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像一层薄纱,在浮动着灰尘的阳光里缓缓飘荡。泪眼模糊中,门口那个倚着的高大轮廓,在斑驳的光影里显得有些不真实。
是江珩。
他没穿西装,只是一件简单的黑色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他就那样闲适地靠在门框上,双手插在裤袋里,目光沉静地落在瘫坐在地、一脸狼狈的我身上。
没有惊讶,没有质问,仿佛他早就料到我在这里,料到我此刻的失态。
我慌忙用手背擦掉眼泪,试图从地上站起来,却因为腿麻和心慌,趔趄了一下,差点又坐回去。动作仓促又滑稽。
他没动,只是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清的笑意。
“看来,”他开口,声音在爵士乐的衬托下,比平时少了几分冷硬,多了点难以形容的磁性,“钥匙用上了。”
我扶着冰冷的墙壁站稳,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声音还带着没完全压下去的哽咽和强装的镇定:“江珩,你什么意思?这些画……从哪里来的?”
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缓缓扫过这间充满我“过去”痕迹的画室,最后定格在最近那幅色彩浓烈、充满挣扎的抽象画上。
“重要吗?”他反问,语气平淡。
“重要!”我忍不住提高了音量,指着满室的画,“这些都是我大学时候胡乱画的!很多连我自己都忘了扔在哪里!你费尽心机把它们找出来,布置在这里,是想提醒我过去有多失败?还是想证明你无所不能,连我丢弃的垃圾都能翻出来?”
话说出口,带着连我自己都厌恶的尖刻。我在害怕,害怕被他看到如此不堪、如此稚嫩的过去,害怕他这种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控制力。
江珩终于动了。
他离开门框,朝我走了过来。步子不快,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他没有看那些画,目光始终落在我脸上,像是要看进我剧烈波动的情感深处。
他在我面前一步远的地方停下。距离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雪松冷香,混合着画室里松节油和灰尘的味道,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气息。
“失败?”他重复着这个词,微微俯身,视线与我齐平,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嘲讽,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林晚,你管这些叫失败?”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没有碰我,而是指向那幅抽象画上虬结的红色线条和破碎的金色背景。
“这是你二十二岁那年,因为一次失败的策展项目,把自己关在宿舍三天后画出来的。”他的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我心上,“颜料是你偷用隔壁油画系的,画布是你从废品堆里捡来的。”
我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怎么会知道?那件事,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他没有理会我的震惊,手指移动,指向另一幅暴雨旷野的风景画。
“这是你大三暑假,一个人跑去西北写生,遇到沙尘暴,差点迷路,回来后发着高烧画的。”他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份与我无关的报告,“画到一半,颜料用完了,你掺了当地的黄土。”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带着汗水和泪水的青春记忆,被他用这种冷静到残酷的方式,一一挖掘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还有这个,”他的目光转向那幅只有背影的男性肖像,眼神似乎微微暗了一下,“这是你毕业前,最后一次……去见江辰,回来后的当晚画的。”
我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最锋利的针扎了一下。那个晚上……我记得。瓢泼大雨,我像个落汤鸡一样站在他家楼下,看着他和当时的女友相拥进门。我回到租住的小屋,发疯一样画了这幅画,画完就把它塞进了床底最深处,再也没拿出来过。
我以为那是无人知晓的耻辱和伤痛。
原来,他都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张冷硬英俊、此刻却仿佛能洞察我所有秘密的脸,一种巨大的、无处遁形的羞耻和愤怒席卷了我。
“你调查我?!”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眼泪再次不争气地涌了上来,“江珩,你变态!你凭什么?!凭什么把我扒得这么干干净净?!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在你面前演,很有意思吗?!”
我失控地朝他吼道,积压了太久的委屈、恐惧、不甘,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对于我的崩溃,江珩没有任何动容。他甚至没有后退,依旧维持着那个俯身的姿势,目光沉静地看着我,任由我的情绪像暴雨一样倾泻在他身上。
直到我吼完了,只剩下压抑的抽泣声,他才缓缓直起身。
“林晚,”他叫我的名字,声音低沉而清晰,穿透我混乱的哭泣声,“我认识这些画的时间,比认识你,要早。”
我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没明白他的意思。
他转身,走向那个放着照片的多宝格,拿起那个相框,手指轻轻拂过照片上那个笑容张扬的年轻女人。
“这家画室,原来的主人,是位很有天赋,但运气不太好的女画家。她去世后,画室和里面大部分遗作,被她家人处理。”他背对着我,声音平静地叙述着,“三年前,江氏旗下的艺术基金,偶然收购了这批遗作,包括这间画室的使用权。”
他转过身,将相框放回原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复杂难辨。
“我第一次看到你的画,是在整理那批收购的遗作时。混在一堆陌生画稿里,署名 L.W.。”他顿了顿,眼神似乎飘远了一瞬,“笔触,色彩,那种不管不顾、想要挣脱一切的劲儿……很像她年轻的时候。”
我怔住了,彻底忘了哭泣,呆呆地看着他。
所以……这些画,不是他特意去“垃圾堆”里翻出来的?是早就被他……看到了?
“后来,我知道了你和江辰的事。”他继续说着,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但细听之下,似乎又有什么不同,“再后来,我找到了你。”
他朝我走近,停在我面前,目光锐利地审视着我脸上未干的泪痕和震惊的表情。
“我看到的是一个被现实磨平了棱角,用虚荣和愤怒包裹自己,把真正的天赋和爪子都藏起来,只会用拙劣方式去报复的前女友。”
他的话像刀子,割开我层层的伪装。
“我觉得很可惜。”他淡淡地说,眼神里没有任何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评估,“所以,我把你放到苏晴身边,放到瀚海,想看看,被逼到绝境,被放到合适的环境里,那个曾经能在画布上燃烧自己的林晚,能不能再活过来。”
我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原来……原来从一开始,他看中的,就不是我“前女友”的身份,也不是我“疯女人”的潜质。
他看中的,是那个被他从故纸堆里翻出来的、署名 L.W. 的、陌生的我?
“那……那你后来做的那些事?逼我,帮我,那些若即若离……”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都是为了……‘打磨’我?”
江珩看着我,沉默了半晌。画室里只有老唱片孜孜不倦地唱着那句关于失去的副歌。
“一开始,是。”他承认得很干脆。
“那后来呢?”我追问,心跳如鼓。
他再次俯身,距离近得我们的呼吸几乎交融。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我的眼睛,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暗流。
“后来,”他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最隐秘的诱惑,“我发现,看着你一点点把丢掉的爪子磨锋利,把藏起来的獠牙露出来,比看着那些冰冷的画作,要有趣得多。”
他的指尖,再次轻轻拂过我的脸颊,擦掉一滴将落未落的泪珠。动作比上一次,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温存?
“林晚,”他看着我,眼神深邃得像要把我吸进去,“我给你的,从来不是陷阱。”
他的拇指,轻轻按了按我的唇角,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是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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