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儿子进来,姜氏把沾血的帕子藏到了身后。
楚昱珩快步走入内室,敏锐地捕捉到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他目光落在母亲灰败的脸上,心下一沉,默不作声地坐到床榻边,从床头小瓷瓶中倒出两粒药丸,递到她唇边:“吃药。”
姜氏无力地摆了摆手,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后,才疲惫道:“不必了……吃了也无用。”
楚昱珩执拗地举着手,药丸几乎触到她的嘴唇。姜氏拗不过他,就着他递来的温水,将药服下。
放下水杯,房间内恢复了安静,姜氏看着抿唇不语的儿子,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小珩啊…娘管不了了。”
楚昱珩的眼睫颤了一下,就听见姜氏怀念的声音,“娘这一辈子,就这样了,娘没有后悔嫁与你父亲,后悔的是,你跟萱萱从小头上横着个庶字,你是长子,却非嫡子,将军府的许多东西,原本是该与你无缘的。”
“不过好在啊,小珩你自己争气,老爷也对你上心,只是老爷走得早,夫人又是那般性子……你能有今日的地位,娘知道,你走得有多难……”
五殿下的那番话,勾起了她深埋的记忆。
逼他习武,是盼他能得楚绪昌青眼;令他弃剑练枪,是因楚家枪法才是正统;督促他勤学苦练,是望他多一份立身的本事;告诫他顺从主母、莫与嫡弟相争,更是为了让他能在将军府的夹缝中求得安稳……她将他所有的沉默与顺从,都当作了听话。
可是她忘记了,这个一直被她安排的儿子,其实也是一个小孩子。
他也有不想念书的时候,也有贪玩调皮的时候,也有偷懒的时候。
可是她一直怎么对他的?
“小珩,怎么又歇下了?才练了多久?”
“莫要贪玩,你是长子,合该比别人更努力些,你若不成器,娘日后还能指望谁?姨娘还指望你像你父亲一样,当一个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呢。”
“姨娘……今日我不想练了……”
“糊涂!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怎么能半途而废?你这般,将来如何撑得起将军府的门楣?”
“小珩,记住,莫要与二少爷争。他是嫡子,又年幼,你当让着他……”
他从原来可能会跟她争辩几句,到最后一听见她的话,就下意识应声。
五殿下的话让她意识到了,这个自小性子冷淡的儿子,其实一直很不容易的。
她一直以一个母亲的身份要求他做什么,一直在向他索取,索取他的童心与任性,最终只剩下了沉默与冷淡。
她本想在最后时刻,用母亲的权威逼他斩断与五殿下的牵连,但是五殿下的一句“您是一位母亲,这么多年了,您应该知道他很不容易。”唤起了她以前对小珩的种种严苛。
是啊,小珩以前过的很不容易的。
她已经让他辛苦了小半生,那他的后半辈子,她还要给他套上枷锁吗?
耳畔好像又想起刚刚少年人的话,“是让他抱着您的遗愿陷入泥潭和希望他平安自在都在您。”
姜氏苦笑了一下,这个五殿下啊,真不简单,在这短短的交谈试探里,他非但未落入她的言语圈套,反倒让她幡然醒悟,改变了初衷。
这一局,是他赢了。
心头那根紧绷了多年的弦,骤然松弛,她忽然觉得,不该再为难这个自幼便背负太多的儿子了。
“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娘以后,也管不到你了,后面的路你想怎么走,你自己决定吧。”姜氏笑了一下,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小珩,娘不拦着你了,你能喜欢上一个人,挺不容易的,五殿下是个好孩子,有他顾着你,娘也放心些,你们二人之后要怎么办,你们两个自己商量看吧。只是你性子闷,话少,娘得提醒你,两个人相处,最要紧的是沟通,别把什么都憋在心里。”
她再次拍了拍他的手背,“至于与萱萱的亲事,虽是陛下赐的婚,但是娘相信,以五殿下的聪慧,定然有法子周全。”
很显然的,是小崽子跟娘说了什么,才能让母亲的态度发生了如此转变,此刻言语间对他尽是赞许与信赖.
他唇边不由掠过一丝极浅的笑意,低声道:“我知道了。”
他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日后你照顾好萱萱,也照顾好自己,夫人那边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的,还有你舅舅那边,这么些年了,因着娘的任性,与你外祖家断了往来。等娘走了,你能依靠的血亲,也就只有他们了。若得了空,带着萱萱替娘去看看他们,替娘尽尽孝道吧……”
她知道时间所剩无几,紧紧握住儿子的手,将积压心底的牵挂絮絮叨叨地交代着。
天色渐晚。
江都之外,有一个人从夜色中骑出现,这个组合在深夜很是奇异,一个白衣袈裟和尚,一个黑衣骑马蒙面壮汉,让守城门的士兵惊疑不定。
其中一个士兵挥剑阻拦,“什么人?!”
白衣小和尚言笑晏晏的阿弥陀佛了一声,出示了一块令牌。
守门的两个士兵即刻便开了城门,一边偷瞄着黑衣蒙面壮汉,一边赔罪道,“原来是栖禅寺的大师,刚刚多有冒犯。”
“无妨。”
大师的声音听着清朗如月,衣袖轻摆,转瞬便走了几米,黑衣壮汉“驾”了一声,便跟着和尚很快的消失在了他们眼前。
士兵揉了揉眼睛,望着两个人消失的方向,感慨道,“高人啊。”
这两位高人便是消失已久的薛宏业与玄寂了。
玄寂脚踏轻功,步伐飞快,薛宏业骑马与他前后而行。
“踏踏踏。”
二人往东巷的方向走去,越靠近东巷,就能听见那寻欢作乐的声音。
“驾!”薛宏业勒马,停在了大门外,抬首看向那红袖添香的地方,牌匾处“红袖招”三个字龙飞凤舞的。
他的脸黑了一下,“和尚,你不是说要找住的地方,来这里做什么?”
一个和尚能来这种地方,当真是荒谬至极。
玄寂老神在在的站在旁边,也不说进去,老僧入定似的当一尊漂亮门神。
门外的小童也惊疑不定的看着那白面小僧,准备迎客的手僵在空中,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呦,稀奇啊,你这小不正经的和尚也会来我这温香软玉之处?”
门外僵持的情况被小厮很快的报给楼管事,一听是个和尚,楼管事就知道是谁了,江都外的情报来源大部分都来自于这位仁兄,是他们少主的师兄。
“你一个和尚光明正大的站在我这青楼之外,被有心人看到少不了被指点。”楼管事冲着小厮吩咐把薛宏业的马牵到马厩,再头疼的把这二人带到后面一处隐秘的凉亭,“和尚你为何不带薛副将去竹屋弄舫?”
“小墨呢?”玄寂笑吟吟的看着楼管事,不答反问道。
楼管事摊手,“楚将军的生母病危,也就这两日了,殿下刚被解了禁足,白日的时候在将军府,夜里应该回了皇子府。”
“李枢前辈也在将军府吧。”
“是的。”
“真上心啊,”玄寂摇了摇头,道了一句阿弥陀佛,然后冲着薛宏业扬了扬下颚,“走吧,我们先去栖禅寺休息,明日再找小墨,这事得亲自汇报。”
薛宏业本就不多话,立刻点头应声。
李枢的断言成真了,姜氏终究没有熬过第三日。
她熬过了寒气漫漫的凛冬,却在万物复苏的时节故去。
农历二月初五,易安葬。
她下葬的那日,天朗气清。
楚昱珩与楚言歆身着素白孝服,依礼制完成了报丧、入殓、守灵、停棺、居丧、吊唁、接三、出殡、落葬的全部仪式。
直至封土落定,楚昱珩立于墓前,仍觉一切恍如梦境,不甚真切。
依惯例,妾室丧仪本可一切从简,许多高门甚至只寻一处僻静之地草草安葬了事。
然而,姜氏有一位已封侯的儿子,楚昱珩力排众议,坚持为母亲操办了这场极为周全的葬礼。
将军府主母携其子女现身葬礼,已属给足颜面。
而真正令人侧目的,是江南富商姜家的大公子姜磬竹亲临。
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五皇子、六皇子以及安王世子亦纷纷到场,将这场葬礼的规格推向了令人咋舌的高度
一位妾室的葬礼,能汇聚如此多身份显赫之人,已足够引人遐想。
尤其当楚昱珩对着那位富甲天下的姜磬竹,坦然唤出“舅舅”二字时,更是惊落了满堂下巴。
众人这才恍然,将军府的这位妾室,竟是姜家嫡女。
一个富商竟然能把女儿嫁于做妾,众人立刻嗅到将军府以前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不过那些本以为姜氏的母家定是小门小户之人,看到姜磬竹出现的一瞬,看将军府主母那边母子三人的心思活络了起来。
楚昱珩本身就已封侯,如今加上江南富商之首的姜家外甥女这个名头,楚言歆日后嫁娶之事定不会被看轻。
楚家这兄妹二人,已经完全摆脱了将军府的庶子庶女的身份,日后也定不会被人拿这个身份来说事了。
葬礼尘埃落定后,楚昱珩随即向顺嘉帝呈上奏折,以“生母新丧,不宜议亲”为由,恳请将妹妹与五皇子的婚事暂缓。
顺嘉帝驳回了他的上诉,说依照江都律法,妾室过世不用守孝三年,楚丫头与小五的亲事反倒可以给将军府的惨淡冲喜。
楚昱珩早有准备,他都能想到陛下驳回的话语,所以第二日早朝,他毫不犹豫的提出了回家丁忧。
你不让我妹妹守孝,非要她定亲,行,那我不干了,她不守孝,那我去守孝了。
简单明了的处事方法,让顺嘉帝也苦笑不得。
楚昱珩手里掌管的赤炎军,是燕赤人数最多的,掌管三十万大军的将军说不干就不干,绕是如今新生的将领不少,也找不到合适的人接替。
毕竟整个燕赤放眼望去,能统帅三十万士兵的大将军还真没几个。
就连他那几个面上对军防侃侃而谈的儿子,除了一个生性自由的小五,谁都没真正上过战场,都是纸上谈兵罢了。
如今周边国家还虎视眈眈的,根本不容一个大将军回家丁忧。
虽然顺嘉帝很清楚这两个孩子私下里的关系,但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妥协,因为他们都是不可或缺的栋梁之材。
他摆了摆手,罢了,那小五与楚丫头的亲事明年再议吧。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