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观少侠气度不凡,应是出身名门大宗。”男人的面目柔和了些,“说起来,江姓在各大宗门里似乎并不多见,我所记得的只有一位。莫非少侠是他的弟子?”
赵璟佯装不知情地摇头:“仙门修士众多,我不知你说的是哪一位。”
一道温和却隐含审视的目光久久地停在他脸上。
放在桌下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他迟一步地意识到自己在紧张——他有什么好紧张的?
赵琛收回目光,理解地一笑:“我看你年岁尚小,却功力高深,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如今我能安稳地坐在这,还得感谢你仗义出手。不知你是否愿意再多留些时日?”
终于讲到熟悉的话题,赵璟如释重负地答应了。
他们的目的就是接近赵琛,然后想办法找出那个聚宝盆在哪儿——道宗至今仍在暗处蛰伏,就说明此物存放的地点或方式十分隐蔽,甚至大多数人想象不到。但赵璟有种冥冥之中的直觉,他们都在找的东西,正在赵琛手中。
一场修道界的风云,却卷入了一个凡人。而这人正一无所觉,端坐案前的姿态高贵而平静,他见赵璟点了头,眼睛似是亮了些,问道:“还有一事。”
赵璟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客气道:“请讲。”
“我家幺儿或有神仙机缘,今岁秋时便会上山。但我担心,他还在垂髫的年纪便独自修行……是否吃得惯、住得惯,平日里修道累不累,能不能交到新玩伴。”
赵琛垂眸不语,片刻后,声音已有些艰涩:“斩断尘缘后,当真不会再为前尘往事心生波澜吗?”
他没有注意到,随着一句句话说出来,赵璟的脸色难看了许多,甚至有些难堪。
当年,他曾把赵琛当作最亲近的兄长,但对方却并非全然真心。在先帝驾崩、冷宫走水的那一晚,正是这个看起来温和清明的男人,逼迫他离开从小生活的地方。
被沉默的侍卫推上船时身后火光冲天,他甚至没有见到母亲最后一面,就永远地离开了这承载数年记忆的院落。回头时,只看见夜幕中一张年轻而冷厉的脸,和手中滴血的长剑。
那双漆黑的眼睛不像兄长,不像亲人,像多疑而冰冷的玉玺,把记忆中互相给予的温情砸得粉碎。
刚来道清宗时,长老们要求修心,在课堂上滔滔不绝地讲修仙者应如何断绝尘缘,讲世上因果纠缠,一桩桩麻烦事中往往各有难处。赵璟将这些话都听了进去。生父听信国师预言,害怕孩子弑父篡位,是他的难处;兄长如愿以偿继位后也担心这个预言,由此才逼迫他离开汴京,这也是难处。
或许当年种种,赵琛还有别的难处。但其实只要他肯说,赵璟都能接受,毕竟他是唯一的哥哥,不论说什么理由,哪怕听起来很虚假,赵璟都会说服自己。只要他肯说。
可这个答案从未来过。直到如今,等待的人已经无所谓能不能听见。
赵璟看向坐在对面的人,带着温和而疏远的笑意:“公子既然思虑如此周全,又怎么忍心把孩子独自送出去?”
赵琛似是没料到他会如此说,肉眼可见地迟疑了。
“从汴京到最近的大宗门,也有数百里之远,若是备好车马,数日便可到达;若是走水路,还能更快。”
“……若一切顺利还好,但沿路少不了山野乱匪,真到那种狼狈时候,令郎或许会怀疑自己,到底是做错了什么,才被亲人赶出家门?”
像一个热心肠但直性子的局外人那样,坦荡地说一些事不关己的揣测。
赵琛的神情凝固了,逐渐消失后,化作一声长叹:“……你说的是,是我想得太容易了。”他伸手想去拿笔,但他显然此刻并不打算写字,于是手刚伸出一点又顿住了。
这种有些尴尬的气氛不少见,譬如家人之间、好友之间,往往会带着嗔怪去冷落对方,有时也不乏真动了怒气。但在两个仅有两面之缘的陌生人之间,就显得格外怪异了。
赵璟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给我安排一个就近的房间。”
“好。”
“这段时间你不能随便外出。”赵璟顿了顿,索性没了顾忌:“如果出门,要告知我。”
赵琛点头。
见他这副棉花似的模样,赵璟顿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现在这样,倒像是他余恨难消咄咄逼人,硬要逼得对方声泪涕下地道歉似的,但那又有什么意义?
赵璟把桌上的书简往对面一推,站起身来:“就这样,我走了。”
“等等——”
“闭嘴。”他微微侧过头,余光落在洒满阳光的窗棂上,语气不轻不重,“我不欠你什么。”
身后没了声响,他加快脚步离开了这间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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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璟边走边生闷气,步伐都比平日快了许多。眼前忽而现出一片熟悉的衣角,他倏然止步,却还是撞到了人。
对向而来的人根本没想着避让。江南行屈指弹了下他的额头,笑盈盈的:“走路不看路啊,小璟。”
像一阵清新的风吹进尘灰堆积的房屋,赵璟愣愣地盯着他,然后一言不发地伸手抱住,把头埋在他肩颈间,就像鸟埋进温暖松软的羽毛里。
江南行下意识左右环顾,确认了此处无人经过后才心生疑窦,小正经破天荒地在外面不怕羞了,定是有问题。
只是还不待他开口问,伤心之人便自己吐露了。
赵璟低头闷闷地抱着他,道:“我怪自己太优柔寡断,不能心如止水,总为情牵绊。”
明明修道之人早便已与尘缘诀别,但当他看见那张与自己神似的脸,还是会想起往日种种,比起那些深刻凄厉的,他记得更清楚的反而是平静美好的时光。
正是这些还算好的东西,叫他平白无故生出许多犹豫不忍。
面对一个已然衰老、不复意气风发的人,他无法再开口去讨要一个答案。即使他什么都不做,这个人也过得不好。
尘缘断得不彻底,恨也恨不明白。
“你从前那样也不叫心如止水,只是暂时忘记了。如今想起来,正是断尘缘的好时机。”江南行并不在意眼前人已经不再是纤细脆弱的少年,轻抚他的脊背,“这是你此行最重要的事。”
“不会耽误正事吗?”
“那是我的事。”江南行平静地说,“你可以浪费大把时间,去探索‘成长’的可能。”
叩问仙门,尘缘不可不断。许多人是在漫长的时间里逐渐遗忘,也有人是因亲故的去世断了尘世因果。
被动地接受固然容易些,但一个坚固的修士,应当有直面痼疾与伤痛的勇气。
哪怕要击败的,是最强大的心。
莫名的焦灼与彷徨在熟悉的气息中如春雪般融化,比不得花香浓烈,也不如熏香持久地彰显气味,却能带来难以言喻的安心。赵璟满腔闷气渐渐消弭,细微的风声草动清晰地入耳,紧绷的手臂放松许多,他闭上眼睛,竟觉得有些惫懒了。
几乎是习惯性地蹭了蹭……脸颊方才贴近柔软微凉的侧颈,就叫他发现了大问题。
陌生气息隐隐残留着,是一种带着锈气的铁腥。
赵璟抬起头,严肃道:“谁又来找你了?”
这句话的每个字都有它的用处和深意。江南行恰恰好都听懂了,深感自己已经在这方面几无信用可言,便道:“我们能不能回到刚才的师徒关系?”
赵璟从善如流:“师尊,方才谁来过了?”
尊敬了一些,但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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