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那一通惊天动地的嚎哭像是耗干了所有力气，只剩下这细碎又磨人的呜咽，伴随着他无意识地对着冰冷玄玉地砖小声、却清晰地重复的控诉：
“…七百多…老狐狸…吓唬弟子…”
“……雪线貂…雪线貂又不会写功劳簿…谁让你自己憋着不吭声…”
“……都说了没……没想死的……呜……是你自己……非要那么吓人……”
“……破寒魄…差点把魂儿都吸干了……你……你还笑……”
“…………疼死人了都……”
温池煜垂着眸。
那
那深潭寒眸的冰封镜面之上，似乎裂开了一条更清晰的、极其细微的缝隙，泄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情绪。
并非震怒。更像是一种……千年古井骤然落入一片沾着晨露的青绿柳叶，漾开的、名为“束手无策”的涟漪？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
连带着整座主殿的冷雾都随之凝滞了一瞬，又在呼出的气息中无声散开，携裹着一缕沉沉的、几乎听不见尾音的叹息。
“……起来。” 低沉的声音落下，少了些之前的雷霆风暴，却依旧带着不容违抗的清冷威严，“此处非休憩之所。”
回应他的，是顾褚把头埋得更深、几乎要拱进冰冷地砖缝隙里去的动作。
“呜…起…起不来……”声音闷在手掌和泥土里，嗡嗡作响，比刚才更显委屈巴巴，“……腿……骨头还在告状……”
“……后背……后背有块砖不平整……硌得慌……”
“……你管管它……管管那砖……”
温池煜眉心蹙起。那点微不可查的“束手无策”瞬间被更深的沉凝覆盖。他微微倾身，那只一直垂落在广袖中的右手终于动了！
并非搀扶！而是快如迅雷！
五指探出！精准地穿过顾褚那只捂住嘴巴的手肘下方、那只在地上胡划的胳膊上方、那片沾满灰尘血污的后背与玄玉地砖之间狭窄的空隙！
下一瞬，一股沛然莫御、却又轻柔得如同托起一片羽毛的寒玉气息瞬间包裹住顾褚整个身体！
“唔？！”
顾褚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象瞬间变成了剧烈晃动的、熟悉又令人窒息的雪色云纹袍袖！
冰冷柔韧的广袖拂过脸颊肌肤！鼻尖彻底被那股如同万年冰松融雪、却又裹挟着一丝令人心悸的纯阳气息彻底淹没！冰冷！熟悉！刻骨铭心！
这……这？！
只有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瞳孔剧烈放大的眼眸，透过湿漉漉的长睫毛缝隙，死死盯着眼前飞速拉近又骤然远离的、近在咫尺的、属于那个“七百岁老狐狸”的、线条如同冰峰峭壁般清绝孤拔的下颌弧线！
温池煜的动作没有半分停顿。
在顾褚惊骇到空白的注视下，将他那具如同失魂木偶般的身体稳稳抱起，手臂的力度拿捏得精准到毫巅，既承托住全部的重量，又避免了任何一处有伤的骨头再受半分触碰！
转身！衣袂无风自拂，雪色的袍袖如同冻结的溪流在死寂殿宇中无声涌动！
在顾褚大脑彻底宕机、心跳如同擂鼓般疯狂撞击着早已脆弱不堪的胸腔肋骨之际！
温池煜步履沉稳而迅捷，瞬间掠过大殿深处那空旷得令人窒息的距离！
一股比外殿浓烈数十倍、仿佛连神念都能冻结的刺骨寒意瞬间侵袭全身！
但紧随而来的，是被温池煜身上那股沛然的、无形流淌的寒玉暖流稳稳护持的奇异感受！
眼前豁然开阔！
却又被一种更深沉的幽蓝光芒笼罩！
这是一个巨大无比、仿佛掏空了一座极寒玄玉山腹而成的洞府！四壁光洁如镜，流淌着幽幽的深蓝光泽，如同凝固的寒海水晶！穹顶高远得看不清细节，只有无数天然生长、如同冰棱般的寒玉髓柱倒悬下来，散发出冷冽的微光，将整座内殿映照得如同传说中的九幽玄冰之渊！
而在正中央，一块比九霄峰顶寒玉床巨大数倍、形如天然莲台的幽蓝玉髓核心，正散发着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如同液态寒冰般的浓郁白气！
温池煜径直走向那幽蓝玉髓莲台！
衣袂拂过冰冷的地面，没有一丝声响。
在顾褚那僵硬得快要裂开的、充斥着无法理解的惊骇和被某种奇异暖意包裹的矛盾感中！
温池煜俯身！
动作依旧保持着一种清冷的精准！
将他那身狼狈瘫软、沾满血污泥灰的身体——
轻轻地放落在那巨大幽蓝莲台中央、唯一一片相对平坦、铺陈着一张如雪细茸般的、不知何等异兽皮毛织就的雪白软褥之上！
当后背彻底挨上那软褥的瞬间，冰冷刺骨的触感瞬间被那厚实柔软的触感中和！如同坠入一团凝结的寒雾云层，柔软、微凉、带着奇异的洁净感。
巨大的幽蓝玉髓莲台如同有生命般，丝丝缕缕精纯到令人发指的寒冰灵气，自发地从软褥下方温柔地渗透出来，如同无数冰冷的小手，拂过他冰冷僵硬的经脉，带来一种深彻骨髓的慰藉。
“……师……”顾褚几乎失语。只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脸颊耳朵脖子瞬间红得滴血！脑子里嗡嗡作响！被……被那双手？这莲台？这气息？……彻底搅成了浆糊！他甚至分不清那狂跳的心脏是因为羞耻，是因为剧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更陌生的东西！
温池煜并未看他。只在他身侧一步之距静立。那双深潭寒眸凝视着莲台下幽蓝玉髓流淌的微光，瞳孔深处似乎有更复杂的冰晶在凝结。他在等。等那翻腾激荡的、属于这个小孽徒的气息稍微平稳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如同亘古冰川在低语：
“……七百年。”
“……见过惊才绝艳者不知凡几。身负荒蛮血脉，十四岁引气，二十岁筑基，三十岁结丹者，亦非罕见。”
他的目光终于侧转，落在莲台上那个红得像煮熟的虾子、拼命缩着脖子想把脸埋进软褥里的孽徒。
“你这枚金丹……”
温池煜微微一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于同龄修士，确属翘楚。”
声音清冽依旧，不带一丝褒扬的温度，平铺直述，如同在说明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然则……”
他的视线似乎穿透了顾褚滚烫的皮肤和血肉，落在了丹田那枚正在白茸软褥温和刺激下加速运转的琉璃寒丹之上。
“……离了此峰，踏出沧溟山门三万里……”
“……于云梦大泽那头盘踞七百载、已摸到元婴门槛的水虺而言……”
“……不够其一记甩尾。”
“……于东海星罗诸岛，悬空仙城中那些坐镇千年的老怪眼中……”
“……连做一枚稍亮点的棋子，都欠些火候。”
“……于东陆玄剑宗……”
温池煜的声音微沉，不带情绪，却字字都砸在顾褚刚刚因金丹境界而悄然滋生的那点残余的、几乎被冷汗浇灭的傲气尘埃上！
“……其护山长老座下，一执役清扫门阶的童子……”
“……亦有金丹中期……”
顾褚蜷在雪白柔软的兽皮软褥里，浑身的热血似乎都在那一刻冲上了头顶，烧得他耳朵嗡嗡作响。那巨大的幽蓝玉髓莲台冰冷沉静的气息正从软褥下方源源不断地渗入身体，却根本压不住那骤然飙升的心率和快要把自己烧透的羞赧与窘迫！
被……被那样抱进来……
丢在这……
然后……
那毫不留情的、平静到极点的话语，每一句都像是一盆混着冰碴子的冷水，兜头浇下！从头顶淋到脚底！把那点刚刚浮上来、甚至都还没冒出头的“金丹真人”的得意残余，瞬间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赤条条、冰凉凉的现实！
云梦大泽的千年水虺？东海仙城的元婴老怪？玄剑宗扫地的童子？！！
金丹中期？！
之前悬光阁里那些看笑话的议论，清漪长老偶尔投来的复杂目光，还有今日执剑峰半腰那些弟子的惊叹……所有曾让他心底那点倔强和不甘支撑着他站着的“证明”……在这一刻，在温池煜那双平静注视、仿佛只是陈述沧海一粟的眼神中……
彻底粉碎成了虚无的尘埃！
他猛地咬住下唇！力道大得几乎要咬出血来！脸上残留的羞红瞬间褪成一片煞白！原本还带着一丝迷茫和混乱的眼瞳，骤然清明！那其中不再是委屈，不再是羞恼，而是一种被巨大的、无可辩驳的力量瞬间重塑认知后带来的、近乎空茫的冷静！
“……师尊。”
那声音很轻，清晰。带着一丝刚哭过的沙哑，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如同被寒玉重新淬炼过的沉静。
在空旷冰冷、唯有玉髓幽光流淌的巨大内殿中，轻轻响起。
他没动。
依旧蜷缩在那片柔软却冰冷的雪白兽皮软褥里，只是努力地微微抬起头。脖颈因为用力而显得有点僵硬，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穿过自己散落颊边的碎发和微微敞开的、露出小半片雪白锁骨的凌乱衣襟，落在了静立莲台边的温池煜身上。
那眼神。
就那样，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重得几乎要压垮人心的乖顺。
“……弟子……”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确切的词，最终吐出的话干涩但清晰无比：
“……知道了。”
知道了什么？
知道了三年前他那点筑基巅峰的骄狂是何等可笑？知道了这金丹的来之不易和他身后无声涌动的滔天巨力？知道了这世界何其浩大？
还是知道了……眼前这个人，究竟对他意味着什么？
他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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