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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哄人

莲台幽蓝,内殿沉寂。那层裹挟着刺骨冰寒的静默并未持续太久。

仿佛只过了半炷香,又仿佛过了整个寒冬。顾褚蜷在那片雪白柔软的兽毛软褥里,全身僵硬绷紧得像块石头。幽蓝玉髓莲台下方缓慢渗透的、温和却又精纯无比的精粹寒气,无声无息地沿着他残破虚弱的经络浸润、流转、梳理。内腑深处被冲击撕裂的闷痛在一种强大的外力护持下迅速平复,丹田那颗惊魂未定的琉璃寒丹重新温顺地、平稳地吐纳着灵力。身体各处的疲惫、冰冷乃至那些陈年暗伤留下的微末滞涩感,都在这前所未有的环境与加持下,被轻柔地抚平、涤荡。

前所未有的……舒适?

顾褚长长的眼睫颤了颤,终于缓缓掀开。

没有看旁边那道如同万年玄冰雕琢的身影,目光只是有些茫然地扫过内殿深处那些流淌着深蓝微光、天然形态各异的冰棱玉髓柱,落回自己身下这片奇异柔软的兽毛软褥上。身侧不远处,就是那袭雪色袍服冰冷的边缘,一尘不染,光洁得如同他这个人——强大,冰冷,遥远。

那股几乎要被这温暖抚慰裹挟着沉沉睡去的倦意,被一股更深的、如同烙印在心口的不适感猛地拽了回来!

不行!

不能就这么……软下去!

像只被安抚好的野猫又被逆着撸了毛。心底那点被强行压服了、却始终未曾真正消弭的委屈和不甘,混合着一种破罐子破摔又夹杂了些许新奇期待的矛盾念头,悄然拱了出来。

他……不能就这么算了。

莲台边缘,温池煜的气息沉凝如山。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直到耳边极其突兀地响起一声又短又粗、带着浓重鼻音,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强行憋回去、却又因为太用力反而格外清晰的——

“嗝!”

温池煜古井无波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

还没结束。

窸窸窣窣的声音自莲台中央传来。仿佛某种小动物在不安分地挠垫子。温池煜没有回头,神念如同水银泻地,无比清晰地勾勒出身旁那小孽徒此刻的动作。

顾褚半撑起身体,那张被玉髓光芒映得微透、还带着一点病后初愈般淡粉的脸上,努力挤出一种看似“若无其事”的平静。只是眼神躲闪,指尖紧紧攥着软褥边缘,指节发白。他胡乱在身上唯一还算整齐的腰带处摸索了几下,终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从内侧一个隐蔽的小囊里,飞快地掏出一个什么东西!

那小东西被飞快地塞向温池煜垂落在他身侧的袖口边缘!

动作快得带点仓皇失措,像干了件极心虚的坏事。

指尖在将要触碰到那冰冷细腻云锦袖袍的刹那,却又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烫到般猛地停住、弹回!

下一瞬,一个通体圆润、只有小半个婴儿拳头大小、通体呈现出一种介于霜白与半透明之间的微光物体,“吧嗒”一声,轻轻滚落在了温池煜脚边那如同玄玉镜面般、映着幽幽蓝光的地板上,兀自滴溜溜打着转儿,散发出微弱的冰寒气息和一丝淡淡的……草木清香?

温池煜垂眸。

视野之内,是一枚小小的“珠子”。

说珠子不太准确。它形状并不规则,更像是一颗天然凝成、未经打磨的冰晶矿髓核心。核心通体雪白,质地极为纯净细腻,但在靠近中心的部位,却又仿佛包裹着一片极其微小、不过米粒大小的、正发出极其微弱翠绿色光华的……嫩芽?

这光芒微弱得可怜,在这寒意刺骨、连神魂都能冻结的内殿里,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熄灭。那股淡淡的草木生气,更是微弱如同风中残烛。

“……百炼峰……冰魄矿坑最深处……石缝里抠出来的……”莲台上响起一个干巴巴的声音,带着一种生硬的、好像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来解释,“……那鬼地方……一点……一点活气都难熬……”声音越说越低,越来越含混,最后几乎变成了嘴唇蠕动,“……弟子……弟子看它……自己发光……还……还长着那么点东西……挺……挺稀罕……”

说到最后几个字,顾褚的声音小得几乎要淹没在莲台下方冰髓流淌的细微水声中。他飞快地瞥了一眼被自己丢在师尊脚边那个不起眼小东西,又猛地收回视线,死死盯着自己按在软褥上的手指,仿佛那手指上开出了一朵花。

整个内殿死寂无声。只有那枚小小的、包裹着翠绿嫩芽的冰魄矿髓核心,在冰冷的玄玉地面上,极其微弱却又执拗地散发着一丁点霜白的光晕和那一丝丝微不足道的生命气息。

温池煜的目光从滚落在地的小东西上移开,缓缓抬起,看向莲台上那个故作镇定、却连耳根子都红透了的少年身上。那努力绷紧的下颌线,躲闪的眼眸,和那强装无所谓的姿态,如同最拙劣却又最真实的皮影戏。

千年沉寂无波的寒潭冰面之下,似乎有一块极其微小的浮冰,在没人察觉的角落,悄然翻转了一下。

执剑峰主殿深处那片常年被厚重寒气与禁制笼罩的演武秘地。

此处并非顾褚从前所知的、位于主峰外缘的普通寒玉坪,而是真正的核心腹地。万载玄冰直接雕凿的地面,布满了复杂玄奥、流转着幽蓝光华、散发着庞大禁锢和淬炼气息的古朴阵纹。空间辽阔高远,寒气凝若实质,寻常金丹修士在此处别说引动剑气,连呼吸都会瞬间凝滞。头顶并非天光,而是一片如同倒悬星河的幽蓝玄冰穹顶,无数细小的、冰冷锋锐的光点在黑暗中悬浮、明灭。

顾褚手持一柄刚从宗门功勋阁兑换来的上品寒铁长剑“流霜”,剑锋吞吐着淡青色的寒光,在身周勾勒出层层叠叠、繁复到极点的剑影轨迹。正是《七曜分光剑诀》中最为艰深难懂的“周天星斗”变式。

然而此刻。一道细微却足以撕碎所有节奏的灵力滞涩感,顽固地卡在“天玑”位灵力转圜的经络节点!

剑势一乱!原本圆融无碍的星斗轨迹骤然散开!

“呃!”顾褚闷哼一声,手腕微抖,几缕剑气失控逸散,撞在不远处的玄冰壁垒上,发出清脆的冰裂声,留下几点浅坑。

又失败了!

挫败感和那点小小的不服气瞬间爬满心头。这是他缠着温池煜近十日来,不知第多少次被“周天星斗”打脸。他下意识地扭头,目光投向那方巨大的、如同冰封王座般盘踞于阵域核心、静坐调息的寒玉台。

温池煜一身素雪无尘,垂目静坐,周身没有丝毫灵力波动,如同与这万年玄冰彻底融为一体。只有指尖偶尔会微微抬起一点难以察觉的弧度,引动幽蓝穹顶之上某颗细小的光点微不可查地移动一丝轨迹。

顾褚抿了抿唇,握紧了流霜剑柄。

下一刻!

“师——尊!” 一声刻意拔高、拖长了调子、透着一股没边没际撒娇味道的呼唤,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骤然打破了这片沉寂空间里的所有庄严和压迫!

温池煜垂目调息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指尖引导穹顶星光点的动作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凝滞。

顾褚全然不顾那回荡在空旷冰原般的场域里刺耳的自己喊声,拖着步子,故意将那柄品质不俗的寒铁长剑在凝满寒霜的玄冰地面上,划拉出“滋滋啦啦”明显刺耳的噪音,蹭蹭蹭几步就蹭到了温池煜盘坐的寒玉台下。

他仰起头,下巴微微扬起,那双总是带着点狡黠跳脱的桃花眼此刻睁得圆溜溜的,里面盛满了水光——也不知是刚才用力过猛憋出的生理泪水还是刻意酝酿的效果,就那么“楚楚可怜”地、专注地盯着寒玉台上那张仿佛被寒冰封存了所有情绪的脸。

“弟子愚钝嘛……”声音黏糊糊,尾音拖得长长,带着百转千回的委屈,“……这道‘天玑’节点死活绕不过去……灵力都拧成一锅浆糊了……”他一边说着,一边还用手里的流霜剑尖,极其放肆又带着点赌气意味地,轻轻戳了戳温池煜垂落在他面前的、雪色无垢的广袖下摆!

戳一下!

再戳一下!

那架势,活脱脱就是一只被鱼干惹急了、爪子不安分地去挠主人衣角的漂亮狸猫。

温池煜端坐如恒。唯有静悬在身前结印的双手,十指交叠处微不可查地收拢了一瞬。那力度细微得如同冰晶融化前凝聚的最后一点重量。那双始终沉静无波、如同冰封深潭的眼眸,终于垂下些许,眸光落在了那只胆敢用剑尖挑衅他雪色袍袖的爪子上。

顾褚被那目光一扫,后背汗毛瞬间炸起!但身体里那股混不吝的劲儿反而被激得更高,硬着头皮顶住那无形的冰寒压力。不仅没收手,甚至还借着那个动作,顺势就把自己半个身子的重心往前一歪,左手极其自然地、带着点无赖劲儿地攀上了寒玉台光洁冰冷的边缘!半个身体几乎都靠了上去!

“师尊……”他凑近些许,声音压低,带上了点更私密的、如同分享秘密般的黏腻,“……您就……动动您那点金贵的手指头……点点嘛……就点点那道死结子灵窍嘛……”温热的气息拂过冰冷坚硬、覆盖着细微霜晶的寒玉台面,“……弟子肯定一点就透!透得比您喝茶的冰泉还清亮!”

“……弟子保证……绝不外泄……连后山那头秃尾巴松鼠都不告诉!”

寒玉台上,温池煜那根原本正引动穹顶一颗微小星点的食指,倏然顿在半空!

连带着那颗被无形丝线牵引的细小冰晶光点,都在穹顶深处凝滞了瞬息。

下一瞬。

一声极其低沉、极其短促、却又真真切切如同寒泉深处气泡翻涌裂开的音调,从温池煜微抿的唇缝间逸出。

那是叹气。

是无可奈何混杂着一丝千年孤寂被骤然惊扰的……细微涟漪?

紧接着!

一股仿佛源自亘古寒峰最深处、纯粹而冰冷的意志,无声地降临!

冰冷、精纯、却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引导法则,瞬间刺穿了顾褚体内那道顽固的灵力滞涩节点!

滞涩如同冻土消融!

顾褚瞳孔骤然收缩!丹田深处那颗温养日久的琉璃寒丹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自主加速旋转起来!

“嗯!”

一声压抑不住的轻哼!他几乎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然而温池煜的动作更快!

就在顾褚后退半步、体内那被点开的灵力节点奔腾激荡、尚未来得及反应之际!

温池煜那双原本静悬于身前的如玉双手,其中右手抬起,并未有丝毫灵力光芒。食中二指并拢如剑,极其自然地、如同拂去一片无意沾身的雪花般,快如闪电却又轻柔无比地,在他后腰偏下方、尾椎骨上方半寸左右的腰封边缘,轻轻向上一托!

一股沉凝如山岳、却又圆融如意的力量瞬间传来!

并非推力,亦非支撑!

更像是一种极其精妙的托举和归正!

如同顽石置于绝佳阵眼!

顾褚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的、带着冰寒气息的暖流从后腰尾椎处瞬间注入!那股刚被点开、正奔腾呼啸如同脱缰野马的灵力洪流,被这股力量精准无比地一牵、一引、一合!

原本要后退溃散的步法瞬间被这轻柔的托举之力定住!

整个人由退势瞬间变成稳立!

体内原本冲击得四肢百骸隐隐作痛的奔涌灵力,在这恰到好处的力量引导下,如同万川归海,水到渠成地贯入他手中紧握的流霜剑身!

“嗡——!!!”

流霜长剑猛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清越龙吟!剑身之上淡青寒光暴涨,瞬间凝练如实质!原本散乱的剑气被强行拘束,牵引!

顾褚福至心灵!

手腕带动整个身体,如同行云流水般自然而迅捷!流霜剑尖在虚空划过一道妙到毫巅、带着某种星辰运转般神秘意蕴的圆弧轨迹!

一剑!

挥洒!

如同天枢自转,星河斗换!

轰!!

巨大的幽蓝冰壁之上!瞬间炸开一片璀璨绚烂、如同北斗七星连珠骤然点亮般的光芒轨迹!每一道轨迹都凝练、深刻、清晰无比!完美的周天星斗印记!

剑气余韵在幽蓝冰壁上震荡回响,发出细微却经久不绝的蜂鸣。

那种灼热感极其微弱,却又清晰得如同烙印,飞快地从尾椎骨下方窜升,瞬间点燃了整根脊骨!一路蔓延过脖颈,直冲头顶!

“唰!”

顾褚整个人如同被瞬间煮熟的大虾!从耳朵到脖子再到整个侧脸,瞬间被一种滚烫的、几乎能滴出血来的赤红席卷!

心口如同揣进了一群烧着尾巴的兔子,疯狂乱蹦!几乎要撞碎刚刚被梳理顺畅的肋骨!

他猛地转身!

动作快得像只受惊的兔子!

那张红得快要冒烟的脸,连同那双因为惊骇和羞窘而瞬间瞪大、蒙上一层水汽的桃花眼,毫无防备地撞进了身后寒玉台上那双刚刚抬起、如同深潭寒星般的眸

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

顾褚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在刷屏!他再也待不下去一秒钟!连手里那把刚发出完美剑吟的流霜剑都差点被他甩飞!

“师尊弟子告退!!!”

一声变了调的尖叫撕裂演武秘地的寒寂!

如同身后有吞天噬地的洪荒凶兽在撵着!

冲出演武禁制,闯入主殿相对“温和”一些的空间,顾褚的心脏依旧在胸腔里擂鼓狂跳,震得他耳膜轰鸣!

他下意识地抬手狠狠去擦后腰那块位置!仿佛那一点被隔着衣服碰触过的灼热烙印着某种难以启齿的污点!

指尖碰到腰封边缘的冰玉腰带搭扣,金属的冰冷触感非但没能带来半点清醒,反而让那种被巨手烙印过的、带着强大力量和不容置疑引导的奇异触感更加清晰!仿佛那两根冷玉般的手指……还贴在原地?

啊——!!

他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如同被自己的念头烫到!用力甩了甩头!试图把那该死的感觉和方才撞进眼里的、转瞬即逝的温煦清光一并甩出脑海!

不行!

他要冷静!

他是金丹修士!是沧溟剑宗百年难遇的“天才”!怎么能……

目光无意中扫过主殿那巨大空旷区域一侧冰冷坚硬、空无一物的玄玉地面……

某个角落……

似乎……静静地躺着一个不起眼的、圆润的、包裹着一点微弱翠绿色嫩芽的霜白小东西?

顾褚的脚步顿住了。像被钉在了原地。

脸上的红潮尚未完全褪去。

那是他之前……像个偷偷塞糖怕被发现的小孩子一样……仓促间丢过去的“小玩意儿”。

只是……

那两道原本垂落膝上、纹丝不动、仿佛冰封玉雕的袍袖边缘。

其中一角的边缘处……

极其隐蔽地、被一道微小的力量牵引着……

缓缓移动了一寸。

像是一阵最轻微的风,吹动了凝固千年的雪。

雪色云锦如水滑落,细微无声。

恰好。

极其自然地将地上那枚滚落在角落里、散发着微弱光晕、裹着一点翠绿嫩芽的霜白小东西。

严严实实。

不动声色。

藏在了那厚重流云纹路的雪色袖摆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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