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工作不多，沈怜生也抽出一些时间来去医院看看沈赋，即便再不愿，说出的话也要兑现。
他来到病房，发现房内只有沈赋一个人正背对着房门看向窗户外面的麻雀。
沈怜生怕惊到老人，只是轻轻把果篮放下，不料这细小的声音也引起了沈赋地注意。
“来了啊。”
“是。”
多年以后再次见面，第一句话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说出口。
“公司怎么样？”
“挺好的，我最近争取到一个项目，衡河左岸的商业街开发。”
“是吗，听起来很有前景。”沈赋咳了两下，难得扯出一个笑容。
“您叫我回来，是有什么事吗？
老人听见这话，脸上的笑容又消失了。
“没什么事就不能叫你回来了？你真不认我这个爹了还是怎么？”沈赋又开始拿话呛人。
沈怜生没说什么，他早就知道和老人说话没两句就又会吵起来，所以根本就不去接他的话。
沈赋又不说话了，从前那么风光的一个人，几乎说什么就是什么。而现在...
他还是望向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病房一时间陷入死寂，沈怜生只能找一个话题，来避免这种尴尬的情况。
“孟阿姨呢？今天怎么没来？”
“去聚会去了，真是不明白这群女人，成天聚成天聚。”沈赋没好气地说。
“是吗。你午饭吃什么，我叫人送来。”
“......对面商业街上有一家茶楼，里面的烧卖不错，其琛常买，你去买吧。”
“好，那你等我一会儿，先吃个苹果吧。”沈怜生递给沈赋一个削好的苹果。
不过沈赋还是背对着沈怜生，也不再说话，也不去接递过来的水果。
沈怜生微微垂头，默默把苹果放在桌子上，“我走了，苹果记得吃，一会儿就氧化了。”
他安静地走出病房，步行去对面的商业街，那里离医院很近，几分钟的路就到了。
到了地方以后才发现和想象中大相径庭，这里根本不存在沈赋说的什么商业街，什么茶楼。只有零散的几个的小餐车，后面紧挨着垃圾堆叠成山的垃圾桶，各种废弃物品被随意丢弃在那里，上面不断飞舞着苍蝇和果蝇。
沈怜生的皮鞋踏过泥泞肮脏的水泥路面，找到那里唯一一个买烧卖的餐车。
老板看到来人就开始招揽客人，沈怜生顺势买了一笼，热气腾腾的烧卖直接装进了看起来质量不是很好的塑料袋里，上面还沾上了蒸屉底下的灰尘。
沈怜生皱了皱眉。
买完烧卖后他没有回医院，而是过去了医院对过的家庭餐厅要了几个菜打包带走。
——
“买回来了，快吃吧。”沈怜生将买的东西都摆好，“以后别吃那家烧麦了。”
“怎么？嫌麻烦？”沈赋将烧卖塞进嘴里，病痛折磨的他食不下咽，只有这个烧卖还可以入口。
“不...”沈怜生在组织语言，他不知道怎么和沈赋说。
“不嫌麻烦，就是嫌脏吧。”沈赋心下了然。
沈怜生有些愕然，他不明白沈赋是怎么知道的。
接着就好像心有灵犀似的，沈赋的话解答了他的疑惑。
“我知道那里根本没什么商业街，也没有茶楼。其琛这么说，我也就这么信了，有问题吗？”沈赋语气生硬，背也挺的直。
沈怜生很不解，不明白沈其琛撒这样的谎有什么意义，或者是从小撒谎撒惯了，不觉得这样的话是骗人，只是夸大其词罢了。
只是他的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莫名有种酸酸的感觉。
一顿饭很快吃完了，沈怜生准备离开，临行前和沈赋告别，却总觉得他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有什么话要说吗？”沈怜生主动问，等了半晌不见回声，他又说：“不说我就走了，我过几天再来。”
沈赋闻言，决绝地扭过身子去，看起来真的不打算说。
窗外的麻雀已经飞走了，只剩梧桐树的叶子还在沙沙作响。
就这么平稳地过了几天，等沈怜生再去到时候，沈赋已经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呼吸机微妙的声音响个不停，偌大的病房里依旧只有他一个人。
还是沈怜生主动提起话题：“他们还是没来吗？只是今天没来还是一直都没来？”
“你一直...问问问的，烦死了。”沈赋发出沉重的呼吸声，嗓子就像一个年久失修的风箱，一直咔咔作响。
即便他不说，沈怜生也心里有数，这里只有护工定期来收拾，前几天放在那里的果篮有些生斑，快要腐烂了。
只不过在坏掉之前护工是不会扔的。
沈怜生提起果篮丢到垃圾袋里，准备走的时候捎出去。
他和沈赋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已经尽力在把这一切当成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而不是一个任务。
但事实是效果不怎么样，他短时间里还是适应不了。
沈赋地存在如鲠在喉，沈怜生一面对这个人，就难免会想到当年的事情，他没办法忘记，也没办法说出口，痛苦只能在心中和喉中迂回，如同雨点般向他拍打而来，将他吹折了腰。他看向沈赋的眼神里总是复杂多变的，但大多时候都是观察的。沈怜生不记得自己有多少时间没看过那双眼睛了，所以总带着好奇的神情，他想看穿他在想什么，就像多年前一样。
也许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注定的，有些想见的人一生也只见了一面，有些不愿面对的人却反反复复出现在身边不断让你回忆起那段经历，反复经受已经过去的痛苦，上帝是个爱开玩笑的人，把人的命运当做游戏。
沈怜生垂下眼眸，目光飘向垃圾桶里的果篮。
他的脸上流露出悲悯的神色，既是对自己，也是对沈赋。
“怜生啊…”
沈赋这么些天头一次叫他的名字。
那人闻言抬头看他，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你把公司的事都做好了，把自己人生的事安排好了，我就放心了。”沈赋还是只留给沈怜生一个背影。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我有在好好经营自己的生活。”
“那就好…那就好，别像我一样，到头来被骗到一无所有。”他狠狠咳了几下，喘了好几口粗气才顺过来。
“被骗?你被谁骗了?怎么不和我说?”沈怜生错愕地站起来，他不相信精明一世的沈赋也会遭受蒙骗，“到底发生什么了?”
沈赋长舒一口气，似乎放下了心中芥蒂。
“已经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了。那会儿我身体还没出毛病呢…”
——
那是一个雷雨天，骤雨倾盆而下，沈赋的秘书冒雨赶到祖宅，只是为了见他一面。
他三步并两步跑上书房，紧紧护住怀里的报告。
秘书猛地推开门，甚至来不及敲敲门，他急迫地把报告塞到沈赋手里，那人满脸疑惑与震惊:“你什么时候这么不稳重了?”
“董事长，您先看看这个再说吧。”
沈赋狐疑地打开报告，发现里面内容不多，但自己似乎很熟悉。
“您之前一直让我负责给小少爷转生活费，我也有每个月按照规定打到那张银行卡上，但是近几个月的流水显示很不正常，和以往小少爷的消费水平差的太多，几乎是断崖式下跌。我觉得很奇怪，所以着手调查了一下，最后找到这样一个陌生账号。”
秘书将报告翻页，沈赋看上去神色不动。
他又接着说，“于是我们顺着这个账号的信息顺藤摸瓜，就找到了这家公司——海城…”
这次沈赋的表情有了一丝松动。
“海城…?那不是其琛手底下的公司吗…”
“是，沈董。这个陌生账号是海城旗下的一个私人用户，但我想海城的员工根本不会知道这笔钱的存在，更不会去拦截，所以…”秘书没再说话了。
“你在怀疑其琛?”
“不敢，董事长。我只是想说，也许有这个可能…当初爆出的关于小少爷的一些不好的言论，也是海城找的记者。”
“怎么回事？那些事我本来是不知道的，是其琛拿来给我看我才…”沈赋皱皱眉头，他也开始发觉事情的蹊跷。
“是，报社内部我有认识的人里说，其实是…”
“是什么?别卖关子了，快说！”
“…其实是，大少派人搜集了一些不实言论，添油加醋又捅到他们那里去的，。”秘书说完这句话后显得战战兢兢的。
这句话如同平地惊雷，沈赋一时间思考不过来。
“你…你那熟人靠不靠谱，知道他说的什么吗?”沈赋双眼瞪大，两只手紧紧握住椅子扶手，手指间被挤得泛红又泛白。
“沈董，你别生气…那个人是我大学同窗，虽说几年不见，但说的话…一定是靠谱的…大少他，这么做一定有目的。”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沈赋接连摇头，“他当时走的时候那么决绝，我也想不到他会说出那些话。他应该是恨我的才对，才会这么说，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其琛…”
直到现在沈赋才不得不相信，除了沈其琛没有别人，就连这项约定也是只有他们几个知道的，沈赋是打款人，沈怜生是收款人，中间隔着秘书做保障，只有沈其琛…
当年约定好以后，他就不断套沈赋的话，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怪我…怪我…”沈赋嘴颤抖着，哆哆嗦嗦地从嘴里吐出这些话，他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混浊，仿佛被记忆拉回当年那个下雨天。
那次也下着这般大的雨。
“沈董，原谅我多事。但是我跟在您身边二十年了，对您和小少爷自然也有感情…”秘书神色黯淡。
“我知道了，你还有想说的吗…”沈赋沉溺在悲痛之中。
“当年其琛少爷和您说的那些话，您当真信了吗?”
沈赋没有答话，只是又回想起沈其琛的耳边风。
“您真地相信小少爷会在外人那里说您的坏话吗?至少我是不信的，少爷他本性纯良，绝对不会在外人面前抹黑父亲。更不会做出…让他的亡母蒙羞之事…！”
当时沈其琛和沈赋说的，他一字不落，全都想起来了。
“父亲，你知道那个沈怜生在外面怎么说的吗？他在外人面前大放厥词，造谣您身为人父，公然破坏协议啊。”沈其琛弯着腰在沈赋耳边轻述。
“不仅如此，还去…还去过世阿姨的陵墓上哭诉您的行为，扰得阿姨不得安宁，陵园那里的人都知道了，他好像以为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
平生最好面子的沈赋哪允许别人这么造他的谣，更何况是自己的儿子，本就在气头上的他，被沈其琛这么一吹耳边风，直接怒火攻心，和沈怜生来了个断绝关系。
不曾想，这话一说出口，就再也跑不出沈其琛挖的深坑了。
“是啊，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他是这么和我说的。”沈赋笑了，哈哈地大笑起来，“我当时太信任他了，他说什么我都听啊…哈哈哈…”
笑着笑着眼泪就滑落了。
——
沈怜生直至现在才知道了事情的全过程，他的反应不亚于沈赋。
可事情已经发生，结果就无法再挽回，沈怜生深谙这个道理，现在哭也没用。
如果哭真的有用的话，当年他的泪就已经流干了。
沈怜生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给老人掖了掖被子，手掌轻抚上老人的臂膀，像是在哄他睡觉。
“怜生啊，擦亮眼，好好活下去…给我争口气…”沈赋已经有气无力。
沈怜生停留了几分钟，终于下定决心转身就走，再也没有看一眼身后的人。
沈赋却目送自己的儿子离开，直到背影都消失不见。
他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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