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光阁外的喧嚣如同隔着厚重的水幕。午后带着暖意的阳光艰难地穿透流云峰终年不散的薄雾，在熙攘的弟子肩头洒下斑驳的光块。
秦方一身崭新的云织峰内门弟子云纹白袍，手里拎着一根光华流转的墨玉鱼竿，另一只手抓着个鼓鼓囊囊的锦囊，正口沫横飞：“褚哥！这回‘流华溪’底下的那群‘冰晶鱼’你可得好好见识见识！听说那鳞片折射的光，能在水里画彩虹！肉嫩得……哎，你信我！比云织峰膳堂拿灵麦养出来的雪花豚还鲜！”他凑到慢悠悠踱步的顾褚身边，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我师尊那压箱底的‘七彩迷踪引’都被我悄悄弄来了半袋！有了这玩意儿，今天非得把那群装深沉的家伙的窝掏空不可！”
顾褚抱着胳膊，斜睨了他一眼。那张被九霄峰顶寒雾浸润了三年、褪去不少少年跳脱棱角、多了几分沉静冷玉质感的脸上，眼底深处却悄然溜过一丝熟悉的、带着点蔫坏的晶亮。“秦老三，”他拖着调子，似笑非笑，“清漪长老那点看家宝贝儿……你动一次挨一次玲珑锦带……啧啧，那玩意儿缠在腰上勒骨磨灵的滋味……还没够本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手指极其自然、甚至带点恶劣地戳了戳秦方结实了不少的侧腰位置。
秦方被戳得猛一激灵！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条件反射般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周围没有他那位铁面师尊的耳目，这才松了口气，随即又龇着牙花子嘿嘿一笑：“怕什么！咱可是金丹真人了！褚哥你现在可是连宗门长老见了都客气三分的‘新锐剑尊首徒’！嘿嘿，再说！”他挺起胸膛，拍了拍腰牌上那个泛着灵光的“清漪”标记，语气带着点小得意：“我师尊说了，只要别再跟某些人似的‘一意孤行，累及同门’，她想罚我也得掂量掂量我这几年的进境！玲珑锦带可捆不住金丹！”
顾褚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废话真多！七彩迷踪引赶紧拿出来开开眼！就冲你这副暴殄天物的样子，今儿个那冰晶鱼群要是溜了，我第一个给你捆上‘玲珑锦带’，挂山门上示众！”
说笑打闹间，两人化作两道流光，径直朝着沧溟剑宗东南方向那片因寒泉汇聚、水流平缓清冽、栖息着不少罕见灵物的溪谷——流华溪飞去。
流华溪的碧水蜿蜒在苍翠深谷之间，澄澈得能一眼望穿水底铺着的斑斓鹅卵石。溪流中央一处浅滩，因为地势微微凹陷，形成了一处天然的小小池塘，水流在此处打了个旋，相对平缓宁静。水深处呈现出一种迷人的幽蓝，阳光落在水面上，碎成跳动的碎金。
顾褚大喇喇地坐在一块被水流冲刷得光滑圆润的大青石上，素白的真传弟子袍下摆撩起来胡乱塞在腰间玉带里，露出一截线条紧实的小腿。冰凉的溪水漫过脚踝，激得他舒服地眯了眯眼。他手里根本没拿鱼竿，只是随意地甩着胳膊，指尖一道道细如发丝、却凝练无比的冰寒灵力被精准地弹射入面前那片幽蓝深水区域，无声无息。
“噗通……噗通……”
几尾大小不一、但浑身鳞片在幽蓝深处折射出梦幻彩虹光泽的冰晶鱼被这精准的“暗劲”震晕过去，肚皮翻着白，晃晃悠悠地漂到了水面。
“嘿！褚哥！这招牛啊！”秦方拿着他那个金光闪闪的墨玉鱼竿，正努力把鱼饵往一群在更深水层游弋的鱼群附近挂，瞥见顾褚面前漂起的鱼获，顿时觉得自己的装备不香了，干脆也丢了竿子，学着他的样子，有样学样地用指风“射鱼”。
可惜他灵力操控远不如顾褚精微，一道过于霸道的指风射出，“哗啦！”一声巨响！水花四溅！不光没震晕鱼，反倒把一群冰晶鱼惊得四散奔逃！
“秦老三！你那是抓鱼还是炸鱼窝啊！”顾褚被溅了一头一脸的水花，没好气地用手抹了把脸，指尖微动，一道凝实的寒气精准地打在秦方得意忘形探向水面抓鱼的爪子上！
“嗷！！”秦方怪叫一声缩回手，指尖被冻得一哆嗦。“顾褚！你这下手也太黑了吧！”
“活该！”顾褚头也不回，修长的手指对着水面某处极其隐蔽的深水岩缝又一道微芒弹出！又是一条肥硕的冰晶鱼翻着肚皮悠悠浮起。“你那手，不冻一冻怎么学会什么叫‘细致入微’？当初那破铁剑抡了三年都没悟出来？”
“嘿！你等着！”秦方被戳了痛处，顿时来了劲儿，眼睛滴溜溜一转，看准了顾褚刚弹出一道灵力、旧力刚尽、新力未生的刹那，猛地弯腰掬起一大捧清凉的溪水！
“哗啦啦——！”
一道粗粝冰凉的水流朝着顾褚兜头盖脸泼了过去！
“秦方！你找打！”顾褚下意识地侧身一避！虽然反应极快，躲开了大半，但袍袖下摆和胸前衣襟还是被浇湿了一大片！冰凉的水瞬间浸透了里衣！他笑骂一声，也懒得再用什么指法灵力，学着秦方的样子，俯身捞起一大捧水，朝着秦方泼了过去！
“看招！”
“来啊！谁怕谁！”
晶莹的水珠在空中折射着阳光，交织碰撞。清亮的泼水声、气急败坏又畅快无比的笑闹声在幽静的溪谷里回荡开来。两个已是金丹真人的修士，此刻像两个抢糖葫芦的野小子，大笑着在浅滩清冽的溪水里追逐、泼洒、躲避。冰晶鱼群早就被吓得钻入了深潭石缝。水流激荡，碎金摇曳，沾湿的衣襟贴着结实的胸膛，冰凉却又蒸腾着某种发自心底的、久违的畅快热气。
嬉闹正酣。顾褚瞅准一个空隙，又是一捧水狠狠泼向正弯腰喘气的秦方后脑勺！
秦方似乎真的闪躲不及，眼看要被浇个透心凉——
就在那捧水泼至秦方身侧仅一步之遥的水面时——
异变陡生！
“嗡——！”
一道极其细微却尖锐如同蜂鸣的剑气裂空声骤然响起！
紧接着！
“唰——！”
一道细如筷子、却凝练无比、带着焚风般灼热锐意的金色剑芒！如同凭空炸裂的闪电！毫无征兆地自溪谷旁侧一处被茂密藤萝遮掩的深潭激流深处，撕裂水幕！带着斩断水流的嘶鸣！后发而先至！精准无比地凌空截击在那片正扑向秦方的水花之前！
嗤——！！
水花瞬间被这高温剑气蒸发成一小片灼热的白雾！而那凌厉的剑气去势不减，擦着秦方的脊背，毫厘之差没入溪流深处，惊起几圈细小的涟漪便消失不见！
快！
太快了！
那道金红相间的锐芒如同烈日灼烧眼球！其势绝伦！瞬间打破了溪谷的欢快和谐！
顾褚瞳孔骤然收缩！泼水的手臂猛地一收！体内琉璃寒丹应激般加速旋转！一股冰冷的威压瞬间透体而出！身畔原本活泼泼跳跃的溪水，在刹那间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冰寒气息压制得静止了一瞬！
“谁？！”秦方也反应过来，猛地转身护在顾褚侧前方，脸上嬉闹瞬间被警惕取代，手中光芒一闪，一柄尺许长的碧玉小剑已然捏在手中！
溪谷刹那间寂静得只剩下水流的淙淙声。潭水深处，那道藤萝水幕之后，一道轻盈如蝶的赤金色身影无声分开水草藤蔓，从激流翻涌的潭水深处踏浪而出。
来人足下金莲幻影一闪即灭。踏着湍急的溪流水面，如履平地，一步步朝着浅滩方向走来。
身姿高挑，穿着玄剑宗真传弟子标志性的金红二色交织的紧身劲装。领口、袖口、腰封都滚着一圈繁复华丽的赤焰金边暗纹，金线刺绣的凤凰展翅云图在阳光下流转着夺目的光华。勾勒出少女虽未完全长开、却已初具玲珑起伏的身段线条。一头如墨鸦羽般的长发并未束成髻，只随意地以一根赤玉簪斜斜绾住大半，依旧有丝缕柔亮的发梢垂落雪白的颈侧与肩头，随风微扬。
行走间，步履轻盈无声，如同踏在无形的琴弦之上。但那每一步落下，湍急的溪水仿佛都自动在她莲足周遭平复了半分。
少女的脸庞带着一种被精心雕琢过的明艳，如同灼灼烈日，咄咄逼人。肌肤是如同初春细雪般的白皙晶莹，眉眼浓丽异常，飞扬入鬓，带着玄剑宗修士特有的凌厉剑意英气。鼻梁小巧挺直，唇瓣殷红如清晨沾了露珠的红石榴花籽。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大而明媚，眼尾微微上挑，本该顾盼神飞。然而此刻，这双极美的凤眸深处，却如同冻结了两柄最锋锐的小剑，跳跃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傲然光芒，直直刺向岸上同样气息沉凝、冷冷回视的顾褚身上！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金针，带着玄剑宗惯有的火煞锐气，在顾褚那张带着水珠、眉眼轮廓如冷玉雕琢的脸上停顿了一瞬。那目光掠过他因衣襟湿透紧贴胸腹而愈发明显的腰线，掠过他此刻警惕戒备、反而绷紧出流畅力量感的手腕线条……尤其是撞上他因寒意乍起而更加显得黑白分明的双眼瞳仁深处！
一股极其细微、却又极其炽烈如熔岩喷发的气机，毫无征兆地从少女挺直秀美的鼻梁两侧开始，如同破开坚硬冻土的嫩芽，顽强、迅速、难以遏制地向上蔓延！
白皙胜雪的脸颊上。
瞬间！
如同浸染了最纯正天光精华的胭脂！
又像是朝霞猝然熔进了冰魄！
染开两片惊心动魄的绯红云霞！
那绯红来得如此迅猛强烈！几乎瞬间将少女那份咄咄逼人、凛然不可侵犯的锐利姿态摧毁了大半！连带着她那双原本傲然如寒星的凤眸深处，都像被投入了两块烧红的烙铁，火焰骤然炸开、随即又被强行压制的慌乱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滚烫波澜！
她猛地抿紧了那丰润的殷红唇瓣！
那足以让所有水珠瞬间结冰、让秦方下意识后退半步的极致冰冷气息，在撞上那双骤然染霞的凤眸与那片炽热红晕的瞬间，如同投入沸汤的千年玄冰。
冷冽对峙着灼热。
沉寂对峙着蓬勃。
溪谷水汽似乎都被定格了一瞬。
下一刻，那有着一头鸦羽般柔亮长发的玄剑宗少女猛然抬起了下颌！似乎想要用这个动作强行压下脸上那片不受控制的红云和眼底深处如沸水般翻涌的涟漪。她挺直了脊背，让那身剪裁极尽华贵的金红劲装所勾勒出的柔韧线条更加鲜明。
“哼！”一声轻哼，如同玉磬击冰，清亮却又带着一丝尚未掩藏的、被强行拔高的傲慢尾音，在寂静的溪谷中响起，打破了僵持。
她并没有看被她护在身后、因这一声冷哼而微微皱眉的秦方，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死死锁在对岸那个周身寒气尚未完全敛去的青年脸上。那双被怒意和羞窘灼烧得更加瑰丽的凤眸，燃烧着不忿的火苗：“沧溟剑宗的人，竟也学此龌龊手段？！躲在暗处，袭扰他人？”
她的声音清亮，咬字清晰，带着玄剑宗弟子特有的金属般锐利质感，每一个字都如同出鞘的剑锋。可那份本该无懈可击的凛然气势，却被脸颊那两片无法消褪、反而因情绪激动愈发鲜艳的绯红，衬得如同某种……色厉内荏的虚张声势？
顾褚眼底深处那片因骤然遇敌而凝成的寒冰漩涡极快地消散了。刚才那一记金红剑芒虽然凌厉非凡，蕴含的火煞锐意足以对普通金丹造成威胁，但绝非旨在杀人。其出现的位置、时机、截断水花却毫厘之差未伤秦方……更像是某种……应激的保护？
他眉梢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目光飞快扫过少女那双被红晕和羞怒彻底点燃、比方才更加流光溢彩、却分明强撑着不肯移开的眼睛，又掠过她紧握在袖中、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的手指。那份扑面而来的炽热怒焰之下，他清晰地感受到了某种更加复杂，带着巨大不情愿却又无法忽视的……滚烫的探究？
秦方也敏锐地嗅到了不对劲的气息。他悄悄往前挪了半步，站到与顾褚并肩的位置，脸上挤出一个带着三分茫然三分无辜三分夸张的笑脸：“这位……玄剑宗的仙子？误会！天大的误会！我们哥俩在这儿逗弄溪里的冰晶鱼玩呢！就是泼水嬉闹！”他还特意伸手指了指还漂浮在附近水面上的几尾冰晶鱼，“喏！就是它们！可没想着袭扰谁！”
谢灵儿那双烈焰灼灼的凤眸终于被秦方这一打岔短暂地吸引开，在那几尾翻着肚皮、闪烁着微弱彩光的冰晶鱼上停顿了一瞬。那一眼，带着玄剑宗惯有的挑剔和一种如同看路旁泥尘般的不屑。
这短暂的分神，似乎让她找到了更好的发泄点。“泼水嬉闹？”她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目光重新钉回顾褚身上时，那份强行压抑但依旧滚烫的情绪仿佛找到了更具体的宣泄口：“呵！如此行止！毫无金丹修士的气度威仪！简直……”
她的声音微顿，似乎在酝酿更具杀伤力的词句，但目光扫过顾褚湿透的、贴在胸腹显露出紧实轮廓的素白衣袍，落在那张被溅了水珠、反而更显得眉眼清俊寒冽的脸上时，语速却不易察觉地慢了一拍，后面的话仿佛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硬生生哽住片刻，才用一种拔高了调门、气势汹汹却微妙地泄了三分底气的语气续上：
“——简直……丢尽了剑修的脸面！”
轰！
话音落下的瞬间！
少女脸颊上那两片好不容易被强行抑制下去一丝的绯色云霞，如同被投下了两枚滚烫的火种，“腾”地一下猛地反扑回来！以比刚才更加汹涌、更加不讲理、更加肆无忌惮的速度和烈度，瞬间席卷了整张雪玉般的脸庞！
炽！烈！而！惊！人！
如同朝霞瞬间烧透了整个东方的天幕！
那双燃烧的凤眸深处，也倒映着这片无法自控的红霞，怒意与羞赧如同最汹涌的潮汐疯狂冲撞！眼底深处甚至泄露出一丝对自己失态的愕然和更加剧烈的窘迫！
她猛地扭过头去！不再看岸上两人，只留下一个看似愤怒难当、用后脑勺对着他们的僵硬侧影。鸦羽般的长发被急速的动作带起，拂过那几乎要滴出血来的、线条柔美的耳朵尖尖。
溪谷沉默了片刻。
顾褚身上的寒气早已无声地收敛殆尽。他抬起手，随意地抹了一把下巴上沾着的水珠，指尖掠过微微湿润的唇线。那双曾被冰封三尺的桃花眼里，深潭倒影此刻映着水光，波光粼粼之下，似乎有什么深藏的东西悄然翻动了一下。几丝疑惑，混杂着一点难以言喻的……玩味？
这感觉陌生而微妙。三年心无旁骛的苦修，他的感知几乎全系在对灵力流转和剑心明净的打磨上，如同被冰层隔绝在某个角落的情绪湖面，此刻似乎被这道突兀闯进的金红炽焰投下的暖光，悄然融化了一角，荡开几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他垂下手，目光落在扭过脸去、对着溪水方向兀自发僵的那道背影上。
“秦方。”他开口，声音不高，带着恢复平静后的惯常微冷，但尾音似有若无地，比往日拖长了半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如同一片羽毛在冰面划过，“把鱼收收。”
秦方一个激灵，瞬间回过神：“诶！来了来了！收鱼！”他忙不迭地弯腰，用灵力将那几尾还漂浮着的、呆头呆脑的冰晶鱼拘禁过来，麻利地塞进腰间芥子袋。动作间，眼神却不老实地在顾褚平静无波的脸和对岸那片仿佛凝固了的、炽热又僵硬的背影上瞟来瞟去。
“走了。”顾褚最后瞥了一眼那凝固在幽深潭水边缘、如同即将熔化的赤金塑像般的背影，转身便走。脚步踏在溪岸湿润的草叶上，无声。然而就在他转身的瞬间，那束总是紧紧缠绕在他背后的燃烧视线，如同被强行拗断的弓弦，极其轻微地、却又清晰地颤动了一下。
“喂！褚哥！”秦方立刻屁颠屁颠跟上，凑近了，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三分难以置信和七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你说……那玄剑宗的小辣椒……她刚……那是脸红了吧？绝对是吧？我的天！她那眼睛刚才都快着火了！对着你？啧啧啧……褚哥你行啊！”他肩膀撞了一下顾褚。
顾褚脚下步子没停，只是斜了他一眼。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往上牵动了一下，却又瞬间湮灭在平静无波的玉白面庞之下，只留下一道冷峭的线条。没有接话，只淡淡道：“冰晶鱼做汤时放几片千年水藻精华，效果最佳。”
“知道知道！回去我就给你试试我的水藻秘藏！”秦方立刻被带偏了重点，注意力瞬间转到了鱼汤上。
两人的交谈声和脚步声逐渐远去。喧嚣过后，溪谷恢复了它原本的宁静。只剩下哗哗流淌的水声，轻轻冲刷着浅滩上那几片残留着踩踏痕迹的青苔石面。
深潭激流边缘，那道僵立许久的赤金色身影，却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了过来。
阳光斜照，清晰地映出少女那张依旧艳丽得夺目的脸庞。方才那两片几乎要熔尽天光的火烧云霞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褪去，如同烈火燎原后的余烬，留下一种被高温灼烧过、却更显莹润透亮的薄薄红晕，从脸颊一直蔓延到雪白的颈子深处。
那双琉璃般剔透、此刻却依旧残留着未散水光的凤眸，不再燃烧着纯粹锐利的怒焰，也没有了强撑的咄咄逼人。
她微微咬着殷红的下唇内侧细肉。目光投向顾褚两人离去的方向，眼神复杂得如同被飓风席卷后的湖面。瞳孔深处清晰地映着方才转身那道挺拔孤峭的背影。
那里面燃烧的究竟是什么？
是被冒犯的恼怒？还是被窥破心绪的羞愤？抑或是……某种更为陌生的、混杂着巨大惊愕和抗拒却又如同毒藤般悄然缠绕上心头的……悸动？
她抬起手，似乎想抚上依旧滚烫发紧的心口。但那只手只在丰盈起伏的曲线前停了一瞬，便像被烫到般猛地攥紧！指节捏得死白，指甲深陷入掌心那细腻如新剥笋肉的皮肉之中。
无声无息。溪谷山风卷起几片柔韧的长长青草叶，划过少女如初春桃花瓣般带着薄红的脸颊，又打着旋儿，轻飘飘坠入翻涌不息、倒映着天光云影的深潭幽水深处。
风雪依旧不知疲倦地翻卷着，裹挟着细碎的冰晶，抽打着那千年玄冰雕砌而成、铭刻着古老符纹的檐角。
主殿深处，莲台幽光流淌不息。温池煜盘膝端坐，双目垂敛如闭。
指下。一方巴掌大小、如同寒玉髓心打磨而成的温润玉盘。玉盘表面光洁如镜，镜面之上却并非映射殿内景象。
幽深！澄澈！缓缓流淌的溪水倒影其中！
青翠掩映的山谷溪涧！阳光穿过薄雾，在水面投下金色的斑点！浅滩处，那圆润的青石旁侧……素白衣袍的少年撩起袍角，露出一截笔直紧实的小腿。脚尖撩拨着清凉水花，舒服地眯着眼。
画面无声。却清晰地映照出少年指尖弹出的一丝细微冰芒，以及几尾通体折射彩虹光泽的鱼儿浮出水面……
随后……水花四溅！爽朗开怀的笑闹声！还有……那道乍然撕裂水幕而出的灼热金红剑光！精准截断泼洒水花于毫厘之外……
紧跟着跃然而出的……那道金红交织的炽烈身影！少女明艳如烈阳的脸庞！眼中燃烧的锐利锋芒！以及……
在冰寒气息对峙下。
在她撞上那如冷玉雕琢的眉眼轮廓时。
那毫无征兆！瞬间蔓延！彻底点燃双颊的！惊心动魄的……烈烈绯红霞云！
玉盘无声。镜面如水。
温池煜端坐于莲台之上，墨色长睫如同栖息在冰山寒玉边的墨色蝶羽，分毫未动。整张脸依旧完美得如同万年玄冰琢磨而成，毫无情绪波澜。
唯有搭在膝头的左手，如玉雕琢的食指指尖。
在那道几乎燃尽半片玉盘视界的绯红霞光于镜中升腾映彻的刹那。
极其细微地。
蜷了一下。
指尖微微刺入掌心。
留下一点深陷的、冰冷的白印。
片刻。
又悄然无声地舒展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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