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了！不好了！大公子出事了！”
竹田满头大汗地跑进门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橘次引回过神来，嗔道：“出什么事了？这么着急。”
“大公子他……他被检非违使厅带走了！”
“什么？！”
竹田愁得五官都聚拢在了一起：“大公子昨晚在劝学院的宴会上和藤原保辅起了冲突，抄起酒盏的碎片朝对方捅了过去……当时很多贵族子弟都在场，检非违使厅说他们也没办法，为了交差只能先带走大公子。”
“兄长为什么会去劝学院？”橘次引眉间微蹙，随手将外衣披在身上。
竹田偷偷瞥了瞥站在旁边的源赖光，欲言又止。
“说吧，这里没有外人。”橘次引补充道。
“二公子还记得在下托您写的和歌吗？”竹田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生怕惹橘次引生气，丢掉救命稻草，“和歌是大公子要送给一个游女的。那游女名叫小织，琵琶弹得很好。”
橘次引点点头。
竹田叹了口气：“上个月，小织突然出了意外，死了。大公子知道后就变得郁郁寡欢。前几天他得知小织的死是藤原保辅所为，便想替她报仇。我们几个蹲守了一段时间，始终不见保辅露面，兴许他自己知道理亏，在刻意避风头。后来，大公子听说保辅要参加劝学院的宴会，就让我帮忙弄来一张请帖……谁知道会发生这么可怕的事！”
“二公子，现在该怎么办？大公子结交游女的事一直瞒着大人，要是大人知道了肯定饶不了他。”
“橘大人知道不是早晚的事么。”源赖光抱起手臂，好整以暇道：“橘敏盛平时横行霸道，天不怕地不怕，怎么出了事，反来求助自己的弟弟。”
竹田替主子来找橘次引收拾烂摊子，已经习惯成自然，如今倏忽多了一道门神出来，事情好像变得不那么理所当然了，有些手足无措。
“二公子，您看……”
“备车，去检非违使厅。”橘次引沉声跨出门外。
“我跟你一起去。”源赖光也没犹豫，夺步跟了上去。
牛车径直朝着左京一条二坊四町行驶。
有了斩妖的业绩，检非违使厅从东市市司搬到了这个新驻地，有了自己的独立衙署。
审判的厅舍宽敞了，武器库也充实了一批新的兵械。士兵们有了新装备，巡逻队也丢了先前用的破铜烂铁，每个人得了一件还算趁手的武器。
源满季本人因为英勇负伤升到了检非违使大尉的位子上。前阵子官位不保，还险些丧命的阴霾一扫而空。
这阵子恰逢无事，他便念叨起自己的终身大事来，嘱咐侍从小林一郎多查查阿青的家世，毕竟女子孤身一人在现今的世道不太好过，男子年届而立还没有子嗣也不太光彩。放弃通过娶妻攀附门第的心思，找一个自己喜欢的过生活也不错。
没想到再见到阿青时，她竟然是来辞别的。
“姑娘在这儿待得好好的，为何执意要走……是我的手下照顾不周？”源满季白了小林一眼，小林赶紧摇头，“你放心，最近厅里补充了人手，说不定很快就会有孩子的消息……”
“多谢大人。民女被照顾得很好。只是妖乱平息之后，亲友传来书信，要我尽快过去会合，为免他们担心……”
“这个……”源满季挠挠脑袋，使起眼色，“小林，你说两句！”
“啊，我说什么？”小林眨眨眼睛。
真是恨铁不成钢啊。
源满季窜上一股无名火，不知是懊恼小林，还是懊恼自己。
正踯躅间，有人来通传，劝学院发生了一起伤人案，检非违使佐大人派他尽快到现场侦办。
源满季灵机一动，以外科医师短缺，须协助勘验伤情为由，顺水推舟将阿青挽留了下来，至少可以让她推迟几日再提走的事情。
“是啊，莲觉的伤还没完全养好。他来到这儿，人生地不熟，天天赖在你身边，你走了，他也会难过的。”小林仿若忽然开了窍，跟着附和。
阿青拗不过两人软磨硬泡，答应完成此事之后再行离开，算是对这段时间以来收留之恩的报答。
源满季见她应下了，开心不已。
不过，这开心很快被浇了一大盆冷水。
原因在于，涉案双方都非同一般，不但恶名在外，还有家族身份傍身，哪个他都惹不起。
伤者藤原保辅是右京大夫藤原致忠的长子。伤人者更为了得，是现任大纳言之子橘敏盛。
若死伤的是官婢或贱籍，他不会这般苦恼。上层贵族享有“八虐”之外的豁免权，通常融通了关系，赔偿受害者家属一笔赎罪金，便能息事宁人。情节严重或家规严厉的，处罚到寺社忏悔或做做法事平息众怒，风波亦能平息。
偏偏这次，左右两难。
橘敏盛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伤的人，参与宴会的又皆是世家子弟，无论结果如何，都得先把人“请”到厅里来。
“大人，橘大公子吵着要走，咱们放还是不放？”看守小卒着急忙慌地跑来，打断了源满季的愁绪。
“人证物证俱在，你让我怎么放！”源满季喷出一口唾沫。放了人，把自己脑袋卸下来给上面交代么。
小卒被他吼得一滞，不再多话。
他跑去见橘敏盛，吃了闭门羹不说，还挨了一顿臭骂。
老子要不是在这个位子上，才不管这破烂事。他不敢破口回骂，只好腹诽排解闷气。
无奈时，正好和没头苍蝇一样乱串的竹田撞了满怀。
“大公子这牛脾气，估计只能请二公子来帮忙了！”
源满季一愣，他在今年的夏祓会上见过橘次引，文雅有礼，浑身散发着书卷气，和橘敏盛的气质截然不同。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能帮上什么忙呢？
虽然心存怀疑，但此时也无更好的办法，只能放任竹田去了。
结果等来的不止橘次引，还有自己的侄子源赖光。
这小子为什么会跟橘次引一起过来。
源满季按下好奇，将橘次引迎进来，亲自倒了茶：“哎吆，橘公子你可来了。快坐快坐！”
“叔父，我的呢？”源赖光忍不住调侃。
“臭小子，自己倒。”
源满季一屁股坐到橘次引旁边，摸了摸下巴的半截胡茬，“橘公子，令兄的事想必你已经听说了吧？”
“保辅受伤后，直到现在仍然昏迷不醒，请来几个医师都回天乏术。他虽然出身于藤原氏的旁支，但毕竟不同于平民百姓。倘若公事公办，大公子免得了皮肉之刑，也免不了短流之苦，恐怕仕途会受损啊。”
“源大人这么说，想必已有了计较。”橘次引低头抿了一口茶，眉眼如往常一样清冷淡然。
“嗐，计较算不上，只是一点小小的想法。”源满季咧嘴笑笑，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下，觉得不雅又缩了回去，“橘公子是聪明人，我就直说了。”
“藤原致忠明白自己儿子的为人，事情闹大之后，难免翻出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账，对谁都没有好处。他托下人来传口风，有意私下和解，条件是大公子要亲自登门致歉，送上赎资，并找京城最好的医师继续为保辅诊治。另外……他还有一儿保昌，品性武艺不落人后，希望来日能够得橘大人青睐举荐……”
这明摆着是丢卒保车 ，要卖给大纳言殿一个人情。儿子不济，反成了用来交易的手段，父子亲情竟凉薄至此了么。
“既然如此，拉橘次引过来做什么呢？”源赖光撩起眉毛。
“这……我们把劝人的法子都用上了，大公子他不愿意啊！”源满季清了清喉咙，无奈道，“贵族私斗一直是官家大忌，无数双眼睛盯着这个案子。长官这些天催着我们整理勘文上报，这事一旦交给刑部省可就麻烦了。橘公子与大公子手足情深，他再不讲理，你的面子还是会给的吧。”
“橘敏盛骄纵成性，自己不肯认错，旁人勉力劝说，只会助长他的嚣张气焰，以后不知会做出什么更匪夷所思的事情。”源赖光想提醒橘次引，即使是亲兄弟之间，无底线帮忙也会后患无穷。
“贤侄啊！你多虑了。橘公子心中有数。”源满季挤着眉头揉揉太阳穴，暗自纳闷这小子什么时候对橘家的事这么上心了。自己苦口婆心说了半晌，恐怕要给他拉回原点。
橘次引自始至终未发一言。以他对橘敏盛秉性的了解，欺软怕硬者有之，狐鸣狗盗者有之，却无胆大盗。为了一个游女伤人，尤其是一个具有贵族身份的人，自毁前途，是无论如何做不出来的。
但是，小过不改，大恶形焉。谁又能笃定大恶不会发生呢？
在嵯峨野狩猎时，橘敏盛明明对自己起了杀心。假如那支箭没有射偏，正中要害，兄弟二人还会像现在这样维持表面的和睦吗？
只有兄长自己最清楚，偏离的箭矢背后，是于心不忍，还是射艺不佳。
无论如何，橘次引选择了原谅。
也许是因为从大火中死里逃生过，也许是因为知道自己不会死去，也许是因为阴差阳错地看到了另一个世界，让他想在冰冷和麻木中维系住曾经拥有过的温情，哪怕它已经变质发霉，散发出了腐朽的味道。
“带我去见他。”
源满季见橘次引终于开了金口，顿时喜笑颜开，起身引着他往后院走去。
不知怎地，源赖光觉得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浮着一层淡淡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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