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穴里寂静得只剩下水滴砸落的声音。
啪嗒……啪嗒……
每一次都敲在紧绷的神经上。膝盖早就感觉不到冰凉了，变成一种更深、更粘腻的麻木。寒气顺着石头缝钻进骨头里，在骨髓深处一下一下地敲打着细小的冰锤。后背那道刚刚被丹药强行压下的伤口深处，丝丝缕缕的闷痛又不知疲倦地冒头，固执地提醒着那场狼狈不堪的失败。
顾褚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石台上。这地方位于戒律堂后山最深处的思过崖下，石壁常年不见天日，附着一层厚厚的、滑腻的青黑色苔藓，散发着一股陈年的、混合着水汽和石头腥气的霉味。石穴深处，滴滴答答的泉水不知疲倦地敲在下面冰冷的小水潭里，声音在死寂里被放大得震耳欲聋。
石台狭窄，刚好够跪着，膝盖硌在嶙峋凹凸的石棱上。寒气带着思过崖独有的阴冷沉重，层层包裹着他，把残存的、那点可怜的热乎气儿都吸得精光。他试着咬住微微发抖的下唇，不让那牙齿碰撞的咯咯声漏出去。
耻辱，后怕，还有那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的、被所有人嘲笑的嗡嗡声，在脑子里搅成一锅沸水。
但这些，都不是此刻心头盘踞最深的东西。
酸胀感，密密麻麻，像无数只小蚂蚁在软肉上啃噬，又酸又涩，几乎要顶破喉管冲出来。他是谁？他是温池煜！执剑峰之主！声威赫赫的沧溟剑尊！整个天风大陆都排得上号的顶尖存在！这满门上下，谁见了温剑尊不得恭恭敬敬叫一声师叔祖？
可他温池煜的徒弟呢？
从拜入门下，至今为止，只有他顾褚一个！
当初被收为关门弟子时，那耀眼的“天赋不错”几个字，曾让他飘飘然了许久。他努力修炼，拼了命地想挤进所有人的视线中心，想证明自己是配得上“剑尊弟子”这个名头的。三个月的筑基巅峰！谁还敢说他顾褚不行？
可到头来呢？
唯一的弟子。唯一的亲传。
结果呢？换来了什么？
换来了寒玉床上濒死的冰冷，换来了毫不留情的训斥，换来了此刻这阴冷石穴里的无尽罚跪！
难道不该……不该有一点点的……不同吗？
他是唯一的啊！是这孤高清冷的剑尊身边，唯一能靠得最近的那个人！他不该……不该多一分回护？多一分……宽容？
委屈如同阴冷的藤蔓，缠绕着酸涩的心脏不断收紧。顾褚用力攥紧了膝上的衣料，指节捏得发白，试图把那股不断上涌的、让他想要仰头质问的软弱狠狠压下去。喉咙哽得发疼，连带着刚刚强行镇住的胸肋闷痛也尖锐起来。他用力眨眼，想把那该死的、因为酸涩而模糊眼眶的水汽逼回去。
一道影子，无声无息地笼罩下来，切断了石穴顶端那道微弱惨白的光线。
那影子浓得化不开，比这洞窟里千年沉积的寒意更重，瞬间将整个狭小空间内的空气都冻得停止了流动。
顾褚猛地一惊，几乎被那股熟悉的、冰冷到极致的气息惊得从石台上弹起来！身体本能地剧烈颤了一下，强行稳住，头却像被无形的重物压着，不敢抬起半分。脊背僵硬得像块冰冷的石头。
寒气在石穴里无声蔓延，仿佛凭空凝结了无数细小的冰晶。
许久，或者只是一瞬。
“静思三日，”清冷的声线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如同冰凌摩擦过坚石，“可有心得？”
声音没有起伏，没有温度，甚至没有丝毫质问的意思，平淡得如同陈述。
顾褚身体微不可查地又绷紧了一分。指甲狠狠掐进掌心的软肉里，尖锐的疼痛勉强盖过内心的翻腾。
他不敢抬头，只能垂下目光，死死盯着膝前石缝里几片早已发黑**的苔藓碎片。
“……弟子……知错。”声音艰涩干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刮出来的沙砾，“弟子狂妄……不知天高地厚……连累了……”他哽了一下，秦方那张惨白的脸在眼前一闪而过，后面的话被堵在喉咙里，变成一声压抑的抽气。
石穴里的空气仿佛凝成了铅块，砸在他佝偻的背上。
又过了片刻。
一声低微的、似乎带着一丝奇异磁性的音节，从那居高临下的所在发出。像是一点薄冰，在光滑的冰面上轻轻弹了一下。
“哼。”
这声音比斥责更令人心头发寒。
顾褚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细针扎了一下。
“你好歹……”温池煜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低了几分，每一个字都清晰沉重地砸在顾褚的耳膜和心尖上，“也是百年难遇的所谓……‘天才’。”
那“天才”两个字被他咬得微微拖长，音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刺骨冰冷和嘲讽，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扎穿了顾褚残存的那点可怜的自尊！火辣辣的痛意瞬间烧毁了刚才拼命维持的冷静！
“你！”顾褚猛地抬起了头！那张沾着水汽、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被逼得瞬间漫上了一层屈辱的薄红！他甚至忘了跪姿该有的恭敬，那双总是跳脱着嬉笑光芒的桃花眼此刻睁得很大，里面布满了血丝，狠狠撞向几步外那张毫无波澜的冰冷俊颜！
“不过是仗着一点……”温池煜仿佛没看到他眼底烧起的火焰，继续开口，声音平稳依旧，却字字如刀，“……小小的，小小的筑基巅峰修为……”
小小的！筑基！巅峰！
这四个字如同毒刺，在顾褚那早已被羞耻和委屈泡得滚烫的神经上狠狠碾过！引以为傲的基石被彻底踩进泥里！那语气里的轻蔑如同实质！
“……便自以为可横行无忌了？”
顾褚呼吸急促，胸腔剧烈起伏，牵扯着刚愈合的伤口阵阵闷痛。那火烧般的屈辱和无法宣泄的愤懑堵在喉头，让他几乎窒息。他死死盯着温池煜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在那里面，找不到一丝一毫熟悉的温度或熟悉的纵容，只有一片冻结的、审视着无足轻重蝼蚁般的漠然。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委屈、恐惧和强烈不甘的洪流猛地冲破了他强行维持的理智堤坝！
“弟子……弟子没有横行！”顾褚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尖利又颤抖，带着浓重的鼻音，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炸开了所有皮毛的小兽，“弟子的根基比别人都要扎实得多！灵力运转……运转起来也比同阶快！更稳！每一寸筋骨皮膜都是师尊您亲自教的！”他语速极快，逻辑混乱，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想要证明自己并非那么一无是处的疯狂急迫，“那七曜分光剑诀的起手式……那灵枢要穴的引导……弟子……弟子明明都做到了！师尊您前日不也……不也亲自点拨过……”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想要拼命证明自己那份“狂妄”并非无根浮萍！
“弟子只是觉得……觉得可以做得到！觉得不会给师尊丢脸……”最后几个字嘶哑破碎，带着快要哭出来的哽咽。
石穴里的空气彻底冻结了。
比万载玄冰更深沉的寒意，倏然从温池煜身上弥散开来。
那股迫人的威压瞬间暴涨了十倍不止！沉甸甸地压在顾褚头顶，碾碎了他最后一丝宣泄后的力气和勇气！胸口的闷痛骤然加剧，喉间的血沫翻涌又被强行压下，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铁手，瞬间扼住了他的喉咙！
温池煜的眼神终于变了。不再是完全的漠然，那幽深的寒潭深处仿佛有墨色冰晶骤然凝结、炸裂，卷起冰冷刺骨的狂澜！那份一直刻意维持的表面平和被彻底撕裂！
“孽障！”
冰冷的两个字，如同九天落下的惊雷裹挟着万载玄冰的碎屑，轰然在狭小的石穴内炸响！震得石壁上的青苔簌簌剥落！石台上的顾褚被这股无形的威压瞬间迫得弯下腰去，“噗通”一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石棱棱角上！
剧痛！
温热的液体瞬间从额角渗出，混合着冰冷的石屑滑落脸颊。
恐惧如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瞬间浇熄了所有委屈和不甘。
“我教你的道理，竟教你学会……顶嘴了？”温池煜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九幽寒泉中淬炼而出，带着一种令人神魂颤抖的森寒。
那沉重的压力并未减轻半分，反而像是无数座无形的冰山，持续不断地朝着蜷缩在石台上的身影碾压下来。
顾褚死死咬着下唇，身体无法自控地剧烈颤抖着。额头抵着冰冷石棱，撞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温热的血顺着鬓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石台上。胸腔里翻江倒海般难受，内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用力揉搓，搅得他想呕吐。比疼痛更汹涌的是灭顶般的恐惧，那股冰冷的威压几乎要将他的意识压成齑粉！
他不敢动，甚至连吸气的动作都小心翼翼，生怕引来更可怕的怒火。
“本尊立身修行……千年有余。”温池煜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极致的冰冷和平稳，却比之前的惊雷更令人心悸，带着一种俯瞰蝼蚁尘埃的疏离，“所见所历，生死沉浮，是尔等初入仙途的小儿……千万世亦不能及之万一！”
字字清晰，如同刻骨的冰锥，毫不留情地扎穿他所有可怜的见识和可笑的认知。什么“根基比别人扎实”？在他千年历练的浩瀚烟云面前，连沧海一粟都算不上！
“井底之蛙，妄窥天光！不自量力！”冰冷的判断宣判了他所有的挣扎和委屈都是如此荒谬。
那声音里的决然冰冷，让顾褚最后一丝争辩的力气都彻底消散。他像一滩彻底烂掉、再也支撑不起任何形状的软泥，瘫在冰冷硌人的石棱上。恐惧吞噬了所有，只剩下一片茫然的、冰冷的黑暗。
只有一点滚烫的、咸涩的液体，倔强地从他那双曾经总是笑意飞扬的眼角渗出。灼烧般的热意迅速被这思过崖万古不变的阴冷冻结，蜿蜒出一道半干半湿的狼狈痕迹。
嘴唇无声地蠕动了一下，所有的不甘、委屈、恐惧最终都化为一声压在破碎心脏里的凄惨哀鸣，死死锁在喉咙深处，只剩下身体无法自抑的、细微的抽搐。
温池煜居高临下地看着石台上那滩彻底失去生气的“泥泞”，看着他额角沾染污血石屑的伤口，看着他眼角那抹刺目的湿痕。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片幽冷的冰海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波动。
石穴里只剩下压抑到极致、细微得如同小兽濒死般的抽噎，在无边的寂静和沉重里断断续续地回响。
他猛地拂袖！
冰冷的气息如同退潮般骤然消失！整个身影在光影变幻间彻底模糊，瞬间消失在石穴那凝滞的黑暗中，仿佛从未出现。
空荡荡的石穴，只剩下石台上的少年，蜷缩在冰冷坚硬的石棱之间。
额角的伤口一跳一跳地刺痛着，牵扯着碎裂的胸骨深处那钝刀割肉般的闷痛。冰冷的石头棱角隔着单薄湿透的衣料，毫无怜悯地刺入早已麻木僵硬的皮肉和碎裂的骨缝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吸着带冰碴子的气，喉头一股铁锈般的腥甜死死堵在那里，上不去也下不来，噎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挣脱了那沉重的、灭顶般的恐惧束缚，从灼烧的眼角无声滚落，“啪”地一声砸在冰冷的石面上那颗小小的、被血浸透的石屑旁边，溅开极其微弱的水痕，瞬间就没了踪影。
他微微侧过头，把冰凉的脸颊更深更紧地贴在同样冰冷的、布满了青苔黏液的粗糙石棱上，仿佛想汲取那一点点、仅存的、无差别的“冰冷”来平息身体里被恐惧和委屈灼烧的痛苦。
喉咙深处，那压抑了太久的哽咽终于冲破阻碍，发出极其细微、模糊、却被空旷石穴放大了无数倍的、如同小兽哀鸣的声音。
紧闭的眼皮下，睫毛剧烈地颤动着。一个饱含了所有委屈、不甘、恐惧，却又深知理亏、不敢有半分表露的念头，狠狠地从心底最深处炸开来，几乎要吼破胸腔：
讨厌师尊……最讨厌师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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