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霄峰顶的风，似乎永远带着能冻结骨髓的寒意。主殿深处那片被万载玄冰与古老禁制层层包裹的演武秘地，更是如同冰封了时间。寒气凝若实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冰晶摩擦声。头顶那片幽蓝玄冰穹顶之上，无数细小的、如同被冻结星辰的冰晶光点悬浮明灭，无声地注视着下方这片亘古沉寂的冰原。
顾褚站在秘地中央那片最为开阔、由整块玄冰雕琢而成的墨玉坪上。身姿挺拔，如同雪峰峭壁上最孤拔的一株寒松。手中那柄“流霜”长剑并未出鞘，只是被他随意地斜握在身侧。剑鞘通体霜白，隐隐流转着淡青色的寒光纹路，与他一身素白真传弟子云纹常服几乎融为一体。
他微微闭着眼。长而浓密的睫羽在幽蓝冰晶光芒映照下，在眼睑下方投落两弯浅淡的阴影。胸腔随着悠长而缓慢的吐纳微微起伏。每一次吸气，周遭那浓稠如液态的冰寒灵气便如同受到无形漩涡的牵引，丝丝缕缕、无声无息地汇聚而来，顺着他微张的鼻息，涌入体内。
丹田深处，那枚琉璃剔透、内蕴星霜纹路的寒丹如同被唤醒的冰魄，开始缓缓自转。每一次旋转，都吞吐着更加精纯、更加凝练的冰寒丹气，沿着早已被无数次淬炼拓宽、坚韧如寒玉的经络奔流不息。
一种难以言喻的圆融感弥漫全身。仿佛他便是这片冰原的一部分，是这万载寒气凝结的精粹。
“铮——！”
一声清越悠长的剑鸣骤然撕裂了秘地的死寂！
顾褚骤然睁眼！
眼底深处，两点寒星骤然点亮！如同沉睡的冰峰骤然苏醒！
流霜长剑并未出鞘！他整个人却已化作一道模糊的素白残影！身随心动！剑意先行！
“嗡——！”
一道凝练如实质、却又迅疾如闪电的冰蓝剑芒自他并拢的指尖骤然迸发！并非斩向虚空！而是如同最灵巧的画笔，在身前那片凝固的寒气中勾勒出一道道玄奥莫测、却又蕴含着天地至理的轨迹！
起手！并非大开大合的劈斩！而是如同寒梅初绽！一点冰魄寒芒在虚空无声炸开！化作无数道细密如牛毛、却又凝练无比的冰寒剑气！如同骤然绽放的冰晶之花！瞬间笼罩身前三尺之地！
紧接着！剑势陡转！由静化动！那无数细密剑气如同受到无形牵引！骤然收束！凝成一道笔直如线、锐利无匹的寒光！如同破开混沌的冰河！直刺前方！
“嗤——！”
冰寒剑气撕裂凝固的空气！发出细微却清晰的锐鸣！
然而剑气去势未尽！顾褚脚下步伐玄奥踏出！身形如同风中飘雪！瞬间横移数尺！指尖牵引的那道凝练寒光也随之灵动转折！由刺化削！化作一道清冷如新月的弧形光刃！横扫而出！
“唰——！”
光刃所过之处！寒气仿佛被瞬间抽空！留下一道清晰可见的真空轨迹！
剑势再变！新月弧光未尽！顾褚手腕极其细微地一抖！那道原本横扫的弧光如同被赋予了生命！骤然向上挑起！如同潜龙抬头！带着一股沛然莫御的升腾之势！直冲穹顶！
“昂——！”
一声若有若无、如同冰龙低吟的剑啸在秘地深处隐隐回荡！
冰龙升腾！却在即将触及幽蓝穹顶的刹那！
顾褚的身形也随之凝定！立于墨玉坪中央！流霜长剑依旧斜握身侧！仿佛从未动过！
莲台幽光流转。温池煜端坐于那方巨大幽蓝玉髓莲台之上，雪色袍袖垂落，如同冰封玉雕。他身前并未悬浮冰鉴，也未引动穹顶星点。只是手中托着一盏素白薄胎的冰玉茶盏。盏中茶水并非滚烫，而是温池煜以自身精纯寒玉丹气，引动莲台深处万年冰髓寒气，凝成的一盏“九幽寒魄茶”。茶汤清冽如融化的冰泉，袅袅升腾着肉眼可见的冰晶寒雾。
他并未看茶。目光平静地落在下方墨玉坪上那道辗转腾挪、剑气纵横的素白身影之上。
看着那一点寒芒乍起，如冰梅初绽。
看着那道凝练剑气化刺为削，如新月横空。
看着那剑气升腾崩散，如寒星骤雨。
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凝练、圆融无碍。那份对冰寒灵力精妙入微的掌控，那份将《寒梅三弄》剑意与自身琉璃寒丹本源完美契合的悟性，那份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浑然天成的孤峭与锋芒……
温池煜端起冰玉茶盏，送至唇边。冰冷的玉质触感贴上微凉的唇瓣。清冽冰寒、带着一丝奇异回甘的茶汤滑入喉间，带来一种沉静神魂的凉意。
目光却依旧停留在那道身影上。
看着那少年因专注而微微抿紧的唇线，看着那被剑气激荡拂起的几缕乌黑发丝掠过光洁的额角，看着那双因剑意流转而显得格外清亮锐利的桃花眼……
脑海中，却毫无征兆地滑过另一幅画面。
流华溪畔。清澈见底的溪水倒映着天光云影。少年撩起素白衣袍下摆，露出一截笔直紧实的小腿，赤足踏在清凉的溪水中。指尖弹出细微冰芒，精准地震晕几尾游弋的冰晶鱼。阳光落在他沾着水珠的侧脸上，跳跃着细碎的金光。随后便是水花四溅，与同伴毫无顾忌的泼水嬉闹，畅快淋漓的笑声似乎能穿透记忆的冰层……
还有……那道骤然撕裂水幕的金红剑光！
以及紧随其后……踏浪而出、明艳如灼灼烈日、却在撞上那双寒潭深眸的瞬间，整张脸如同朝霞熔尽天光般……骤然烧透的少女脸庞……
指尖那枚包裹着一点翠绿嫩芽的霜白冰魄矿髓核心……此刻似乎还静静躺在他静室深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
温池煜握着冰玉茶盏的指节，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瞬。杯沿边缘凝结的细微冰晶被指腹无声碾碎。
他缓缓放下茶盏。盏底与莲台冰面接触，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冰珠落盘的脆响。
目光重新落回墨玉坪上。
顾褚一套剑诀演练完毕，正收势凝立。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幽蓝冰晶光芒下闪烁着微光。他微微喘息着，胸膛起伏，脸上却带着一种酣畅淋漓后的满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等待评判的紧张。那双清亮的桃花眼抬起，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望向莲台方向。
“尚可。”
温池煜的声音响起，如同冰泉滑过玉磬，清冽依旧，听不出明显的褒贬。但那双深潭寒眸深处，却似乎比方才多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暖流。
顾褚眼底那点紧张瞬间被点亮！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又被他强行压下，努力维持着恭敬的姿态，但那微微发亮的眼神却出卖了他内心的雀跃。
温池煜看着他这副明明欣喜却又强装镇定的模样，如同看着一只努力收起尾巴尖尖、却藏不住得意摇晃的小狐狸。莲台之上，那一直如同亘古冰峰般沉凝的气息，似乎极其微弱地……松动了一瞬？
他并未再开口指点剑诀。
广袖微拂。
一方通体由万年寒玉髓心雕琢而成、光洁如镜、线条流畅古朴的棋盘，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莲台边缘、顾褚触手可及的位置。棋盘之上，纵横十九道，皆由极细的冰魄银丝镶嵌而成，在幽蓝光芒下闪烁着冷冽的微光。棋盘两侧，各置一玉钵。一钵中盛放着温润如羊脂白玉、内蕴丝丝寒气的“凝雪子”；另一钵中则是漆黑如墨、触手却温润如玉、隐隐有暖意流转的“玄阳子”。
“过来。”温池煜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顾褚微微一怔，目光落在棋盘上，眼底掠过一丝茫然。下棋？师尊……要和他下棋？他入门三年多，从未见过师尊有此雅兴，更从未被唤来对弈。
但他没有丝毫犹豫。脚步轻快地踏过冰冷的墨玉坪，几步便来到莲台边缘。他没有贸然登台，只是恭敬地站在棋盘一侧，微微垂首：“师尊？”
温池煜并未看他，目光落在棋盘之上，如同在审视一方即将展开征伐的疆域。他伸出那如玉雕琢的右手，指尖捻起一枚温润的凝雪子。那动作优雅而沉静，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
“坐。”一个字，简洁明了。
顾褚依言，在棋盘另一侧盘膝坐下。冰冷的玉髓地面寒意刺骨，他却恍若未觉，目光紧紧追随着温池煜落子的动作。
“啪。”
一声极其清脆、如同冰晶碎裂的轻响。
那枚凝雪子稳稳落在棋盘天元之位！落子的瞬间，一股精纯的冰寒气息以棋子为中心无声扩散开来，瞬间弥漫了整个棋盘！棋盘上纵横交错的冰魄银丝仿佛被瞬间点亮！散发出更加幽冷的寒光！
温池煜并未解释规则，也未多言。只是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顾褚。
顾褚心头一跳。他虽不通棋艺，却也知天元之位非同寻常。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因陌生而产生的无措，目光在棋盘上飞快扫过。学着温池煜的样子，伸手探入那盛放着玄阳子的玉钵。指尖触碰到那温润如玉、却又隐隐散发着暖意的黑色棋子时，一种奇异的、仿佛能驱散此地寒意的温和力量顺着手臂蔓延开来。
他捻起一枚玄阳子。指尖感受到那棋子内部蕴含的、与凝雪子截然相反的温和暖意。目光在棋盘上逡巡片刻，最终带着几分试探和谨慎，将黑子落在了靠近自己右下角星位附近的一个点上。
“啪。”
声音略显沉闷，远不如温池煜落子时的清越。
温池煜眸光未动，指尖已再次捻起一枚凝雪子。这一次，他并未落于天元附近，而是极其随意地，点在了顾褚方才所落黑子斜上方、隔开一路的位置。
“啪。”
依旧是那声清脆的冰裂之音。
顾褚看着那枚落在自己“势力范围”边缘的白子，眉头微蹙。他看不懂其中深意，只觉得师尊这步棋落得随意，甚至有些……轻视？他抿了抿唇，心中那点好胜心被悄然勾起。他再次捻起一枚玄阳子，这次不再犹豫，直接落在了自己之前那颗黑子的旁边，试图形成一个小小的“势力”。
“啪。”温池煜的第三枚凝雪子落下。这一次，位置更加刁钻！直接点在了顾褚刚刚试图构筑“势力”的两颗黑子之间！如同最精准的冰锥，瞬间刺穿了那点微弱的连接！
顾褚捏着棋子的手僵在半空！看着自己那两颗瞬间被孤立、如同陷入冰原包围的黑子，一股憋闷感油然而生！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向温池煜。
温池煜依旧垂眸看着棋盘，侧脸线条在幽蓝光芒下如同最完美的冰雕。他似乎并未在意顾褚的反应，只是指尖又捻起一枚凝雪子，在指间把玩着，并未急于落下。
“弈道如剑道。”温池煜的声音忽然响起，低沉平稳，如同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落子无悔，步步为营。攻守之势，存乎一心。”
他微微抬起眼，目光落在顾褚那因憋闷而微微鼓起的脸颊上，深潭寒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如同冰面倒映月华般的微光。
“你方才落子，只图眼前相连之势，却不顾全局气脉流转。”他指尖那枚凝雪子轻轻点在棋盘边缘，发出细微的叩击声，“如同剑招，只求锋芒毕露，强攻猛打，却不知留三分余力，守七分退路。”
顾褚心头一震！目光死死盯住棋盘！师尊的话如同冰水浇头，瞬间让他从方才那点小小的不服气中清醒过来！他看着自己那两颗被白子精准分割、孤立无援的黑子，又看了看温池煜那看似随意、却隐隐占据要冲、彼此呼应、形成无形合围之势的三枚白子……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悄然升起！这看似简单的棋盘之上，竟也蕴含着如此深奥的攻守之道！如同……如同他当年在苍莽古林，自以为筑基巅峰便可横行，结果被那蚀骨妖藤主藤一击重创！
“弟子……受教。”顾褚的声音带着一丝干涩，更多的却是被点醒后的明悟和一丝后怕。
温池煜看着他眼底那点骤然亮起的明悟之光，不再多言。指尖那枚凝雪子终于落下，这一次，位置更加飘忽，落在了棋盘另一侧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边角。
“继续。”
顾褚深吸一口气，再次捻起一枚玄阳子。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局限于自己那几颗可怜的黑子，而是开始学着温池煜的样子，审视整个棋盘的脉络，感受那黑白交错间无形的“气”的流转。落子时，动作也多了几分沉稳和思量。
“啪。”
“啪。”
清脆的落子声在寂静的秘地中交替响起。
莲台幽光流淌，映照着棋盘上黑白交错的棋子，也映照着对弈的两人。
温池煜落子依旧从容不迫，每一次落点都看似随意，却又暗含玄机，如同羚羊挂角，无迹可寻。顾褚则从一开始的茫然无措、到憋闷不服、再到此刻的凝神静气、努力揣摩，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
时间在这片冰封的秘地中悄然流逝。
温池煜端起那盏早已凉透的“九幽寒魄茶”，送至唇边，轻轻抿了一口。冰冷的茶汤滑入喉间，带来一片沉静。
他的目光落在对面少年那因专注思索而微微蹙起的眉峰上，落在他因紧张而偶尔无意识轻咬的下唇上，落在他随着棋局变化而不断变幻着神色的清俊脸庞上……
看着这个当初莽撞闯入他冰封世界、带来无尽麻烦、却又在不知不觉间搅动了他千年沉寂心湖的少年……
看着他一点点褪去青涩，一点点磨砺锋芒，一点点……成长。
一种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暖意，如同深埋于万载玄冰最深处的一缕地火，悄然地、无声无息地，在那片亘古冰封的心湖最底层，极其缓慢地……弥散开来。
指尖捻起一枚凝雪子，温润冰凉的触感浸入指腹。他并未立刻落下，只是看着棋盘上那被少年笨拙却执拗地守护着、试图突围的一片黑子。
许久。
那枚凝雪子终于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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