂起得体的微笑,“劳母妃挂心。”
“你父皇昨日还念叨你,说你心思灵巧,连边疆军粮调度这等烦心事都能替他分忧一二,真是长大了。”贵妃走到元昭公主身边,亲昵地拉起她的手,指尖冰凉滑腻。她目光看似慈爱地落在元昭脸上,细细端详着,像是在欣赏一件完美的瓷器,又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只是啊,女儿家终究要以柔顺为美,这些劳心费神的朝堂事,还是少沾惹为好,免得伤了心神,也……惹人非议。”最后几个字,她说得轻飘飘,却带着沉甸甸的警告意味。
元昭公主的笑容不变,眼神却微凉:“儿臣谨记母妃教诲。只是父皇垂询,不敢不尽心。”
贵妃轻笑一声,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她的目光似是无意地再次扫过殿内侍立的宫女,最终又落回依旧跪伏在地、极力降低存在感的青禾身上。
“咦,这小宫女瞧着面生,眼生得很,也……怯生生的。”贵妃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青禾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不敢违抗,只能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死死盯着眼前华贵宫装的下摆,不敢再往上分毫。她能感觉到那道审视的目光如同冰冷的蛇信,在她脸上逡巡。
殿内一片死寂。元昭公主微微蹙眉,云裳等宫女更是屏息凝神。
贵妃的目光在青禾脸上停留的时间,明显长了些。那张苍白憔悴、布满泪痕却难掩清秀的脸,尤其是那双此刻盛满了惊恐和绝望、微微上挑的眼尾……竟让她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被遗忘的不安。像一根生锈的针,在记忆深处轻轻刺了一下。
“嗯,倒是有几分伶俐模样。”贵妃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温软,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审视只是错觉。她移开目光,仿佛青禾只是脚下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叫什么名字?在玉宸宫当差多久了?”
“奴…奴婢青禾,入宫五年,一直在玉宸宫当差。”青禾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五年了?”贵妃似乎有些意外,随即又笑了,“看来是昭儿调教得好,本宫竟没留意过。”她不再看青禾,仿佛刚才只是随意点评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转而继续对元昭公主笑道:“过几日宫里办赏菊宴,你也该多露露面,你父皇的几个皇子,还有几位重臣家的公子都会来……”
贵妃后面的话,青禾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依旧维持着跪伏的姿势,额头的冷汗混着之前的泪痕,黏腻地贴在冰冷的石砖上。贵妃那看似随意的目光,却像一把无形的刀,将她最后一点尊严都剥得干干净净。那目光里没有恶意,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视万物为刍狗的漠然。她在贵妃眼中,恐怕连“替身”都算不上,只是一件可以被随意点评、随时丢弃的物件。
巨大的屈辱和冰冷的绝望再次席卷了她。她紧紧咬着下唇,尝到了一丝血腥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住喉咙里翻涌的呜咽。沈澈的拒绝是剜心的刀,贵妃的漠视则是碾碎尊严的巨石。
不知过了多久,贵妃终于带着那令人窒息的暖香离去。殿内凝滞的空气才重新开始流动。
“起来吧。”元昭公主的声音淡淡传来,听不出喜怒。
青禾如蒙大赦,又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眩晕。她扶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膝盖早已麻木不堪。她垂着头,不敢看任何人,只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
“青禾,”元昭公主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你方才……很怕贵妃娘娘?”
青禾浑身一颤,慌忙摇头:“奴…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只是敬畏娘娘天威……”
元昭公主静静地看着她,没再追问,只是那眼神深处,疑虑的种子已然悄然种下。她挥了挥手:“去小厨房看看早膳备得如何了,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是。”青禾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出了内殿。
直到冲出主殿,站在冰冷的庭院里,被深秋的风一吹,青禾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虽然活得像一具行尸走肉。她茫然地朝着小厨房的方向挪动脚步,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路过自己那间小小的耳房时,她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门虚掩着,里面依旧残留着昨夜未散的焦糊味和冰冷的绝望。她不想进去。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门旁堆放杂物的角落,那里放着一些她平日里收集的、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和一些准备丢弃的旧物。其中一件是件她穿了很久、已经洗得发白磨破的旧中衣,袖口处裂了道不小的口子。
鬼使神差地,青禾走了过去。或许是想找点事做,或许只是想暂时逃离现实。她蹲下身,拿起那件旧衣,想着或许还能缝补一下凑合穿。指尖触碰到袖口粗糙的裂口边缘时,一个坚硬的小东西硌了她一下。
她疑惑地捏了捏,感觉像是衣料磨损后内衬里藏了什么。她小心地用手指抠开那道裂口,伸进去摸索了一下。
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凉、光滑、带着棱角的硬物。
她将它掏了出来。
那是一小块不规则的碎片,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并不锋利,似乎曾被长久地摩挲。质地温润,在熹微的晨光下,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清冷的月白色。
青禾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猛地低头,颤抖着手,从自己贴身衣襟里摸索出那枚用红绳系着、从小贴身佩戴的半枚玉佩——那是她仅存的、关于未知出身的唯一念想。玉佩边缘有一处明显的断裂痕迹,参差不齐。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刚找到的那块小碎片,朝着玉佩的断裂处,缓缓靠近……
啪嗒。
一声轻不可闻的细微声响。
那块小小的碎片,竟然……严丝合缝地,嵌回了那半枚玉佩的断裂处!
虽然依旧残缺不全,但那道狰狞的裂痕,因为这小小碎片的归位,被填补上了一小部分!
青禾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瞬间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她死死盯着手中那枚因为一小块碎片归位而变得稍显“完整”的玉佩,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
这块碎片……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会藏在她这件旧衣的破口里?这件衣服……这件衣服是……
一个模糊而惊悚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钻进了她的脑海——这件中衣,是当年她刚被沈澈救下、带到玉宸宫时,一位好心嬷嬷见她衣衫单薄破烂,随手给她的旧衣!据说是……是宫里淘汰下来的、侍卫们穿旧的内衬衣物!
侍卫……沈澈?!
难道……这块碎片……是沈澈的玉佩上掉下来的?!
巨大的震惊和无法言喻的恐慌瞬间攫住了青禾。她握着那枚变得“完整”了一点的玉佩,如同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几乎要脱手扔掉。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稳住身形。
晨光熹微,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因极度震惊而睁大的、空洞的眼睛。昨夜被彻底碾碎的心,此刻被一个更加庞大、更加恐怖、更加匪夷所思的疑团狠狠攫住。
玉佩……沈澈……公主……
贵妃那审视的目光……
一个模糊而惊悚的轮廓,在她混乱的脑海中,悄然浮现。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