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兵营初窥
队伍像一串被捆缚的蚂蚱，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踉跄前行。
离开风鸣镇已经大半天，太阳毒辣地炙烤着大地，也炙烤着这群新“兵”早已麻木的身心。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凌乱的脚步声，以及押送士兵不耐烦的呵斥和偶尔挥动的皮鞭声。
林枫低着头，手腕被粗糙的麻绳磨得生疼，但他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观察周围的环境上。他们走的并非通往边境主营的方向，而是偏向西南，进入了一片丘陵地带。地势开始起伏，官道也变得狭窄崎岖。
押送他们的这群败兵，纪律极其涣散。除了那名骑马的阴鸷队正偶尔会催促几声，其他士兵大多散漫地跟在队伍两侧或后方，互相低声咒骂着天气、长官，或是谈论着之前战斗的惨烈和某些袍泽的死亡，言语粗鄙而麻木。他们看向这群壮丁的眼神，没有丝毫同情，只有一种习以为常的冷漠，仿佛在看一群即将被送上屠宰场的牲口。
“妈的，这次亏大了，死了那么多兄弟，就捞到这点油水……”
“知足吧，能活着退下来就不错了！北边那群夏狗跟疯了似的！”
“听说王参将他们营被打散了，就跑出来几十号人……”
“哼，当官的跑得快，死的都是咱们这些冲在前面的……”
零碎的对话传入林枫耳中，让他对前方的战事有了更清晰的认知：大炎在北线吃了大亏，损失惨重，溃败下来的部队正在重新收拢整编，而他们这些壮丁，就是被用来填补窟窿的消耗品。
他悄悄活动了一下被绑得发麻的手腕，目光扫过同行的难友。那个吓尿裤子的少年脸色惨白，眼神空洞，几乎是被拖着走；王铁匠紧咬着牙，腮帮子鼓起，眼中是压抑的怒火和担忧；还有其他一些面熟或陌生的镇民，都如同行尸走肉。
绝望的气氛在沉默中蔓延。
傍晚时分，队伍终于抵达了目的地——一个位于山谷间的临时兵营。
与其说是兵营，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难民营。没有像样的栅栏和营垒，只有胡乱搭建的窝棚和帐篷，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污水横流，垃圾遍地，空气中弥漫着汗臭、霉味和一种淡淡的伤口腐烂的恶臭。随处可见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的士兵，他们或坐或躺，眼神大多呆滞无光，偶尔有几个精神点的，目光也像饿狼一样在 newcomers 身上扫视，似乎在掂量着能榨出多少油水。
“到了！都他妈给老子站好！”阴鸷队正勒住瘦马，厉声喝道。
队伍在一片相对空旷的泥地上停下。很快，一个穿着稍显整齐皮甲、书记官模样的人拿着名册走了过来，旁边跟着几个手持长枪、面无表情的卫兵。
“核对人数，登记造册！”书记官的声音有气无力，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无聊的差事。
押送他们的士兵开始粗暴地解开绳子，然后像驱赶羊群一样，将林枫他们赶到书记官面前。
“姓名！籍贯！年龄！”书记官头也不抬，机械地问道。
“张二狗，风鸣镇，十六……”
“王铁柱，风鸣镇，三十一……”
……
轮到林枫，他低着头，用刻意显得沙哑的声音回答：“林枫，风鸣镇，十七。”
书记官潦草地记下，然后挥挥手：“下一个！”
登记完毕，那名阴鸷队正驱马过来，对书记官道：“老李，这批人交给你了，赶紧分下去，老子还得去复命！”
书记官点点头，招呼过来一个老兵油子模样的人：“老钱，这批新来的，带到你们丙字营辎重队去，交给老陈头安置。”
被称为老钱的老兵，约莫四十岁年纪，一脸褶子，眯缝着眼，嘴角叼着根草茎，一副惫懒模样。他打量了一下林枫这群人，撇了撇嘴：“啧，又是一群豆芽菜，能顶什么用？走吧走吧，都跟我来！”
老钱带着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兵营深处，最终在一片更加破烂、靠近山脚的区域停下。这里堆放着一些破损的车辆、杂物，空气中弥漫着炊烟和马粪的味道。几十个穿着更加破烂、几乎看不出军服原色的人正围坐在几个火堆旁，眼神麻木地看着他们。
“老陈头！老陈头！死哪儿去了？给你们队送新人来了！”老钱扯着嗓子喊道。
“来了来了。”一个略显苍老但中气尚足的声音从一处窝棚后传来。
随即，一个身影走了出来。
林枫抬眼望去，只见来人是个约莫五十多岁的老者，头发花白，用一根破布条随意束着，脸上刻满了风霜，但腰杆却挺得笔直。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旧军服，虽然破旧，却出奇地干净整洁。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不像其他老兵那样浑浊麻木，而是清澈、平静，带着一种历经世事后的温和与洞察。
不知为何，看到这个老陈头，林枫心中莫名地安定了一丝。这个老人，和他这一路见过的所有军人，都不一样。
老陈头目光扫过林枫等十几个新来的壮丁，在看到林枫时，他的目光似乎微微停顿了刹那，但很快便移开，对老钱点了点头：“有劳钱老弟了。”
老钱嘿嘿一笑，压低声音道：“老陈头，规矩你懂的……”他搓了搓手指。
老陈头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从怀里摸索出一个小布包，悄悄塞到老钱手里：“就这点烟叶子了，钱老弟多担待。”
老钱捏了捏布包，满意地揣进怀里，拍拍老陈头的肩膀：“还是你老哥懂事！行了，人交给你了，我走了！”说完，晃晃悠悠地离开了。
老陈头转过身，面对着一群惶恐不安的新丁，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尽管这笑容在布满皱纹的脸上显得有些吃力。
“都别怕，到了这儿，以后就是自己人了。”他的声音平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这里是丙字营辎重队，我是这儿的火头军，也管点杂事，你们叫我老陈头就行。咱们这儿，不直接上阵拼杀，主要负责运送粮草、照看牲口、埋锅造饭。”
听到这话，不少新丁，包括王铁匠和那个少年，都明显松了口气。不用直接上前线，意味着活下去的希望大了很多。
林枫心里却清楚，辎重队也绝非安全之地。敌军袭扰粮道、后勤被冲击是常事，而且在这种溃兵云集的营地里，内部的倾轧和欺凌恐怕更为严重。
老陈头似乎看穿了众人的心思，继续道：“咱们这儿活儿不轻省，但也饿不死。只要守规矩，勤快些，总能活下去。”他顿了顿，目光变得严肃了些，“记住几条：第一，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不问；第二，管好自己的嘴和手，莫惹是非；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互相照应着点。在这地方，一个人，活不长。”
他的话语朴实，却直指要害。众人默默听着，将这几句话记在心里。
“好了，天快黑了，都饿了吧？”老陈头语气缓和下来，“今天晚了，没什么好吃的，就些稀粥杂粮饼子，先将就一顿。明天再给你们分派具体的活计。”
他招呼过来几个辎重队的老人，吩咐他们去取食物，然后亲自领着林枫等人，走向那些简陋的窝棚，开始给他们安排今晚的栖身之所。
林枫被分到和一个名叫赵柱的憨厚青年，以及那个吓坏了的少年——他叫狗娃，住同一个窝棚。窝棚低矮潮湿，铺着些干草，但总比露宿野外强。
捧着那碗几乎能数清米粒的稀粥和一块硬得能硌掉牙的杂粮饼，林枫坐在干草铺上，慢慢咀嚼着。味道很差，但他吃得很认真。
他抬头，透过窝棚的缝隙，能看到外面跳跃的火光，和远处营地里影影绰绰、如同鬼魅般的人影。空气中混杂着各种难以形容的气味，远处隐约传来伤兵的呻吟和不知谁的喝骂声。
这就是军营。残酷、混乱、充满未知的危险。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窝棚外，那个正在火堆旁忙碌的、挺拔而苍老的身影——老陈头。
这个人，让他感到一丝不同寻常。他身上的那种沉稳和气度，绝不是一个普通火头军该有的。
“活下去……”林枫握紧了手中冰冷的饼子，眼神重新变得坚定，“然后，弄清楚这一切。”
他的从军生涯，就在这充斥着绝望与一丝微弱温情的辎重队里，正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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