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和月重演，时间一瞬而逝。
季琅染在这样的日子里不断重复着相同的事情，似乎生活是充实的，又有什么在隐隐躁动。
依旧是一个百无聊赖的上午，讲台上的语文老师滔滔不绝地讲着阅读题目，讲台下的学生点着脑袋昏昏欲睡。
季琅染在靠窗的位子上坐着，耳朵传不进去老师的声音，大脑在享受着时间的流逝。
他偏着头看向窗外。时间还早，所以大街上并没有很多行人。
一个行人闯进了季琅染的视线。他西装革履，头发一丝不苟，步伐却凌乱，身体歪歪斜斜地像是踩在泥地里。
季琅染眯了眯眼，这个人非常不对劲。
仿佛迎合他的猜测，男人做出一个诡异的动作。
他侧扭着脑袋一抬，即使隔着几层楼的高度也准确捕捉到了季琅染的视线，然后向他缓慢而僵硬地勾起嘴角。
季琅染的鼻翼煽动，他好像在一瞬间闻到了臭味。
这么远的距离，仅凭借肉眼是不可能看清一个人的面部表情的，但是季琅染很确定自己感受到了什么，这个男人的眼中是腐烂着的死亡。
心脏猛地一震，不安和焦虑再次在身体中肆虐。感觉异常强烈，强烈得好像要从他的心脏溢出再从四肢窜出去，将他五马分尸。
他的心脏加速跳动，“咚咚”的声响在脑海中响起。季琅染揪紧了心口的衣服，呼吸也急促起来。
楼下的男人重新低下头，继续摇摇晃晃地沿着马路向前。
马路尽头的十字路口冷冷清清，店铺都紧紧关着门。一个妇人从马路对面走来，行色匆匆。
季琅染预感到了要将发生的事情，他从座位上弹起，视线紧盯窗外。
那个男人嗅到了妇人的存在，原本微微低垂的头地斜着挪动，歪斜的肢体动作也慢了下来。
季琅染的耳边传来刺耳的嗡鸣，在短暂的空白后紧接着听见了男人嗓子眼里的咯咯声。心脏的跳动都慢了下来。
只见男人突然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跑了起来，四肢大幅度甩动着向妇人扑去。妇人被吓了一跳，身体来不及做出逃跑的反应就被男人一口叼住了脖子。
妇人的双腿不停地乱蹬，双手也在用力拍打，打在男人身上他也没有半分松动。
很快她停止了挣扎，身体半腾空抽搐。
语文老师转身看见季琅染站在教室里还盯着窗外发呆，滋长的怒火让他的声音拔高了不少。
“季琅染！你在做什么！”
同学们被老师的呵斥吓得浑身一激灵，睡意也顿时无影无踪。一些靠窗的学生看着季琅染的动作也好奇地向外张望，却不由发出一声尖叫。
语文老师心中纳闷，快步走到窗边。
此时此刻的男人已经不满足于单纯地咬开血管，他疯狂地撕扯着妇人脖颈处的血肉，一边咀嚼一边吞咽，血液将他的嘴浸得鲜红。
不知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冲出了一个披头散发疯疯癫癫的女人，她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力度撞开了原本趴在妇人身上的男人，大快朵颐。
男人狼狈地摔在一旁，他想扑上去撕碎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独食者。
这个满脸鲜血的女人猛地转头，呲着牙向他发出一声低哑的嘶吼，带着浓厚的警告意味。
血，鲜红色的，充斥在眼膜中。
季琅染在一片尖叫声中再次听见了刺耳的“刺啦”声，世界好像都慢了下来。他看见鲜血从皮肤下向外喷出划出了一道弧线，听见牙齿撕开了血肉发出了特有的摩擦声，自己的皮肤上也传来温热的黏腻感觉。
突然，血不再是红色而变成了黑色，他的视线被蒙上了一层黑雾。
远处的天际线上显出一抹殷红，它刺眼的颜色撕开了季琅染视线上附着的黑雾，正张牙舞爪地流动着。
季琅染的双眼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针扎感，似乎是要爆裂开。
“同学们！冷静冷静！”李旭冲进教室，试图用自己的声音盖过学生们的惊叫。
季琅染捂着眼睛，剧烈的痛感让嘴唇都有些颤抖。
“同学们！不要慌张，我们校门是封锁的，外面的人进不来，你们先给自己的父母打电话，学校已经报警了！”
学生们仿佛大梦初醒，慌里慌张手忙脚乱地开始联系亲人。
双眼的疼痛到了可以忍受的地步，季琅染连忙在自己的书包中狂翻，最后在书缝中找到了手机。
“滴——”，电话被接通了。
“妈？你现在在哪？”
“怎么了？妈妈现在在你外公家啊，今天是轮休日。”
季琅染语气急促，四周还是熙攘的吵闹声，褚瑜妍不免心中疑惑。
“妈，你哪也不要去，和外公在家里呆着，把门窗都锁好，不管是谁敲门，都不要开！一定要记住！我马上过去找你！除了我之外谁都不要开！”
季琅染的声音逐渐拔高，他尽可能用镇定的语气一口气说完，讲完之后听到了心脏的狂跳声。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随即传来褚瑜妍的声音。
“好，妈妈等你。”
季琅染挂掉电话，把自己的手机、钥匙和钱包一股脑儿丢进了书包。正准备拉上拉链，他看见了自己座位里躺着的剪刀。略微犹豫后，还是伸手把它一起揣了进去。
李旭见他要出教室，连忙伸出手抓住他。
“你要去哪？”
季琅染头也没回，甩掉了他的手，“去找我妈。”
“已经报警了！你最好还是在这里等着！” 李旭跟着季琅染的脚步，追出了教室。
“我不放心，老师你不用管我了，我自己对自己负责。”
闻言，李旭的脚步慢了下来，看着季琅染没有丝毫犹豫的背影，他咬了咬牙追了上去。
“我找林老师把事情交代一下然后我们一起走，你去哪？我开车送你。”
季琅染这才停下了脚步，转头看着李旭拧在一处的眉眼，惊慌中带着担忧。
“去梅桐花苑。”
“好，我们方向是一致的，我送你到小区门口。”
教学楼的走廊回荡着吵嚷声，显然这件事情已经传遍了。
季琅染快步走过每一间教室，李旭只得小跑跟上。
“我们得从小门走。”季琅染突然对李旭说，“校门口对着的是大马路，可能会有很多……”他顿了一下，“那样的怪物。”
“那就从学校南面那扇与隔壁小区相通的门走吧，我的车就停在小区里。”
“那个门不是关着吗？”在季琅染的印象中那扇门并没有打开过，它只是远远地嵌在学校的后墙之中，藏在那些已经枯萎的爬山虎中间，像是一个镂空式样的摆设。
“是这样没错，但我和下夜的老保安关系不错，他给了我南门的钥匙，方便我来晚的时候直接进来。嗯……不至于被教导主任抓到。”
李旭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但是我没用过啊。”
话讲到这，他们已经走出了教学楼。
操场上空无一人，但每一栋教学楼都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叫声和哭喊声。
“快走吧。”季琅染率先走到南门前，用力扯开缠绕在上的残枝烂叶。“咔嚓”一声，老旧的铁门发出沙哑的长叹，门被用力拉开。
等到二人皆过，李旭将锁重新挂了上去。这扇大门再次成为了装饰品。
汽车在马路上疾驰而过，行人惊恐的脸也在季琅染的眼前飞快略过，疯狂的怪物和飞洒一地的血色被他们甩在了身后。
季琅染不忍再看，他转过头，看着脚踩油门正极速驾驶的李旭，：“不是已经报警了吗？老师为什么还要跟我一起出来？”
李旭握着方向盘的手不自觉抓紧，他的眉眼也压低了些许：“我老婆怀孕了，一个人不方便。我必须去找她，不能让她一个人呆着。”
季琅染没说什么，沉默着点点头。
“老师，把我放在小区门口就可以了。”季琅染盯着前方熟悉的“梅桐”二字，他摸出了扔进书包的剪刀，紧紧攥在手上。
“好，季琅染，注意安全。”李旭抿着嘴唇，视线锁在季琅染紧绷的脸上，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嘱咐道。
梅桐花苑由于建造年代较远，所以楼层不高，仅有五层，这里大部分居民是年过半百的老人。
季琅染最柔软的记忆就在此处，那也是他最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他最爱看外公与邻居爷爷下象棋急得猛抓胡子，也记得老人们在各家楼下悠哉地摇着扇子相谈甚欢。
现在的梅桐花苑悄无声息，枯败的树枝在瑟瑟寒风中挣扎，偌大的小区中不见半个踪影。
无声的寂静让季琅染冷汗直下，他快步走在小区街道上，握紧剪刀警惕着周围的细微动静。
外公家近在咫尺，季琅染拉开单元门的一条缝隙，仔细听了两秒。确认没有动静后闪身钻进了楼道，又将门轻轻关紧。
“呼——”他下意识长舒一口气，三步并两步迈上楼梯。在他的身影消失于楼梯口的一瞬，一楼的猫眼里突然闪出一只浑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珠，这只眼珠在小小的猫眼中剧烈抖动，仿佛在狞笑，在兴奋。
“妈！是我！开门！”季琅染轻拍着铁门压低了声音。
“吱呀——”，陈旧的铁门哀叹一声，季琅染擦着肩膀挤了进去，他微微探头确认后边没有任何东西后将门关上锁死。
褚瑜妍看着儿子谨慎而古怪的行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染染怎么了？你不是在上课吗？怎么……”
“妈你听我说。”季琅染打断了褚瑜妍，他尽可能冷静地讲道：“妈，从今天早上开始，外面有人变了，他们了，他们在吃……人……妈，你快收拾收拾东西，带上……”
季琅染的心还在狂跳，肺部吸入的空气无法支撑自己说出太长的话，他只得停下来喘了一口气。
“带上水、吃的和证件什么的，我们和外公今天离开这里。”
“在家里躲着不行吗？”褚瑜妍擦了擦季琅染额头的汗水。
“不……”季琅染的大脑发出了警报，他为自己下意识的反驳而陷入了茫然。
不……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不能躲在家里？那个男人实在是太诡异了他为什么在吃人之前精准地看向了我？为什么我的眼睛会痛得那么厉害为什么它们吃人血肉的时候我的感受会这么清晰为什么？不……好像从前几天开始我就有些不对劲了……那个红色是什么？原来那天看见的是真的那个红色前几天也看见了……它是什么它一定不是巧合……
季琅染的大脑快要超负荷，所有不对劲都在他的脑海中疯狂加载。
季琅染愈发直觉今天这一切都是必然会发生的，这场来势汹汹的灾难选择了一个毫无防备的日子开始上演，如果选择待在这里他就会变成一只待宰的羔羊。
跑，得跑。
狂奔的思维在剧烈运转后熄了火，季琅染迷茫的双眼重新聚了焦。
“妈，待在这里也不会安全的，我们要去安全的地方。”
安全的地方是哪？季琅染也不知道，起码这里不是安全的地方。
褚瑜妍看着自己儿子格外严肃的脸，点了点头。
“妈知道了，这就去收拾。”
季琅染觉得自己口干舌燥，他灌了一杯水，又突然想到什么，快步走到了厨房。菜刀端端正正地插在刀鞘里，锋利的刀锋泛着冷光。
不行……太短了，不能跟那些怪物离得太近。季琅染在心中细细琢磨，他又从壁橱里翻出一根相对合适的擀面杖，用黄色胶带将菜刀牢牢绑在上面。他挥舞了几下，觉得还算牢靠。
季琅染拎着擀面杖，转了转厨房又转去了厕所，拿起拖把将拖把头拆了下去，然后递给了褚瑜妍，“妈，你拿着，防身用。”
褚瑜妍接过，神情有些纠结，“染染，用得着这样吗？”
“妈，他们会咬人，很严重，有防身的总比没有好。”
闻言，褚瑜妍没有再做争执。
“我收拾差不多了，不过，咱们得回一趟家，我的证件都在家，还有一件东西要拿。”
季琅染点点头，“我去跟外公讲一下。”他放下擀面杖，吸了一口气，迈腿向卧室走去。
“外公，我们得出门一趟。”
季琅染刚推进门就看见外公坐在桌前，带着厚重的老花镜，微微弯着已经有些佝偻的背脊，在纸上写写画画。
“怎么了染染？”褚林儒转头。
“外公，我们现在必须离开这里，不管发生什么一定要跟紧我和妈妈。”季琅染看着外公，斟酌下语句开了口。
“爸，听小染的，穿好衣服我们准备出发了。”褚瑜妍拿起挂在衣架上的外套，为褚林儒仔细地穿上扣好。
季琅染把双肩包包带往紧勒了勒，又摸了一把口袋里的剪刀，最后握紧那一柄滑稽的擀面杖捆菜刀组合。
窄小的过道寂静无声。
“我先走，你们跟在我身后。”季琅染轻声叮嘱道，他率先走下楼梯，探头看了看下面的楼层，空荡荡的。
“妈，快走。”
平时只要两分钟的楼梯仿佛被延长，季琅染只觉得走得很是困难。
提心吊胆走到了第一层，季琅染稍微松了一口气，“妈，一会儿还是我先出去，然后你马上去开车，我和外公……让开！”
季琅染一把把褚瑜妍和褚林儒扒到身后，用力一踹。只听“嘭”的一声，来人被踹在了门板上。
“妈！快带着外公走！”
季琅染大吼，那倒在地上的人却后仰着起身，没有丝毫停顿直接向他冲来。季琅染这才看清了他的样貌。来人头发花白，眼睛暴突，嘴角不停地向下滴着黏液，脸上爬着大小不一成群结队的脓包，脓包里依稀可见流动着的黄水，强烈的腥臭味儿刺得季琅染的鼻子和嗓子都疼了起来。
这正是与他外公下棋的一层陈爷爷。
来不及思考，季琅染的手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这把菜刀猛地刺入陈家爷爷胸口，黑色的血像蠕动的小虫，从缺口处缓缓爬了出来。可这样的力度也不过仅仅使对方的动作迟缓下来，季琅染见状拔出柄向后飞跑，在跑出单元口的那一刹那立刻拉上了门。
只听“咔嚓”一声，锁芯落下，陈家爷爷被关在了楼道里。沉重的撞击声从门的另一侧传来，紧接着是指甲狠刮大门的尖锐滋啦声，季琅染的头皮都被挠掉了一层。
惊魂未定，季琅染听见褚瑜妍的呼喊：“染染！快上车！”
三两步飞身上车，季琅染甩上了车门。
透过车窗，季琅染看见了跌跌撞撞的人从不同的单元推搡着跑出，他们面目狰狞，脸上的惊慌与绝望刻在了肌肉里，整张脸都在不停颤动，血肉被撕开的声音远远传到了自己的耳边。
这样荒诞的画面与陈家爷爷狰狞的脸不断交错闪现在他的眼前中，季琅染的视线好像被拉远然后飞出了这具身体。
“染染……你没事吧？”褚瑜妍的声音仿佛从另一个时空共振着传入季琅染的耳道，他浑身一激灵。
“啊？啊我没事妈……”季琅染本能地应道。
“我都看见了，是陈升阳那个老头子……”褚林儒的声音响起，他靠在车门上，苍老的声音有些嘶哑，“这是怎么回事，染染？”
“外公……他们……都不是人了……他们……会吃人的血肉……但是……他们……都不是人了……不是人……。”
季琅染努力地调动着大脑来组织词汇，却只能凑出“不是人”三个字来回咀嚼。
“爸，现在最重要的是逃出去，离开高东市，活下来，这些话等到我们安全了再说也不迟。”
褚瑜妍透过后视镜看见季琅染的五官摆出呆滞的组合，方才脚踹怪物的凶狠早已消失不见。
这样的灾难对于十九岁的季琅染来讲无异于隔空投下的炸弹，就算没被炸得四分五裂，也被爆炸的气浪震飞在空中，摔在地上再吐出几口血来。
他强迫自己表现出镇静，好像是一副接受良好的样子，惊恐和迷惘已经将这幅表象撕开了口子，出卖了他。
“妈……我们一定要回趟家吗？”季琅染听见自己闷闷的声音在车内狭小的空间被放大。
“妈妈有……必须要带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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