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从露指尖捏着那枚萦绕着血气的玉佩，身影消失在原地，再出现时，凛冽的风夹杂着雪扑面而来。
在回程时，她思考过用什么物什来重塑林霜的肉身，最后打算在北境碰碰运气。她面前是一片冰谷，一场冰原狼的王者之争刚刚落幕，得胜者一瘸一拐，拖着鲜血淋漓的躯体走向风雪深处，背影孤傲而苍凉。
败者则永远地留在了雪地里，银亮的皮毛沾染了暗红的污迹，露出的獠牙凝固着最后一瞬的凶猛，狼眼泛白，失去了所有光彩。
白从露凝视那具尚有余温的狼尸，眼中冰蓝光芒微闪，一个大胆又近乎冒险的念头成型。或许可以让这具饱经北境风雪淬炼的强韧躯体，成为承载林霜那缕魂魄的容器。
心意已决，她一挥手，一道光裹住狼尸，与她一同消失在茫茫雪原。
飞仙源“沧澜居”内。
经过秘法淬炼的狼尸，不再保有狼形，重塑为一具英挺健硕的男子身躯，躯体依稀保留着林霜生前的轮廓特征，只是皮肤异常苍白，透着一种玉石般的冷白。
白从露立于榻前，指尖拈着那枚温玉，默念着牵引魂魄的禁咒。玉佩之上，一缕稀薄的淡青色魂烟被缓缓引出，它畏缩地蜷曲着，在空气中无助地打着旋，似乎在抗拒下方冰冷躯壳，迟迟不愿落下。
白从露眉尖微不可察地一皱。白晓彤的劝诫，顿时在她脑海中回响。
“源主，您……当真决意逆天救这‘战死尸鬼’？”
“逆阴阳，乱/伦常，强拽亡魂归于尘世……此乃忤逆天道之举，源主，您可想分明了……”
“……若不成，炼化出的未知邪物将如何处置？纵然成功……待他醒来后，面对这副人非人、妖非妖、死非死的残躯，又该如何自处？如果这躯体他也接受，可是以后更要面对身躯崩毁、魂飞魄散、天劫加身、正邪两道的无尽追杀……每一步皆是深渊。”
“源主，这真是您想看到的吗？真是他想要的‘新生’吗？”
……
看着那狼尸淬成的身体，白从露挥开脑内那些话语，白从露指尖骤然坚定不移地将那缕魂烟一寸寸按下。
“魂兮……归位，既求一线生机，便要容得下这方劫舟。”
魂烟终于触碰躯壳眉心，一圈细微的空间涟漪无声漾开，青烟如沉入湖泊般缓慢浸没。
白从露悄然吁出胸中那口凝滞的气息，转身隐入室外的微光：“以狼魄为基造人身，灵肉相合需三日方醒。林霜，望你能熬过这非人的煎熬。”
三日后。
一阵难以言喻的剧痛如同无数细针扎刺着每一寸神经，灵魂与这具躯壳的每一寸接缝都在尖叫，将林霜从最深沉的混沌中拽醒。
他猛地睁开眼，入目是雕刻精美的檀木房顶，鼻尖萦绕着一缕淡淡的梨花香。可身体像一具沉重、布满锈迹的铠甲，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伴随着艰涩的摩擦声，迟钝得仿佛不是自己的。
我……是谁？……不是已经死了吗？绿水战场中……
他挣扎着坐起，待那僵硬的身体适应了片刻，才踉跄着走向房门。
灿烂的晨光下，眼前是熟悉的景象。飞檐翘角的亭台，盛放不息的梨花，随风零落的莹白花瓣洒满光滑的青玉小径。
这里是……飞仙源？
林霜扶着一颗梨树，方还摸不清头绪。
这时，白从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庭院前方的一颗梨花树下。
她并未看他，目光落在满树琼华上，声音清冽：“醒了？”
林霜心头一震，竭力挺直那陌生的身体，恭敬俯首作揖：“仙君……我……”
刀枪入骨、魂魄离体的痛楚清晰：“我记得……我已经战死沙场……”
“确是形神俱灭。”白从露终是转过身来，那双洞穿万物的琉璃眼落在他身上，带着一丝审视。
“你的魂魄，滞留飞仙源许久，几乎消散将尽。说来也奇，”她缓步走近，“飞仙源结界，拒邪魔，斥游魂。纵是道行高深的妖鬼，亦难擅闯。你前番能进来已是异数，此次仅剩一缕弥留残魂，竟也能盘桓于此不去……”
林霜眉头紧锁，极力思索：“林霜出身寻常人家，祖上并无什么奇异血脉。”
“或许……你我宿世之因未尽，故此世方有此缘。”
白从露的目光移向他僵硬的手臂，语气淡然平静，“既是缘分未尽，我便去了绿水战场，寻你残魂回来，予你重塑身躯。从今往后，你便在飞仙源修行，潜心苦修或可窥得仙途正果。”
“谢仙君再造之恩。”林霜心中感激，却又充满困惑：“这身体……如同隔了层膜……动作更是滞涩无比……”
“此躯是用冰原狼的精魄打底，再铸为人形。”白从露解释道，“人魂狼魄，种族迥异，一时难以契合实属平常。此乃权宜之计，待机缘到来，我自会为你寻一具真正契合的人身。”
林霜唯有苦笑：“仙君恩同再造，林霜何以为报，凡尘俗物难报仙恩万一，弟子唯有……”
白从露轻轻摆手，打断了他：“无需报答。助你，是续那未尽的因果。”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掠过他，投向更远的地方，“至于我所求……尚非你如今所能企及之物，不提也罢。”
是福是祸？因缘纠缠，究竟谁欠了谁？林霜心中沉浮不定。
他无比清晰地记得，半年前初次踏入飞仙源，对白从露是平生初见。可自那日后，冥冥中的丝线便仿佛紧紧缠绕，将她与他串联起来，而她予他的庇护更是接连不断。
见林霜仍有些恍惚，白从露道：“心神未定，尚需静养几日，关于修行，也需你仔细思量。飞仙源中，这座‘沧澜居’偏僻清净，可做你修行居所。”
最后道：“飞仙源立身之本，便是修真问道，你若仍眷恋红尘俗念，此刻便可离去，但离去之后，此源之路便将永远对你关闭，再勿来寻。”
言罢，衣袂飘然，已然消失在梨花深处。
林霜依言在沧澜居住了下来。院落雅致脱俗，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园中奇花异草灵气氤氲，远非他昔日那座浴血的将军府可比。
回首过往，半生戎马，血染征袍，为国为君鞠躬尽瘁。原以为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便是宿命终章，未料到竟在这仙家福地觅得安身之所，甚至……有了重来的可能。
对于白从露，感激与困惑交织，却无法否认心底滋生的亲近之意。
这奇妙的牵引，或许就是那执着一念追随至此的残魂本能？
他轻叹一声，唇角微扬。无论前路如何，当下已是苍天厚赐——濒死之际，竟有一人肯收容破碎魂魄，予他栖身之地，护他周全。
“既然是因果，那便在此处……安心随她修行吧。”
他在心中对那冥冥之线作出回应。
两日后，林霜来到了飞仙源琉璃阁外的云阶下，躬身一礼，声音沉稳而清晰：“仙君，林君之思量已定，愿潜心追随于您座下修行。无论修行之路何等崎岖艰险，林君之必倾尽所能，绝不退缩。”
白从露于阁内玉台静坐，闻言抬眸，审视着阶下这位由她一手“造”出来的异类弟子。他眼中的决心纯粹而炽热，灼灼如火，她缓缓开口，声音清泠悦耳。
“修行一途，枯寂清苦，非十年、数十年之功不可窥门径。红尘繁华，故国亲缘，你真的能……割舍放下，甘愿于此潜心清修，问道长生？”
“弟子甘之如饴，绝不后悔！” 林霜的回答斩钉截铁，毫无犹豫。
白从露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满意，终于颔首：“好。既如此，今日起，你林君之，便是我白从露座下二弟子。”
天狐一族，传承悠久，最重礼法规矩，尊卑长幼，秩序森严。九天妖君白从露收徒，在飞仙源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一时间，源内生灵忙碌起来，为即将举行的拜师大典精心作筹备。
是夜，飞仙源中心广场华灯璀璨，灯火通明。
无论是化作人形的精怪，还是保持着部分本相的小妖，都齐聚在光华流转的白玉拜师台前。空气中弥漫着梨花香，众灵低声交谈，兴奋地等待着仪式的开始。
白从露端坐于高台主位，一身素白法袍上隐有清辉流转，神情庄重肃穆。林霜则立于阶下，换上了一身飞仙源弟子特制的月白云纹锦袍，更衬得他身姿挺拔，神情肃穆中带着无法掩饰的激动。
白晓彤与白竹雨侍立两侧，早已将盛放拜师所需法器的玉盘准备妥当。涤尘泉水、擦手巾、符文玉简、拜师帖，以及一杯凝露玉杯。
此刻的林霜身无长物，那份象征心意的‘拜师红封’还是向白竹雨暂借的。
在无数目光注视下，林霜依循指引。他先在玉盆中涤净双手，以巾拭干，然后面向东方天地虚空，躬身，肃然一拜。
起身后，他稳步走至高台之前，在铺着雪白毛毡的地上，对着师尊白从露，这位予他第二次生命的九天妖君，郑重其事，深深叩首三次。
每一个头都磕得沉稳有力，起身后，他双手将纹锦拜帖与红封高高奉上。
待到司仪唱诺吉时已至，白竹雨上前奉上玉杯。林霜接过那杯清冽通透的暖茶，单膝微屈，双手捧杯，奉于白从露面前，垂首恭声道：“师父，请用茶。”
声音清朗，在这寂静的广场传开。
白从露伸出手接过玉杯，指尖不经意与他微微触碰。她垂眸看着杯中清澈的茶，轻轻啜饮一口，清冷的面容上依旧看不出喜怒，但话语却带着某种认可与期许。
“林霜，你既为吾座下二徒，须知修行贵在诚、恒、韧。你根基、资质或许不及他人，然天道酬勤，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的道路，始于足下。”
说着，她手腕轻翻，一柄通体流转银芒、形制古朴修长的□□与一只玉佩凭空浮现，悬浮于林霜眼前。
“此枪‘寒魄’，乃北境寒铁精英所炼，灵性初蕴，可随你心意温养成长。此典《九炼引气真解》，乃引气锻魂之不二法门。望汝持恒自省，珍之，重之，勤修不辍。”
“这只玉佩是你之物，我稍在其中加入了安心凝神的寒冰凌霄花，其在关键时候可以隐藏你的气息，护你一时。”
林霜强压激动，深深一揖，双手接过枪与玉佩：“林霜叩谢师尊厚赐，定不负师尊厚望。”
白从露起身，广袖轻扬，清越的声音响彻全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即日起，林霜为我白从露弟子，亦为我飞仙源一脉。尔等皆需视之为同修，彼此照拂，共参大道。”
话音刚落，广场上顿时响起热烈的喝彩与掌声。各种小妖们释放出小小的灵光烟花，点缀夜空。林霜也起身，站到白从露身后，望着下方一张张写满善意与好奇的面孔。
一股热流涌上心头，他微微仰头，强忍住眼中的湿意。
他终于历尽千辛站在了这里，光明正大的留在了她的身边。前所未有的安稳与踏实感，温柔地包裹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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