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挡,手刹,江书云侧头看了眼眼前不算新的公寓楼。
楼不高,样式是十几二十年前流行的方盒子造型,楼体颜色不再鲜亮,外墙涂料褪色发灰,局部有雨水冲刷的深色水痕,整体透着一种洗过多次的棉布衬衫的旧感。
她定了定神,就这种公寓,别说女儿了,连她江书云这个八零后都没踏足过。
生在教育世家,父母亲都是大学教授,虽住在小城,那也是座规整体面的四合院。
父亲很严厉,儿时从不许她去同学、朋友家玩,她只在门外见过这类楼房,现在竟因为她一举之动,女儿在这种地方生活了大半年。
江书云盯着楼前的水泥地,那里有反复修补过的裂纹和凹陷,她咽了咽喉管,深吸一口气。
解锁手机,忽是觉得没脸通电话,她选择发去消息:【礼然,妈妈到了,在楼下。】
她紧咬下唇,一时间,竟不知到底是坐在车上等,还是下了车等。
待她回过神来,女儿的身影已然出现在楼道口。
女儿似乎高了些,并不明显,但长时间未见,细微的变化反而显眼。
她的头发早已长及胸骨,披散着,身着一件自彰身价的毛衣,版型端正,针脚一眼就能辨出做工考究。
看到熟悉的车牌号,江礼然快步向前,停在打开车窗的副驾驶车门旁。
“妈。”她叫了一声,有些生疏的,无措地站在原地。
江书云望着女儿的毛衣,估摸着是高昂品牌,她究竟是过得好还是不好,江书云没判断出来,只闷出一句:“嗯,上车吧。”
江礼然想要开启前车门的手顿了一下,随后,她转身,走向后座,熟练地拉开门,坐了上去。
车子离开公寓小区,汇入车流,驶向临江大道,路过L大东门。
江礼然望着窗外熟悉的校区,转头侧向前座的母亲,问道:“妈,我们去哪吃?”
“到了你就知道了。”江书云没有直接回答,目视前方,专注看路况。
将近大半年不见,两人间的气氛甚是微妙,分明是流着同一株血的亲人,再见却无话可说,一路上弥漫着不自在的氛围,车内甚至连音乐都没放。
路程不长,却无比煎熬。
车最终停在一家名为“竹涧”的日料店门前,店面还算大,装修雅致,经典的日式小楼,竹子围起的庭院铺满了鹅卵石。
江礼然瞥向店面门头,微微一愣。
她记得,去年十八岁生日时,她就在这家店庆生,虽然价格不菲,但贵在服务与味道。
当时她还跟裴元序和林序秋感叹:这家店老板很有品味。
只可惜,那晚她被母亲赶出了家门,在此之前的最后一幕,便是这家店。
一瞬间,被当成外人推开的所有回忆,那些委屈和酸楚一股脑地涌了上来。
她没吭声,咽下了那些情绪,解开安全带,跟着母亲走进店内。
店员显然认识江书云,一见就迎上来,恭敬地将两人引向店的后方。
穿过铺着榻榻米的长廊,进入一间清雅的包间,两人入座在蒲团,像是从前那样拿起菜单,问对方吃什么,而后点好了几道菜。
好似母女之间从始至终都未发生什么冲突。
几碟开胃小菜和料理一道道端上,江礼然望着桌面,觉得家人也许就是这样,叫吃饭就是给台阶下,特有的“道歉”方式。
她看向坐在身旁的母亲,她今天的气色似乎比印象中好了些,打扮也多了几分利落、像是底气的气质。
她反而放心了,看样母亲过得很好。
两人平静地吃起饭,江书云几次看向女儿,几次欲言又止,仿佛在掂量些什么。
终于,在用餐接近尾声时,她放下筷子,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手指稍稍用力扣住膝头,开口问: “礼然,这店……你觉得怎么样?”
江礼然感觉莫名其妙,不自觉看了看下四周,浮世绘屏风、素净的木质餐桌、暖黄的灯光,舌尖残留的食物香味清鲜回甘。
“挺好的,”她实话实说,“环境味道都不错。”上次来,她也这么想。
“这家店……”江书云润了润唇,目光灼灼地看着女儿,鼓足勇气,“是妈妈开的。”
“嗯?”江礼然愣了下,像是没听清,又像是在确认。
“嗯。”江书云肯定道,垂眸,又抬起,“和你爸爸离婚后……妈妈总觉得得为自己做点什么。以前管着你爸乐队的钱,管着家里的开销,但那都不是自己的事业。”
“说起来,连饭都做得不怎么样……”她桌下的手轻轻抠着指甲表面,自嘲且感慨,“但这店,是妈妈自己一点一点弄起来的。从选址到装修,到请师傅、定菜单……虽然辛苦,但心里踏实。”
话语间她观察着女儿的反应,希望能看到一丝触动,但江礼然只是静心听着,眼里的惊讶被更强烈的困惑盖了过去。
也是。谁能把从前那个总围着丈夫孩子转的“娇妻”,和现在这家日料店联系在一起?
但铺垫至此,她江书云管不了这么多了。
她伸出手,覆盖在女儿搭在桌沿边的手背上,前所未有地放低姿态,恳求:“礼然,妈妈知道过去做错了很多事,伤透了你的心。妈妈现在……真的知道错了,也在努力改变。”
她顿了顿,抛出了那个在她心中盘旋已久、奢望已久的请求,语气轻柔:“礼然啊,你现在……想不想和妈妈回家啊?”
“不想。”江礼然几乎是立刻抽回了手,斩钉截铁地砸出一句:“那不是我的家,那是你们的家。”
江书云的手僵在半空,光光看着女儿闹变扭,嘴唇翕动。
她急切地再次抓住江礼然的手,掌心一遍一遍抚摸手背,像在通过这种方式抚平她的“逆鳞”。
“礼然啊,我跟你张叔叔已经分开了,我们……我们回湖心半岛的家,好不好?那是我们的家。”
“我们的家早就没了,出租屋才是我的家。”江礼然不动,任由母亲摩挲着手,但表情和眼神都冷得让江书云眼眶泛红,“你有你的事业,很好,但我也有我自己要做的事。”
要做的事……这话如刀刃般,霎时划开了母女间温情脉脉的假象。
“礼然……”江书云的声音带上了哭腔,顿时,眼圈连带着眼珠都红了。
“妈妈不是这个意思!”她着急解释,“妈妈开这个店,是想证明……妈妈也能靠自己站起来,不是想用它来买你的原谅。”
泪水滚落下来,她抽噎着:“都是妈妈的错,妈妈不会这样了,妈妈真的知道错了……不会再强迫你做不想做的事了,你原谅妈妈好不好?”
看着母亲泪流满面的样子,听着那一声声迟来的“对不起”,江礼然内心五味杂陈,理智在脑里像一根不断调着音的贝斯弦。
紧绷,放开,又紧绷。
直到尽数被忽视、被冷落、被推搡、被当众扇巴掌、被当作外人的画面汹涌而至,混合着对父亲模糊的怨、对继父家庭的疏离、以及此刻母亲看似悔悟却依然未能真正理解她伤口的无力感,轰然爆发。
“叽——”地一声将琴弦拉到音的最高点。
母亲总有苦衷,而她永远是最先被放弃的那个选项,如今母亲再想抓回这个选项,她却觉得荒谬至极。
从她身上刮下来的肉,就要成为一块能随意揉捏、任她丢弃又捞起的软骨吗?
“那你为什么现在才来看我?”江礼然猛地甩开被母亲牵住的手,质问。
双眼视线糊开,她压抑着哽咽,一字一句:“你知道我有多么想你吗?我每次、每次看到别人的妈妈都会想你,可你想我吗?你真的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吗?”
她的眼泪也夺眶而出,止不住地往下滴,“你只会拿钱来摆平这些,过年给我发两万块钱,带我来这种地方吃饭,好像这样就能弥补一切。”
“可我要你陪我啊,我想让你一直待在我身边啊,我不想你变成别人的妈妈,我不想你拿别人的孩子当亲生的,自己的亲生女儿却像个外人一样被抛在一边。”
倾泻情绪的口子一旦被戳破,江礼然就再也憋不住了,话随着泪无法遏制地哗哗流出,冲得江书云哑口无言。
“我虽然成年了,可我一直都是你的孩子啊……我没有那么强大,我没有把所有委屈都咽进肚子里消化的能力。”
“至少在你面前,我一直都是孩子,我也是会哭闹的,我也是会想要糖吃的,我也是会想躲在妈妈怀里的啊……”
喉咙如同卡了一个圆铁球,滚动着不上不下,窒息感让江礼然险些吐不出气来。
她强噎着那圆球,整张脸因缺氧和激烈的情绪涨得通红,泪水打湿的样子好不狼狈。
她呼吸粗重而破碎,看着母亲死抠双手指甲盖,心脏为血肉同源,感到一阵撕裂的痛楚。
压力大时总会折磨自己的指甲盖,是她的习惯,也是生她的人的习惯。
为什么啊?
凭什么啊?
她竭力吸进一口空气,肩膀都在颤抖,艰难地从喉咙深处那个被堵死的缝隙里,一点一点挤出声音:“可是这两年你是怎么对我的?冷漠、忽视、把我赶出家门?你要让我怎么放下?”
面对女儿眼中的绝望和恨意,江书云心头灼得发痛,哭到决堤。
她再也按耐不住,扑上去,双臂猛地搂紧女儿,像要粉碎她的骨头,把她强行塞回母体。
“礼然……妈妈我……”她泣不成声,方才在餐桌上酝酿好的话压根吐不出口。
江礼然僵着身子,摆动着肩想要挣开,可母亲越勒越紧。
几次挣扎无果后,她决然地使劲,胳膊猛力向外撑开,狠狠推搡开母亲。
“我知道你小时候外公是怎么对你的,可你吃过的苦,就要全部放到我身上吗?”
江书云被推得一个趔趄,上身往后晃,盘坐在蒲团上的腿也忽地散开,用手撑住榻榻米才勉强稳住。
江礼然下意识伸手,想要扶她,但又停住,仿佛真的这么做了,是在背叛那个已经逝去的十七岁的自己。
可望着如此不堪的母亲,江礼然又不由在心底咒骂自己:江礼然,你怎么能这么不孝顺?
“对不起……对不起……”母亲失去了所有语言的能力般哀求着,膝盖跪在地面,朝她靠近,想再次触碰女儿,却又怕被拒绝,双手悬在半空。
她的手在抖,江礼然的手也在抖,母亲此刻的姿势,简直像在下跪。
她受不了了!她承受不起!
江礼然逃也似的自动后退几步,却在站起身时脚下不稳,踉跄了几下,无助地看着地上的人。
她好害怕,胸腔剧烈起伏,她感觉这种场景,就是在给她这个不孝女上刑。
她该怎么做?她要怎么做?磕头吗?还是拿起桌上的叉子刺进脖颈?
江礼然不知道,她掩耳盗铃般闭上双眼,深呼吸,然后睁开眼,眼神空洞洞。
这里是一片废墟,她应该把那曾经依恋母亲的小女孩,彻底埋藏在这里。
对,就应该这样,这里是她的坟场。
这里是一片废墟……
她后怕地往后退步,用尽全身力气理好混乱的思绪,疲惫得像具尸体。
背脊绷得笔直,人快退到紧闭的推拉门上,她终于冷声说:“我们过好各自的人生吧,你不要管我,我也不会管你。”
话一出口,她一顿,竟有种解脱感,心身都放松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泪流满面的母亲,平静地道:“也不要再说对不起了,已经晚了。”
字音落下,她转身,推开包间的门,头也不回地离去,身后的满桌狼藉、残羹冷炙,再与她无关。
庭院的鹅卵石硌着脚底,她走得又急又重,一步一步,逃离这家属于母亲的店。
街道上,夜风呼呼,江礼然始终低着头,躲着旁人可能会注意到的她哭过的脸,颤颤地掏出手机,点开与母亲的聊天框。
最底下一条,是母亲生日时通过的视频电话,上一条便是,那笔两万块钱“压岁钱”,时间将近间隔一个月。
拇指停顿一秒,她点开转账页面,快速输入金额,紧接着,确认,支付,指纹密码。
【转账成功】
看着原封不动转回去的两万块,江礼然眼底毫无波澜,立马敲上一行字:
【我欠你的,我都会慢慢还给你】
发送。
漫无目的地来到一座大厦楼下,初春的晚风带着江水的湿冷气息扑面而来,江礼然趴在桥的栏杆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江面,心情复杂。
说完那些话,她后悔了。
她明明……明明是想借此机会,跟母亲冰释前嫌,恢复以前的亲近。
可当真正见到母亲时,压藏已久的情绪还是没能忍住,轰轰隆隆地爆发了。
她把最伤人的话,扔给了最渴望、也最该靠近的人。
明明自己已经很尽力了,为什么生活中的美好总是像昙花一现那般,即刻绽放又迅速枯萎。
儿时曾经拥有的无尽宠爱,在父母离婚的一夜之间尽数消失。
爱慕之人并不喜欢自己,一切都是自己的痴心妄想。
苦苦所求的梦想,也只是当工具人,端茶倒水拿外卖,教初学者各种技法,像个保姆一样伺候着所谓的前辈。
到头来,熬夜的心血——所有作词作曲都被抢走,自己连个署名权都争不到。
生活好像还过得去,有固定住所,有饭钱,有朋友,甚至用从裴家得来的压岁钱买了辆机车。
一切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却又像停留在原地,心情时不时会苦闷。
好似被丢进一个被钉死的木盒子里,不论从哪个方向撞击,始终打不开,还会因此动作被钉子扎出一身血。
曾经,这个木盒子叫棺材,此刻,它叫不甘。
这种不甘心过于强烈,江礼然看着江水吹着风,都会怀疑江礼然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
疯得说出违心的话。
疯得亲手将可能挽回的亲情推开。
疯得不敢与乐队里的前辈们争论。
疯得不敢向裴元序挑明自己的心意……
怂得要死。
江礼然冷笑着自嘲道,脑里几乎把前半生的所有画面都一帧帧倒带重放,犹如一个坏掉的放映机。
那些快乐、失落、感动、难过、渴望……搅成一团混沌的影片与噪音。真是疯了……
“您好?您好……?”一个带着困惑的女声钻入耳朵,江礼然猛然回过神,才觉自己来到了附近的一家便利店里。
“请问需要点什么?”店员面对杵在这里十多分钟的奇怪顾客,还是尽量保持微笑,目光落在江礼然死盯着烟柜的双眼上,“是需要买烟吗?”
江礼然木然地望着店员身后那一排排烟架,万宝路的红白,爱喜的蓝绿,七星的天蓝……一盒一盒,似乎都在向她咧嘴笑着招手。
七星。
秋秋……也是因为这个抽烟的么?
烟民都说,烟草的气息,尼古丁深入肺部的感受,能暂时麻痹神经。
真的吗?
倘若烟嘴放入唇间,深吸一口,焦油和尼古丁的毒气,是先会吹散心里那些云雾,还是先卡死喉管?
望着望着,半晌,目光移到店员脸上,聚焦。
江礼然嗓子干哑,轻启唇瓣,缓缓摇头:“不了,我不抽烟,来一包橘子味棒棒糖就好。”
说着,她便摸出手机,准备付款。
店员仿佛察觉到了她身上那股低气压,暗暗松了口气,露出个更真诚的笑容。
她摆摆手打趣:“害,我看您在这看烟柜大半天了,眼神直勾勾的,还以为是要买烟呢,吓我一跳。原来您不抽烟啊!棒棒糖也不错,橘子味,很甜!”
店员走出柜台,到货架上选了包最里层的棒棒糖,随即回到柜台边,“滴”一声扫下条形码。
这时,江礼然突然意识到,刚刚自己的行为,滑稽到无法言说。
不仅在人家店里愣着站了许久,游魂一般驻足,还等着人家把货架上的商品,亲手送到自己手上。
江礼然顿时难堪不已,面部火烧火燎,匆匆出示二维码付款后,迅速抓起柜台上的那袋棒棒糖就跑,像个光明正大的小偷。
躲到昏暗的地下停车场,她靠着承重水泥柱蹲了下来,慢吞吞地拆开塑料包装,拿出一颗棒棒糖,拧着糖纸和糖棍,接着将橘子味的糖果放入口中。
甜甜的,带着微薄的酸味,是童年的味道。
是父亲在演唱会后台变出一根棒棒糖,在她眼前晃着;是母亲用手帕,温和地笑着擦去她嘴角的糖渍;是初中同学上课传纸条,里面裹着的那一根橘黄色。
可惜永远都回不去。
也许以时间作为桎梏的东西,最珍贵,也最触不可及。
“滴滴——!”
炸耳的喇叭声响起,刺目的白光随之投射过来,将蜷在角落的团影剖露开。
江礼然闻声抬头,被强光刺得眯眼,去看停在正侧边的车。
低调的黑色,车标四个圈,彰显着价值不菲的炸弹号车牌——L·A 88888。
奥迪RS7……江礼然恍惚地看着那车,苦涩地扯扯嘴角,感觉自己越来越疯了。
居然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产生裴元序到临的幻觉。
可下一秒,驾驶座的车门被推开,一个温柔清冷的身影走下,迈着轻巧的步伐,徐徐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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