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起来,温兰殊为难地照了照镜子。昨晚萧遥不知道犯什么混,趁他意识不清的时候,用苇笔在他腰上、手背、心口和腿根画了几朵兰花,这会儿起来,怎么擦都擦不下。
该阻止的……
他擦了半天,无济于事,看了看面前偷笑的萧遥,一个枕头扔了过去,“你还笑。”
“咳咳,起来吃饭了。”
温兰殊扶额,“你昨晚也是真敢,不怕红红回来?”
“卢英时那小子我放心。”萧遥挑眉,往面碗里加了勺醋,学习温兰殊的口味,“快来,刚做好的馎饦,你不吃就坨了。”
温兰殊还没穿白袷,屋子有点冷,铜镜架就在床侧,他起来赤着上身,吻痕和牙印很明显,至于腰胯那里的兰花……他背过身又扭过头,整个人极其扭曲。
那是萧遥覆在他背后的时候,随手拿起苇笔蘸了墨画的,当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看起来……仿佛一朵兰花蕴含了无限的韵味。红的黑的在身上,温兰殊就像张任由绘事的白纨素。
“消下去又得好久。”温兰殊叹了口气,穿上里衣和厚厚袍衫,“诶,长遐,最近你有父亲的消息么?听人说,他去幽州了?怎会突然去幽州?”
“温相是跟蜀王李廓一起去的。”萧遥抿了口茶,“他很安全。”
“我做梦还梦到李廓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李廓对父亲的态度,不像是传闻里说的那样……”
“传闻里什么样?”萧遥疑惑不解。
温兰殊三缄其口,“没什么,吃饭了。”
吃完饭,温兰殊和萧遥通好了口供,就说是为了聊公务,所以一聊就聊到很晚,所以只能寄宿在此。
对此萧遥并不是很愉快,但是确实没有更好的法子,只是勾着温兰殊的脖颈,“你那几个伯公叔公叔叔伯伯不会给你找媳妇吧?”
温兰殊:“?”
萧遥这担心真是奇奇怪怪的,这都什么时候了,整个晋地以南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族中长辈怎么会挑这个时候给他说媒?再说了,他的亲爹还在幽州呢,亲爹不在场,谁有那副脸面啊。
“萧长遐,你的担心有点多余哦。”温兰殊掐了把萧遥的脸。
萧遥当即握住了他的手腕,“我不觉得多余。虽说温相已经同意我们在一起,可是身边多少人不知道。这不是名分不名分的问题,我觉得我们彼此相爱,终有一日要立于人前……”
“十六叔!”卢英时小跑着进来,看样子他在裴洄、红线前头,于是这颇有眼力见儿的小孩,跑到前面绕了个圈原地返回,出门的时候还把门带上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现在不是时机。等我们一起解决完面前的事,克复两京,再说好么?”温兰殊抚着萧遥的脸颊,萧遥眉头紧皱,这让他很意外。
萧遥为什么会如此担心、患得患失?
“好了,我先去找阿时,顺便去后院牵马。”温兰殊轻松一笑,往后院去了。
萧遥想起和傅海吟的交谈……克复两京?萧遥完全没想过,他给自己的路子全然不是兴复“周”室、还于旧都,江河日下的大周就像路上摇摇欲坠的马车,踹一脚就能散架的那种,萧遥不认为这种马车还有什么要修复的必要。
他和温兰殊不一样,那人身上没有阴霾,国朝文人,风流蕴藉,仁义礼智信,而他不是。
他只是遍地尸骸里的幸存者罢了。
萧遥有想过,为什么他对温兰殊要多了几分占有,甚至温兰殊多看独孤逸群或者李昇两眼他都会不舒服。后来他才意识到,因为两个人成长的环境不一样。
温兰殊从小就被管束,遵规守矩已经成了习惯,所以性格安稳,不计较得失,相比起占有、控制,更喜欢被占有、被控制,所以温行要求他做什么,他都会很顺从,因为这是父亲,一个能管自己的人。
但萧遥是丛生的野草,宇文怀智驯服不了他,他什么都没有,因此从记事起,满心满眼想的就是征服与占有,他不能忍受事情脱离掌控,也不认为自己占有的人或物会牢牢握在手中。
他要做刀俎,不做鱼肉。
等温兰殊牵好马打开门,门侧卢英时和裴洄像俩门神一左一右。裴洄抱着温兰殊的胳膊,“温侍御你可算来了,我跟你说,我们昨儿个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
卢英时带着红线以及裴洄,在街上走着,三个人七绕八绕,就不知道绕哪儿去了。
这样一来出了城门,旁边都是枯树枯草土包,时不时有几声狗叫,吓得裴洄赶紧躲在卢英时身后,“是好玩的地儿吗你就来!不是说要去土地庙嘛!这……这哪里像了?”
红线皱眉,她没想到那个指路的比丘也是个路痴,于是幽幽回头,“走咯,回城。”
红线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卢英时能觉察到,红线其实并不太喜欢跟他俩出来玩,若说对谁比较和善,可能就只有温兰殊吧。裴洄握着他的胳膊,左顾右盼,缩着脖子,生怕有什么大灰狼从草丛里钻出来,甚至额头贴住了卢英时的脊背。
“救……”
“啊啊啊啊啊——”
裴洄一蹦,像八爪鱼似的,跳上了卢英时的背,他清晰感觉到,草丛里有声音!但具体是什么声音他不知道,他在《山海经》里看到过,有种妖怪叫狌狌,会学习人的声音,一喊一个准儿,你要是回头就完蛋啦!
“狌狌!肯定是狌狌!我们赶紧走吧,阿时,快,快走!”
卢英时无奈背着裴洄,回过头,眼看裴洄冷汗都要落了,送了手臂,示意裴洄下来,“是人,我去看看。”
“别去啊阿时!万一是狌狌我可打不过!”裴洄好不容易从卢英时身上蹦下来,就又躲在红线背后。
红线:“……”
卢英时拨开枯草丛,冬日的草茅很脆,一踩下去就折了一片,甚至还荡起一阵烟尘,裴洄捂着脸,弓腰驼背躲在红线身后,只敢透过手指缝偷偷看两眼。
“怎么是……小郡公?”
柳度躺在草丛里,浑身是血,衣衫上的脏污自不必说。这一幕太匪夷所思了,柳度平时给人的感觉就是不染尘埃的翩翩君子,而现在,穿着粗布衣衫,血迹斑驳,气若游丝,身体冻得僵硬,嘴唇青紫,又因干燥,嘴角渗出血来。
红线马上也扒开草丛跑了过去,裴洄跟着她,不敢落下。
“柳度?怎么是你啊,你怎么在这儿?”红线碰上他冰冷的脸颊,忧心不安,“再待下去真的会冻死人!我们赶紧带他走吧。”
柳度颤抖着手,从衣服前的夹层,颠颠巍巍掏出一封诏书。
“请你……务必送到。”
……
了解到这一切的萧遥和温兰殊马上去青松观了,迎面撞见红线面露愁容,端起一盆热水,“公子,他在里面,说要见你呢。”
刚入室,就能感受到暖流,看来红线是备足了炭盆。床上柳度正躺着,两眼紧闭,唇上抹了点儿口脂,才不至于像昨晚那么骇人。只不过柳度的手上,竟然长了冻疮,一个两个依附在青紫的手上,痛痒难耐,越热越痒,痒得他睁开眼。
“温……侍御。”柳度支撑着身子想坐起,被温兰殊阻止了,“没想到还能再见。”
“你这冻伤很严重。哎,近几日,晚上说冷就冷了,青松观有冻疮膏,你敷上去,很快就会好。”
柳度眨了下眼,他现如今浑身乏力,如果不是红线找到了他,他很有可能在昨晚就冻死了。
“你怎么会突然到晋阳?”萧遥拖了软垫,和温兰殊一起坐下。
“说来话长。我带着陛下诏书往晋阳赶,但是在路上被贼人追杀,估计应该是贺兰戎拓的属下达奚铎不放心,所以找了几个刺客刺杀我。离晋阳还有一段路的时候,我和他们打斗,且战且走,就到了那儿,贼人不知为何,没追上来。而我也因为力战不支,晕死在草地里。”
红线捧过来一碗热粥,“给。”
柳度颔首微笑,在红线的帮助下,才勉强坐起。红线在粥里加了糖,一口下去,滋润心田。
“诏书已至,温侍御,若是河东自此出兵,与西面成掎角之势,何愁两京不复?”柳度没想到他有朝一日会这么急迫,“贺兰戎拓自取灭亡,逗留洛阳不思北返,不出一月就会有变故。”
萧遥抱着双臂,翘起二郎腿,“确实。贺兰戎拓看起来挺喜欢洛阳的,要不然的话,早就来河东了。不过他不一定打得过河东,所以大概率去江淮。”
“江淮还有韩相任防御使时的军械堡垒,他不一定能攻得下,现在就是不进不退,只能拿着洛阳周边开刀。”温兰殊愁思郁结,“看来,河东必须出兵了,我这就去找裴府君。”
说罢,温兰殊朝着柳度颔首示意,急匆匆转身出门。柳度喝完粥,望温兰殊的背影望了很久。
作为自小袭爵的河东郡公,柳度什么都有,所以他对读书人慷慨激昂、指点江山的模样不太在意,又迫切,又捉襟见肘。他一直以为,温兰殊的才华,不过是牵强附会下捕风捉影的传闻,他的逆反心理让他对这种人并不太在意。
为何今时今日,竟全然变了?柳度不禁觉得,他也开始变得迫切,他也有想要的东西——想让一切回到正轨,想让大周变成以前的模样,想让这片水土再也没有人能随意决定别人的生死。
红线接过空碗就出去了,萧遥和柳度面面相觑,感慨万千。
“没想到再见会是如此情境。”柳度尴尬一笑。
“放心吧小郡公,那次赌局你没赢,但我还是会帮你一把。”萧遥站起身,“你先休息着,我跟子馥出去商量了。”
柳度不置可否,红线又端着汤药走进来,她刚刚把碗洗了,刚好任浮霁的小道童把药熬好,顺手就端了过来。
红线目光躲闪,别过脸去,捧着药碗给柳度,“你喝吧,驱寒的药,里面有胡椒。中午吃馄饨,现宰的羊肉,可新鲜了。”
柳度接过去,“谢谢。”
“说什么谢谢啊。”红线坐到一旁软凳上,屈肘支下巴,“你……”
“嗯?”柳度吹了会儿汤药,浅呷几口,苦得皱眉。
他长得也算端正,红线的目光不禁被吸引了去,时不时瞟两眼。想来自己也挺坏的,一开始因为那档子事,说人家是坏人。想到这里,红线意欲试探柳度真正的想法,尽管她的问题可能看起来很拙劣,也不一定会试出什么来,“你放心吧,我家公子会照顾好你的。你……应该不会对公子不利吧?”
“当然,你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不会就好哦,你可不能伤害他。”红线百无聊赖,玩自己的衣带子。她不谙世事又憨态可掬的样子,让柳度笑了出来。
“你……对温侍御很上心?”
“当然,公子是这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我要保护他,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红线格外认真,这话不像是开玩笑的,“我以前对你有误会,以为你欺负公子,所以说了你的坏话。”
“呃……”柳度不明就里,“这话你不说,我也不会知道。”
“不行,必须说出来。以前我对你有误会,以后没有了,不能因为你不知道就藏着掖着不说。”红线就是爱计较这些,“你被人欺负了?谁欺负你的?”
柳度:“……”
于是柳度赶紧闭眼喝药,想着略过这个话题不谈,毕竟在一个小姑娘面前说自己被人追杀还挺不好意思的。
“没事,等我之后找到了,狠狠削他。放心吧,有我在,以后也不会有人欺负你的。”红线拍拍胸脯,心想这下要保护的人又多了一个。
哎,为什么这些看起来人高马大的男子,被人欺负了也不在意、不计较?要是谁敢欺负她,她肯定一顿拳打脚踢招呼过去。还有钟少韫,也不知道他怎样了,明明乖得像猫似的,为什么那些人就是要欺负他呢?越温和、越不善于争的人就越容易被欺负,什么道理呀。
柳度闷完药,说来也奇怪,他原本在入晋阳的路上,可以说是万念俱灰了,垂死挣扎的时候,上天让他遇见了红线,就好像沙漠里快要渴死的人遇到了一汪清泉,他瞬间觉得,以后也不是没有盼头。
“谢谢你。”柳度会心一笑,平素沉稳内敛、漠然世事的他,难得有了一丝温度。红线脸有点烫,她觉得是因为自己离炭盆太近,就挪过脸去,端起药碗跑出门,一不小心被门槛绊倒。
廊下的裴洄啧了两声,“臭丫头真奇怪,怎么慌慌张张的。”
卢英时清了清嗓子,“呃,可能看到什么东西,比如老鼠。”
“那不能吧?她能直接把老鼠拍成鼠片。”裴洄抱着双臂,咂摸出一点弦外之音来,撇撇嘴,“你觉不觉得,臭丫头对柳度好像很不一样啊?我还以为臭丫头不会好好说话呢,原来是不会对我……阿时你拉我干什么!诶——我自己走我自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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