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卫临淮离京,已有大半个月。
他抵达西北后,往京中送了信来,一封送去了国公府,一封送到了别院。
送去国公府的事西北军报。
送到别院的这封原是给郎中的信,可别院里原本的郎中和婢女都被国公爷撤了去,只剩个嬷嬷贴身伺候晚凝。
信送来时,自然便到了嬷嬷手中,嬷嬷看了信后,拿着送到了晚凝跟前。
口中道:“世子信中一再交代郎中好生照料姑娘的身子,想来定是念着姑娘的。”说着将信送到晚凝手边。
晚凝低眸看了几眼书信。
确如嬷嬷所言,卫临淮信上字字句句都在询问她身子近况,又一再交代郎中好生看顾于她。
晚凝瞧着信上卫临淮的字迹,眼里不自觉流出些微自嘲,没有言语。
卫临淮,实在是个极好的人。
明明不爱她,明明做尽了绝情事,到头来,却还是待她怜爱照拂。
好像,当真极为珍爱于她,又好像当真不忍见她身子有损,唯恐这一遭落胎,会坏了她身体。
若是只看这封书信,谁又能想到,是这信里待她字字句句都是关切忧心的卫临淮,一勺一勺喂给的她那落胎的药。
晚凝闭了闭眸,又想起那一日身下的血色和腹中的疼痛。
身体明明早已不再疼痛,可那天的记忆,却还是分外的清晰,让她只要想起,就好像,又遭了一次那样的疼痛。
晚凝清楚记得,她疼得说不出话来时,他握着汤匙的手,仍未有分毫犹豫。
若是当真怜爱顾惜,怎么会狠得下心,见她疼成那般模样,也不肯手软。
又怎么会,愿意亲手沾染她腹中胎儿的血,杀了他自己的孩子。
晚凝怎么也想不通,唯一能得到的答案,就是卫临淮,从来没有真心喜爱过她。
一切的亏待,一切的狠心,一切的绝情,归根到底,只是因为不爱罢了。
晚凝闭眸良久,方才压下心底难过,重又掀开眼帘。
她眸光冷寂,好像没有丝毫情绪一般。
一旁的嬷嬷正收拾着屋内东西,翻出件卫临淮遗落在别院的狐裘。
边收拾着边嘟囔道:“世子此去西北,没个一年半载怕是回不了长安,不如将世子留在此地的东西都收拾打点了送去西北,对了,姑娘可要给世子写封信送去?”
晚凝闻言,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言语。
嬷嬷见状,心下叹息,又道:
“唉,听闻这战事很是惊险,胜负难定,生死难料。
世子年纪尚浅,从前上战场大都是国公爷盯着历练的。这一遭,也不知能不能好端端的回京。
我是瞧着世子长大的,也是着实担心他,只盼着他平平安安回来,莫要同那些战场老兵般落个缺胳膊少腿的就好,他这样好的年纪,若是落个半残,真是可惜惨咯。”
嬷嬷话音落下,晚凝眸光凝滞,掌心微微攥着,心里情绪复杂。
嬷嬷是随口玩笑的说着这话,可晚凝,却不可自控的,想起了那一世的卫临淮。
那一世,卫临淮,的确是在这场战事中,残了腿。
从那之后,一直到晚凝身死,都没能看到他站起。
那日檀奚突然出现,离开时曾告诉晚凝,卫临淮此去西北,战事虽险,几回生死难料,最好却还是赢得此战,只是战事结束养伤之时,被卫国公在西北军的亲信,那位西北军的副将郑岩,趁机废了一条腿。
外头风雪不止,门窗吱呀作响,晚凝闭了闭眸,仿佛又瞧见那个,坐在轮椅上,面容温雅受着旁人言语折辱的郎君。
晚凝呀,到底是心软的小姑娘。
也终究是不忍心。
她不忍心,又一次见他被人言语轻贱,也不忍心,那个本该意气风发的郎君,被人折了翼困在囚笼里。
她始终觉得,他该是桀骜狂妄,翱翔九天的鹰。
不能被人折辱,也不该被人轻贱。
她望着紧阖的门窗,眸光沉黯难明,好半晌后,缓声低语,声音极轻道:“是啊,他这样好的年纪,若是废了腿,真是可惜……”
嬷嬷收拾着送去西北的衣物,晚凝起身行至桌案旁,提笔写了张纸条,寻出那件从前卫临淮赠她的香囊,将纸条,和卫临淮昔日给她的玉佩,一道放了进去,塞在了狐裘旁。
柔声交代道:“劳烦嬷嬷,将这件香囊一道送去西北,提醒世子,务必记得看一眼香囊内的东西。”
嬷嬷含笑接过东西,忙抱了物件往外头走去,心想,这姑娘心里总是惦记世子的,嘴上说着不关心,实则处处都是惦念。
东西送往西北,又是好些时日。
晚凝顾惜自己的身子,每日都听嬷嬷的话,按时按点的喝着养身子的汤药。
时间一日日过去,眼瞧着就又是两三个月。
晚凝原本平坦的小腹显了怀,她这才意识到不对。
算了算日子,月事足有三个月多未至。
晚凝想了又想,怎么也想不通究竟是怎么回事。
明明那一日卫临淮态度明确不容转圜,送来的就是落胎的药。
明明那么那么疼,明明流了血见了红。
为什么她总觉得,这孩子,似乎还在。
嬷嬷又端了那“养身子”的药,晚凝看着嬷嬷手中的药碗,沉眸看着嬷嬷。
正色问道:“嬷嬷,你只说这是养身子的药,可否告诉我,这药,是如何养身的?您日日端来的,究竟是养身的汤药,还是安胎的药?”
嬷嬷一愣,一时无法答话,晚凝望着她跟着又道:
“您同我说句实言,我腹中胎儿,究竟落了没有?”
晚凝这般问,自然是已经觉察出不对劲来。
嬷嬷闻言犹豫了瞬,心知瞒不过去,只得如实交代,把那日国公爷暗中的布置安排告知了晚凝。
晚凝听了嬷嬷的话,眸光怔愣,下意识抚了抚小腹,心中情绪复杂难言。
她原以为,这个孩子,一定没有了。
卫临淮不肯要,她也做不出哭求他留下这孩子的行径。
他不要他,她便在心底一次次告诉自己,或许落了这个孩子,对这个孩子,才是好的。
不被期待的降生,倒不如,让他早早投胎,另寻个一对期待孩子的夫妇。
这些时日来,即便每每想来都觉难过,晚凝也渐渐逼着接受。
而今骤然得知,孩子还在。
她心中情绪乱的厉害,不知如何决断。
如嬷嬷所言,卫国公费尽心思瞒着卫临淮保下这个孩子,是担忧卫临淮在西北战场出事性命不保,想要为他留个子嗣延续血脉。
可晚凝知道,这一战,卫临淮纵使遇险,纵使九死一生,最终却是活了下来的。
他不需要她腹中孩子,来做他的子嗣血脉。
多年后,他也会娶妻生子,有他的孩子。
晚凝不想,让自己和孩子,成了他明明不情愿,却又不得不背负的累赘。
也不想,他因为所谓的责任和恩义,不得不将他和自己绑在一处,彼此折磨。
她想,这些年来,卫临淮只是习惯了,习惯了照拂于她,习惯了待她处处疼爱处处珍重,也让她对此习以为常,忘了卫临淮的身份。
她不该贪心,不该生出妄念,
这个孩子,她也不该留。
可是,晚凝不是卫临淮,做不到他那样狠心,做不到他那样无情。
这个孩子,到底是自己腹中骨血,她即便知道不该留,却也委实下不了手。
嬷嬷看出她的心思,长叹了声,哄道:
“姑娘你啊,同世子是一般的毛病,心思太重伤人伤己。
这做父母的,哪有不心疼自己孩子的,世子当日所作所为,必定是心有苦衷,哪会真的不想要这个子嗣。
即便是他真不想要,待得西北战事结束,说不准这孩子都生下来了,到时,世子回来,姑娘母子在世子跟前哭上一哭,世子又不是铁石心肠的木头,哪里还能再狠下心来,也必定会为姑娘母子打算。”
嬷嬷这一番话,的确是处处为晚凝考量。
可晚凝听了这一番言语,眸中的情绪,却更加冷寂。
她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要靠眼泪,来博取他的怜悯过活。
也做不出来嬷嬷口中的行径。
嬷嬷见她神色沉黯,心下叹息,嘱咐她好生思量,莫做不值当的事,言罢退了出去。
远处一只信鸽飞来,落在嬷嬷肩头。
嬷嬷避开别院护卫,悄悄取下信鸽上的信筒,拿进自己屋内打开来。
信上是卫惊鸿的回信,信中道,他已经动身,飞鸽抵达之日,他应当也快到长安了。
又交代嬷嬷,务必看顾好晚凝,一切等他到了长安再细问。
嬷嬷看完信,将信扔进火炉里烧的干净,坐在一旁想着卫惊鸿信里的话。
那日初见晚凝,一见容貌,嬷嬷便觉察不对,对晚凝的身世起了疑心。
国公府曾有一位宠姬,名唤红拂。
当年,卫国公尚主之时,国公府已有庶长子在,先帝本就不满,直言,要卫国公留子去母。
卫国公保了红拂一年多,最终还是依着先帝吩咐,给了红拂一杯毒酒。
毒酒是这嬷嬷送去的,嬷嬷心中不忍,暗中换了假死的药酒,帮着红拂逃了出去。
和红拂一道逃离长安的,还有国公府里一个生了蓝色异瞳的马奴。
那之后,嬷嬷和红拂偶有通信。
某一年,红拂来信,告知嬷嬷自己有了身孕。
后来,就断了音讯。
嬷嬷从前以为,红拂是想同国公府的一切都断个干净,好过自己的安生日子。
这些年来,也没有去寻过人。
直到看到晚凝,觉得晚凝就是当年红拂的孩子,她才意识到,或许他们二人这些年没了音讯,是红拂已经出了事。
长安的人都以为,红拂二十年就死了,这些年来,国公爷将红拂与府上马奴私通之事统统掩藏。
可嬷嬷却仍记得,当日东窗事发,国公爷是何等的气怒。
若是被国公爷瞧见晚凝,瞧见这样一个生的红拂一样的脸,却长了双蓝色异瞳的晚凝,想起当年旧事,怕是晚凝,性命难保。
嬷嬷心中担忧,又惦念着同红拂那遭旧相识的情义,想要保全晚凝。
于是,给卫惊鸿送了信。
告知卫惊鸿,当年的那桩旧事。
这些时日,嬷嬷明里暗里也问出了晚凝几分,知晓她而今是个孤女,父母双亡。
虽则她口中的爹娘,并非红拂和当年那人。
可嬷嬷心里仍觉得,晚凝就是红拂的女儿。
红拂假死之时,卫惊鸿已然记事,依着卫惊鸿的性子,倘使晚凝是他的妹妹,他必定会护她性命。
嬷嬷唯恐时日渐长,晚凝真生下这孩子时,国公爷来瞧孙子,会瞧见晚凝面容,届时,本就存着去母留子心思的国公爷,一见晚凝这张脸上的异瞳,怕是更要杀了她泄恨。
嬷嬷心中油煎似的难熬,只得暗中瞒着卫国公联络卫惊鸿,催他回京,再行打算。
而今,好在卫惊鸿眼瞧着就要回京,嬷嬷悬着的心总算能稍放一放了。
她瞧着火炉里的纸条被烧的只剩灰烬,心中稍稍松缓。
这时,房门突然被人叩响。
外头的人传话,说是长公主惦念晚凝腹中孙儿情况,让嬷嬷去公主府回话。
嬷嬷刚放了放的心重又提起,暗暗抹了把汗,应了声后,忙跟着人往公主府走去,临行前动作轻缓的踏进内室瞧了眼晚凝。
内室里,晚凝闭眸假寐,那放在小腹上的手,隐隐颤着。
她下不去手,做不出那样狠心的事,去要腹中胎儿性命。
也无法如嬷嬷口中那般,明知卫临淮不想要这个孩子,还要背着他生下来,日后哭着求他怜悯,盼他照拂。
她不想,不想那样可悲可怜。
她不想,一点点自尊都不剩。
有那么一刻,晚凝甚至想,倒不如,卫临淮给她灌药那日,让她再疼一些,再疼一些,疼到无法挽回,疼到这个孩子,真的没有了。
也好过,好过如今,这般纠结,这般难熬。
卧榻被衾内,把情绪拼命压下的姑娘,仍泄出几声闷窒的哭音。
可怜至极。
嬷嬷原以为晚凝必定睡下,听到这压抑的哭音,才知晚凝始终未眠。
那哭音太过压抑太过可怜,嬷嬷听着心中酸疼,不忍再看。
连声轻叹后,只得在内室点了安神香,想着让晚凝好生睡上一觉。
*
嬷嬷进公主府时,长公主和宫里那位公主都在。
眼瞧着嬷嬷进来,长公主沉着脸问起晚凝腹中胎儿的事,一旁的公主神色有些难看,借口说宫中有事,离开了公主府。
她走后,长公主的亲信嬷嬷有些忧心的同长公主道:“公主脸色这般难看,想来是极为介怀别院那姑娘腹中的胎儿。”
被从别院传来问话的嬷嬷,闻言心下微慌。
宫里那位公主最得盛宠,同长公主这个姑母关系也是极好。
嬷嬷是担忧,长公主会因为公主,对晚凝动手。
毕竟,一个是疼爱多年出身高贵的侄女,一个是无依无靠任人宰割的孤女。
真要权衡取舍,长公主作出些什么来,也不奇怪。
上首的长公主看出嬷嬷心思,笑着握紧了手中玉如意,摆手示意她跪到前头来。
脸上挂着笑道:“嬷嬷啊,你是国公爷的亲信,想来,也必定是见过红拂的,这么些年了,我始终记得那张脸,嬷嬷你啊,应当也不曾忘记吧。”
长公主话音低寒,听得瘆人。
嬷嬷低首不敢答话,猜不透长公主此言何意。
长公主见状,拿着那玉如意,连声敲着桌案,眯起眼眸,紧锁着嬷嬷道:“淮儿也算是你看着长大的,他的子嗣,你自当疼爱,我这个做母亲的,自然也是疼爱的,你放心就是,我啊,还是很乐意这个孩子平安出生的。”
嬷嬷闻言总算稍稍不那么提心吊胆了。
可下一瞬,长公主突然松了手,由着手中玉如意落在地上砰的一声碎裂。
嬷嬷心头一颤,长公主接着又道:“可是,那张脸,是我忌讳,也是国公爷的忌讳,我实话告诉你,若是国公爷瞧见了那张脸,人前人后,京中权贵议论起这父子俩的宠姬,生了副一样的面皮,再闹出什么污了国公府名声的难堪事,我可不在乎那孤女怀的是不是我的孙儿,到时,为了保全本宫和国公爷的颜面,自然只能让那孤女,一尸两命。”
话语阴狠,可见是说得出,做得到的。
嬷嬷想到她当年能拿自己的亲生儿子挡刀的事,暗暗抹了把冷汗,俯首在地连声道:“长公主放心,奴婢知晓轻重,绝不会让晚凝姑娘的脸,露于人前,也不会让国公爷瞧见晚凝姑娘的容貌。”
边说,心中边盼着卫惊鸿赶快回京,也好早做打算。
*
距离长安城不远的小道上,一驾马车疾驰在雪地里。
马车内,带着面具的卫惊鸿手边拿着两封密信,眸光难辨。
那两封密信,一封是暗探在南海查探出来的晚凝身世,同那一晚他掐着那女子的喉咙逼问得到的答案,并无差别。
另一封则是京郊别院伺候晚凝的嬷嬷给他送的密信,信里言明当年旧事,斩钉截铁的说,晚凝是他母亲同当年私通之人诞下的孩子。
母亲当年私通之人,是长安国公府的马奴。
南海边养大晚凝的那对夫妇,行事做派都不是父母的姿态,反倒更像是家中嬷嬷老仆照料小主子般养大晚凝。
晚凝在南海时,也是金尊玉贵养大,全然不似乡野孤女般。
单是那南海渔船里遍地的珠宝玉石,她那养父母的身份就不简单。
倘若他们真不是晚凝的亲生父母,也必定是受晚凝亲生父母交代照料晚凝长大。
可是,若是晚凝生父,当真是昔日国公府的马奴,怎么会找到那样一对养父母照料晚凝。
卫惊鸿指节一下下敲着手边的信,心思几经转圜。
他以为母亲早已身死,原来不是,这桩事他一直不曾知晓,细细想来,却也能明白母亲当年为何如此行事。
那时他不过七岁,知晓这些事后一旦心思不稳稍有泄露,母亲从前那些布置就全白费了。
至于母亲离开长安后,多年不曾联络过他,卫惊鸿心中也清楚缘由。
母亲的性子,他也知晓一二,当年生养他,无非是为了国公府的地位,既然已经假死离京,自然是不想再同国公府的一切人事有纠葛。
罢了,无论如何,若是那女子真是母亲的女儿,他自打好生照拂。
卫惊鸿如此想着,将那两封密信一一收好,交代身旁婢女道:“记好了,此行入京,我是江南商贾魏弘,人前人后莫说错了话,更不能行错了事。”
卫国公不愿意让卫惊鸿涉足长安诸事,一直要他留在江南求学读书。
这些年来,卫惊鸿明面上听从卫国公的安排,背地里,却给自己造了个江南商贾魏弘的假身份,时常借着这身份,离开江南各处走动。
马车一路往长安疾驰,大雪飘扬落着,遮盖了雪地里的车辙痕迹,也无人知晓,卫国公府里本该在长安求学的大公子,悄然回京。
*
另一边,宫里的那位公主出了长公主府后,当即去了太子东宫。
东宫里,太子人在暗牢,侍卫一再阻拦说暗牢血腥,贵人不便踏入,公主仍不管不顾,硬是闯了进去。
暗牢内,太子手边搁着带血的长鞭,正眸光阴寒的瞧着刑架上被绑着的檀奚。
“我待你不薄,卫临淮给了你什么样的价码和条件,竟能将你策反?”
刑架上的檀奚被打的浑身是伤,摇了摇头。
他不是被卫临淮策反,也不是为卫临淮办事。
他只是心有愧疚。
如果不是他,或许晚凝,本不必死的。
他欠了她一条性命,理当救她还她,圆她前世遗憾。
檀奚抬眸看向太子,望着那双前世今生如出一撤的阴戾眼眸。
又想起那些过往。
檀奚是太子亲信,死士出身,一直都效命于太子,忠心无二。
即便对晚凝心存怜悯,也从来没有想过背叛太子。
所以,那时每一次太子命他执鞭,他都不曾手软,一鞭鞭打在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身上,即便望着那双泪眼之时,无比愧疚。
所以,晚凝和卫临淮的私情日久,他还是选择了把两人的私情告知太子。
所以,前世卫临淮将要攻破长安之时,他受太子吩咐,骗了晚凝。
那场战事,胜负早就定了,太子知晓会败,却让檀奚告诉晚凝,是卫临淮会输。
太子算准了晚凝的心思,也不难猜到晚凝会为卫临淮做到什么地步。
那样素来多疑的太子,若不是早有谋算,晚凝怎么可能轻易杀得了他。
那一世,太子清楚知道,长安破城之日,就是他身死之时。
他不想死在卫临淮手中,所以他给了晚凝杀他的机会,又让檀奚动用秘术,在他死后,将他的灵魂带回过往。
檀奚照做,骗了晚凝。
也间接害了晚凝的性命。
那个冬日的大火,烧毁了晚凝的性命,却燃起了檀奚仅存的良知。
所以,他也将晚凝的魂魄带回了现世,提前布局,想着,无论江山在谁手中,起码,起码,为那个上一世痴傻绝望的女子,圆一场梦。
他从未想过背叛太子,今生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不过是觉得,那个女子,太过可怜。
他只是想,让卫临淮忘了他的身份,忘了他的过往,同那个女子,在这一世的南海,无忧无愁的过一段烂漫人生。
可他没想到,费尽心思,卫临淮还是想起了一切回到长安。
甚至,这一世的卫临淮,远没有上一世晚凝死后,他表现出来的那样珍爱不舍。
就好像,此生,活着的晚凝,对卫临淮而言,只是一个可有可无,锦上添花的装饰品。
*
锦衣华服的公主捏着鼻子踏进暗牢,闻着血腥味紧皱着眉头,远远喊着太子。
“皇兄作甚自己动手,这些事交给下人们不就成了,平白脏了自己的手。”
公主话音落地,太子从檀奚身上收回视线,侧首看了过去。
开门见山道:“寻我何事?”
公主扫了眼一旁的檀奚,猜出这奴才应当是叛主了,捏着鼻子识趣的没多问,只将来意道出。
“那日你我商议之事,该动手了,听闻,西北战事卫临淮已连赢两战,再拖下去,待得卫临淮得胜返京,恐生变故。”
太子闻言起身,同公主一道出了暗牢。
卫临淮这场仗,打得十分诡异,按着北方敌国送来的密信,该是焦灼难定的战况,偏生送往京城宫内的军报,每回都是捷报。
只是西北军都是卫家亲信,太子和皇帝,并无亲信人手在西北军中,西北又和长安距离甚远,一时无法立即查到真正的战况。
也算不准这战事战况,究竟是北方敌国的密信有伪,还是卫临淮在军报里谎报军情。
公主今日这话,也是给太子提了个醒。
先绑了那怀有身孕的女子,如此,即便战况是真,卫临淮得胜还朝,手中好歹也有个能压制他的筹码。
太子思量了几瞬后,随即开**代暗牢外候着的亲信道:“拿了我的腰牌,去调东宫暗卫,派人先去国公府行刺,只留一小部分守在京郊别院附近,待别院的人手赶去国公府,就动手放火,待那女子从火场逃出后,把人绑了送来东宫。”
亲信领命离开,一旁的公主却示意自己的亲信跟了过去,一同行事。
同太子道:“京郊别院我这婢女早年曾同我一道和姑母去过,熟悉地形,让她跟着,方便行事。
太子不疑有他,闻言便应下了让那婢女跟去。
做好安排后,思量了瞬,看向公主道:“我会让父皇下道为你和卫临淮赐婚的圣旨,届时,你带着圣旨前往西北。”
公主想到西北战事,担忧自会有危险,神色犹豫不定。
太子见状,安抚她道:“我会让我的人沿途护卫你,可保你性命无虞,待到了西北,我的人会查探西北战事情况究竟如何,送信回来,你要做的,就是盯好了卫临淮,别让他知晓你身边护卫之人是我的人手,也切记,不能让他拦下我的人送来长安的信。”
太子话音认真,脸色也是十分严肃。
那公主打小怕自己这位兄长,闻言纵使怕极了西北战事,到底还是不敢不听,乖乖应了下来。
只眸光阴狠的想着,但愿自己动身离京之前,能收到京郊别院那个孤女,一尸两命的好消息。
*
京郊别院,内室里满室萦着安神香的静谧气味。
晚凝再如何心思不定愁眉紧锁,也在安神香的作用下,沉入了梦乡。
只是她心事重重,实在难以好眠,纵使嬷嬷临走前费心在内室燃了安神的香,晚凝睡着后,那紧锁的眉心也不曾舒展分毫。
她总是被梦魇困住,梦里的场面一幕幕变换,她什么都留不住。
良久良久后,梦境中不断掠过的光影终于停滞,她瞧见卫临淮同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子在雪中对剑比试。
雪花飘扬,卫临淮手中剑意凌冽,对面一身女子衣裙的人执剑迎上。
一旁牙牙学语的稚龄孩童拍手喊着爹爹,蹦蹦跳跳摔在雪地里。
穿着女子衣裙的人正欲上前扶起孩子,却不小心踩到裙角,也跌在雪地里。
卫临淮笑着收了剑,俯身抱起雪地里的奶娃娃,笑眼温柔的给那娃娃揉着摔红的鼻头。
一旁的女子坐在雪地里,瞧着他抱着孩子哄。
晚凝望着雪中的卫临淮,和他抱在怀里哄着的孩子,心想,他该是极好的父亲只是……只是,应当只对他期待的孩子,才会如此温柔爱怜的照拂……
睡梦中的晚凝落了滴泪,那泪水从眼尾淌出,落进她发间,带着冰冷的冷意,让她睡梦中身子都在颤抖。
外头一阵乱声,国公府遭逢刺杀,人手极多,悉数从皇宫而出,瞧那招式,尽是宫廷护卫。
留在别院的护卫中为首之人,以为这是宫里的皇帝和太子,彻底疑上了卫国公府,已然决定撕破脸皮,同国公府对上。
议论声此起彼伏。
“国公府里那般多的宫廷护卫,明摆着是宫里的人动了要国公爷性命的杀心。国公府的人手,最精锐的给了大公子,而今在江南地界,其余的大都随世子出征西北,仅剩的那批人,应付宫中护卫,怕是难以支撑。”
“不对劲,国公爷人在长安,世子领兵在西北,宫里的人此时取国公爷性命,岂不是给了世子拥兵造反的由头,陛下和太子怎会如此行事?”
“哎呦,谁能摸清楚宫里二人的盘算,眼看着那批人围了国公府,国公爷的安危才是最该担忧的。”
为首之人眉心紧拧,来回踱步,思量着而今的局势。
国公府传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严峻,宫廷里的护卫一批又一批的往国公府闯,国公府人手不够,眼瞧着就要撑不住了。
局势太过紧张,由不得他多加考量,只得以卫国公安危为重,留下两个护卫留守别院,点起了旁的人手往国公府赶去支援。
众人哪里想的到,太子动了这样大的周折,不是为了要那卫国公的性命,而是,想抓了别院怀有身孕的晚凝。
这批护卫一走,太子安排的那些暗处盯着别院的人手,便闯进了别院。
仅剩的两个人手,自然不敌东宫众多的侍卫,死在了别院里。
侍卫本欲先行入内,把人带出来后,再放火毁了这处别院抹去踪迹。
一旁公主安排的宫女却拦下了他。
“急什么,这内室里,住的可是太子惦记过的姑娘,谁知道卧房里头的姑娘,是穿了衣裳还是解了衣裳,贸然闯进去,瞧见了不该看的,若是被太子记上一笔,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们。”
宫女这话一出,周遭侍卫纷纷止步,没一个敢先闯进去带人出来。
“那这,如何安排是好?”侍卫试探的问了宫女一声。
宫女闻言,扫了眼卧房紧阖的房门,开口道:“你放火就是,里头那位又不是死了,火势一起,她自会跑出来,这房门也只是阖着并未上锁,火势起来,可不会将她困在内室。”
侍卫隐隐觉得不对,有些犹豫不定。
宫女见状冷了脸,斥道:“我还能坑你们不成,你们若是想进去将人带出来,那就去,只要不怕太子动怒,尽管往里头闯。”
这话一出,侍卫思量再三,还是听了宫女的话,并未往内室闯去。
只是点起火把,往内室卧房外头泼了燃料,将火把扔了上去。
侍卫扔火把时,那宫女在无人留意处,悄悄把一包药粉,扔进了卧房内室。
火势顷刻起来,那药粉随着烧起的火一道被点燃,在内室散出药性。
这药让人筋骨酸软,无力动作,莫说在火势乍起时意识到走水跑出来了,怕是闻了这迷药,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内室里,火势渐大,烧到床榻帷幔上,也烧到晚凝额间皮肉。
滚烫的火焰,烧的她皮肉生疼,让她从并不安稳的梦中醒来。
晚凝掀开眼帘,捂着被火焰烧痛的额头,望见内室的烈火。
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那一世的东宫小院里,自己放的那把火中。
火势一寸寸烧过,将内室的一切吞噬,晚凝下意识想要起身,往外头跑去。
她撑着床榻起身,身子刚一动作,就猛地又摔在了榻上,
使不出一点力气。
身体的不对劲,也让她意识到,这里,不是那一世的东宫,而是在京郊别院里。
这把火,也不是她自己放的。
晚凝身子酸软无力,倒在床榻上,挣扎爬起,又一次次砸下。
她拼尽力气,也只是挣扎着从床榻上,摔到了榻边。
地上的砖石都被大火烧的滚烫,她抱着自己,背抵在床榻边缘,喊人救命。
外头的护卫始终不见晚凝出来,听到她的呼救后,跟着意识到不对。
可眼下的火势太大了,此时闯进去,救不救得出人两说,怕是要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
“这、这可如何是好,要不想法子先把火灭了,把人给救出来。”护卫焦灼的问。
宫女闻言面露怒色,厉声斥道:
“救什么救,我家公主不日就要嫁入国公府,这下贱的孤女怀了世子的孩子来碍眼,活该我家主子要她性命。
我可听说了,世子根本不想要这个孩子,是卫国公背着世子暗中保下了这女人腹中的孩子。
太子真以为抓了这女子日后能拿她和她腹中孩子威胁世子吗?
怎么可能。
本就是不想要的子嗣,欲要除掉却没能除掉,今日这场大火,要了那孩子的性命,世子怕是求之不得呢。
再说了,那女子,不过是个空有美色的乡野孤女,听闻还是救了世子性命,挟恩图报逼着世子娶她的。自她入京后,世子几番为难,怕是早就想处理了她,无非是碍于情面,这才拖着不曾动作,哪里会是真的在乎这女子?
若是在乎,怎么会不想她生育子嗣,若是在乎,当日我家公主命人打断了她的腿,怎的都不见世子兴师问罪怪责我家公主,不过就是不疼不痒的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让我家公主适可而止,算什么为她出头。
我可告诉你们,今日你们哪个敢灭火救她,日后我家公主问罪,你们一个个都得掉脑袋!”
护卫闻言,面面相觑,确实不敢得罪公主,只能眼看着火势越来越大。
内室里的晚凝,也在大火中,将外头人的言语,听得清清楚楚。
她嗓子被大火的烟气熏得疼痛难忍,伏在地砖上猛咳,说不出话来,疼得泪水滴滴砸落。
可晚凝却分不清这眼泪,是因为嗓子的疼痛,还是因为,外头那些人字字锥心的言语。
她无助的抱着自己,眸光近乎绝望的看着火焰一点点逼近。
好似又回到那个大火烧尽她皮肉的长安冬日。
身后的床榻也燃起了火,将晚凝后背的衣裳烧的破碎,也将她皮肉烫出大片大片的血痕。
晚凝疼得摔在地上,回眸看向床榻,挣扎着爬向床榻,将手伸进火中,从床榻玉枕下,拿出那把匕首。
匕首被烈焰烧的滚烫,她握在手中,掌心也被烫的生疼。
手上的血肉被匕首上滚烫烧坏,混着血水沾在匕首上,淋漓模糊。
晚凝攥着那滚烫的匕首,将它抵在心口处,手臂撑在砖石上,一寸寸往前爬。
她想爬出火场,她想救一下自己,她想学会自保。
她想好好活一次,就当是,为自己好好活一次。
晚凝挣扎着往前爬,即便心口处被那把匕首烫的生疼,即便手臂被砖石的热气烧伤,即便无论如何用尽力气,也难以站起,却还是,拼了命的往门口爬去。
再挣扎,都没有停下。
可火势太大,大到内室被烧的破败,支撑着房子的一根房梁,被火烧断,猛地砸了下来。
其中一截,就生生砸在晚凝背上。
晚凝后背剧痛,猛地咳出一口血来。
房梁上还带着火焰,将她身后的衣裳全数烧尽,将她后背皮肉烧的更加血肉模糊。
她疼得连指尖都已无力,狼狈倒在房梁下,没了挣扎的力气。
无望的看着只隔几步的房门,却怎么也爬不过去。
晚凝的指尖在砖石挣扎的撑起,又无力的倒下,像是她的人一般,即便费尽力气,到头来,一切只是一场空。
火势好大好大,烧尽了内室的一切,也烧到了晚凝眼前。
那烈火太烫,太痛,痛得她,终于、终于,不得不阖上眼帘。
闭眸那刻,心口处抵着的匕首仍旧滚烫。
她手落在匕首上,隔着匕首触着自己的心口。
她好想,好想,见一见那一世倒在西北荒原的晚凝,告诉她,不要,不要接下那把匕首。
也好想,好想,抱一抱那一世死在长安冬日大火里的晚凝,告诉她,真的,真的,好疼好疼。
如果可以,她好想告诉她,不要遇见卫临淮了,不要记得他,不要为他而活,更不能为他去死。
要好好珍重自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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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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