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宏业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落下，每一个字都似沉重的烙印，将萧、封两家尘封的血泪与屈辱明晃晃的摊开。
秦墨垂眸静立，垂在身侧的拳头悄无声息地攥紧。
外祖父很早就给他留下的一些产业，外祖母留给栖迟姐姐的长矛，他手里母亲的听竺剑，舅舅十余年的忍辱负重，还有封家那满门忠烈，如今仅剩宸叔一人茕茕孑立……
他所有的长辈……他的亲人……他唯一能信赖的家人全都遭遇了这样惨烈的对待。
“太平原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秦墨脑子里突然想到了这句话。
封家萧家的双将陨落，父皇对武将无止境的打压与制衡，乃至对楚昱珩手中兵权的忌惮……这一切，原来早有伏笔。
“父皇坐了太久了，这王朝该易主了。”
少年轻飘飘的话却重喻千金，沉甸甸的压在了再坐的每一个人的心头，昭然揭示着他开始真正的参与夺嫡纷争了。
“臣等誓死追随殿下！与殿下共进退！”薛宏业和重擎率先单膝跪地，行了一个臣子礼，声音铿锵。
苏和景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这个看似万事不萦于心的徒弟，终究是被逼出了真火，要动真格的了。
苏云浅虽然没有说话，却是左手抚肩，躬身一礼。
玄寂则静立原地，随手将掌中念珠绕回腕上，语气带着几分戏谑，“啧，总算不憋着了，甚好！”
秦墨再次环顾了一眼屋内的众人，安排道，“师姐随我入宫，玄寂与师父自便，宏业回燕凌骑整顿。”
——
自苏云浅踏进皇宫的那一刻起，宫内无数双藏在暗处的眼睛，便立刻盯上了这个被五皇子殿下亲自带回、甚至略带回护的陌生姑娘。
毓庆宫上下很早就被秦墨肃清过了，剩下的侍从丫鬟都是嘴严忠心之人，所以消息是不可能从秦墨自己宫内传出来的。
这风声的走露，纯粹是因为秦墨此番举动太过反常。
一个纨绔子弟，带了一个女子入宫，还安顿在了毓庆宫内形影不离的。
这本身就足够令人注目。
被有心之人察觉后，整个皇宫都盯向了五皇子所在的毓庆宫。
那是苏云浅入宫的第二日，便以侍女身份住进了毓庆宫。
毓庆宫上下人手本就不多，加之秦墨喜静，书房与寝殿等要害处向来只允许重擎与个别贴身侍婢进入，因此，殿下对这位云姑娘的格外不同，但凡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分明。
苏云浅入了毓庆宫，安顿妥当后，拿上准备妥当的礼物，去拜访瑶华宫的萧语岚。
萧语岚正倚在窗边看书，闻报后讶然扬眉：“谁？”
侍立一旁的刘嬷嬷是自萧家就跟着她的老人了，低声重复道：“是昨日随五殿下一同入宫的那位姑娘。”
萧语岚摸摸下巴，“请她进来。”
瑶华宫内，苏云浅跟随下人踏过青石步道，目光悄然掠过庭院中的雕栏画栋和一池碧水，见此处环境清雅，陈设精致，心下稍安。
至少，姐姐在宫内没被冷待。
“云姑娘，淑妃娘娘就在前面的暖阁，奴婢就送到这里了。”引路宫人恭敬道。
苏云浅微微颔首：“有劳。”
她在宫内化名云浅，所以称云姑娘倒也合适。
宫人悄悄打量了一眼这位气质清冷出众的姑娘，不敢多言，躬身退下。
苏云浅迈步走入宫内，看见倚着床塌，身着浅蓝色长裙的女子。
她好像时间的宠儿，哪怕为人母已经这么多年，却风韵依旧，她玩把着手上的玉镯，眉目如画。
尤其是那双清泠的琉璃色桃花眼，眼尾上扬的弧度在秦墨的脸上就是痞气又轻佻，在萧语岚脸上就是媚惑又凌然的。
苏云浅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奴婢云浅，参见淑妃娘娘。”
起身后，她又依着宫外平辈相交的礼节，再次敛衽一礼：“云浅，见过岚姐姐。”
前者是以宫中侍女的身份行礼，后者，则是以苏和景之女的身份问候故人。
萧语岚听到第二个称呼，脸上波澜不惊，示意刘嬷嬷扶人，“不必多礼，快请起。”
昨日秦墨带人回宫，她便猜测此人身份不凡，此刻倒也并不十分意外。
“谢娘娘。”苏云浅起身，冲着身后跟着的人扬了扬下巴，跟着的下人很快把东西放到了萧语岚手边，然后识趣的退了出去。
“你是苏叔叔的女儿？”萧语岚暗自思忖着，苏叔叔终身未娶，只收养了一个女孩，除了斐儿，也就只有那个女孩会叫她一声姐姐了。
“是，家父苏和景。”
女孩子性子静，让萧语岚心生好感，“原来如此，快请坐。”
苏云浅此来，深知萧语岚必定牵挂萧、封两家族人的境况。
然而，真实情况却惨烈得让人难以启齿。
她只能尽量俭省措辞，将能说的一部分真相，委婉地告知。
萧语岚平静的听完苏云浅的话，整个人陷入了沉默。
她没有竭斯底里，也没有眼泪下落，有的仅仅是平和静默。
秦墨的到来打破了这陷入死寂的氛围，萧语岚抬眸看向迈步走入宫内的儿子，声音很低，“小墨。”
“在的。”秦墨知道苏云浅拜访母妃都会说什么，他没有阻拦，自是明白这个事情母妃迟早都要知道。
他侧首看了一眼静坐一旁的苏云浅，并未避讳，蹲在坐在椅子上的萧语岚的腿边，仰头看着把情绪闷在心里的母妃，声音很乖，“母妃，我在的。”
萧语岚看着眼前仰着脸的儿子，想到这孩子的父亲，想到自己至亲之人的遭遇，眼中强忍的悲恸几乎决堤。
母亲无声无息的沉默让秦墨的心钝痛不已，他起身，轻轻拥住母亲，声音很轻却很笃定，“母妃，我会为你打翻这盘棋的。我会为外祖父他们翻案，会站到你希望看到的位置。”
然后少年人顿了一下，清朗的声音带着无与伦比的锐气，“名正言顺。”
“伤害过你们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的，包括他。”
宫内的消息自是传到了宫外的陆怀安耳中。
此刻的陆怀安坐在平南侯府的书房内，用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口吻将“五皇子携神秘女子回宫，殊宠非常”的消息，转述给正在批阅文书的楚昱珩。
末了，他故作唏嘘地劝慰，“唉，不是我说，承锦，秦墨这小子身边莺莺燕燕真不少，你别在一棵树上吊死，不如晚些兄弟我做东，带你去红袖招散散心，也见识见识别的……”
楚昱珩的眉头都没皱，瞥了他一眼，吐出两个字，“不用。”
“？”陆怀安狐疑的上下扫着情绪稳定的好友，联想到上回某人难看的脸色，突然想起什么，瞪大眼睛，“你、你你……”他难以启齿了半天，才艰难挤出话语，“你不会是……已经……下手了吧？”
楚昱珩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随即神色如常地继续蘸墨，仿若未闻。
陆怀安与他相识多年，岂能看不出这细微的破绽，当下心中了然，低低骂了句娘，只觉牙根发酸，“不是，承锦，你怎么就没把持的住呢？你要我说你什么好呢？你们二人身份何等敏感？日后若生出变故，如何收场？你怎就真将他……”
他的语气颇为惆怅，絮絮叨叨，“秦墨这小子在你跟前乖的不行，对你的要求自是什么都应好，但是这小子扮猪吃老虎，心眼多的跟蜂窝煤是的，若他日后翻脸，十个你也不够他算计的！而且人家是皇子，此事一旦泄露，承担罪责的只会是你啊楚承锦！”
“你可真是昏了头了，”陆怀安恨铁不成钢，“此事岂能如此草率！我就知道，你遇上秦墨，准没好事！”
他忽地想起什么，倒吸一口凉气：“莫非……是我上次宴请你醉酒那回？”
若真如此，他岂非成了罪魁祸首？
陆怀安的话都是在为了他考虑，所以楚昱珩唔了一声，才含糊应道：“……不是。”
那已是第二回，自然不算。
陆怀安松半口气，随即想到了什么，更心梗了：“比那还早？那你俩这是刚到江都就……”
楚昱珩默然不语，只将批好的奏折搁置一旁，随手拿起本书，状似专注地翻阅起来。
陆怀安，“……”
他看到某人的样子就懂了，无言以对的哽了一口气，一时不知道是该叹哪家的猪先拱了哪家的白菜，还是该恼这猪下手太快。
片刻后，陆怀安长长的叹了口气，“承锦，你究竟作何想？江都如今局势晦暗，那几个皇子的斗争都摆到明面上来了，你手握重兵，本就是陛下心头大忌。他为维持表面平衡，甚至不惜用萱萱与秦墨联姻来牵制。”
“眼下外患未平，内里暂得苟安，他日呢？你兵权在握，矛盾只会愈演愈烈。便说此次你以萱萱婚事延期为由迫使陛下让步，他表面应允，若真狠心施压，你能抗旨不遵吗？”
楚昱珩的目光很平静，看着好友苦口婆心的样子，他的指尖点了一下桌沿，声音很淡，“这趟浑水里不管有谁，只要他在这里，我就不会退。”
他目光望向了那晴空万里的天色，目光深远，“不管是君临天下，亦或者一败涂地。”
“我都会护着他的，哪怕满盘皆输。”
清淡的声音却有着不容置疑，陆怀安长叹一声，自然知道自己好友的性子。
只要决定了要去做，就不会有任何反悔之心。
他是真的不懂，这两个人对彼此真的都跟下了降头一样，爱情能有这么大的魔力吗？
他被震撼到的同时，其实心里也有些许羡艳。
二人对彼此的了解与默契真的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生出的，还有他们之间那不用言明的配合。
这是朝夕相处与生死相依才能磨砺出的心有灵犀。
陆怀安不理解自从回来后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能让一直隐藏自己心意的好友敞开心扉接纳秦墨，但是他其实挺为自己的好友开心的。
毕竟能与一个人有牵绊，能让这个看起来随时准备赴死的将军有了顾虑的人，这样真的挺好的。
瑶华宫，苏云浅告辞后，萧语岚的情绪一直有些低迷，秦墨便一直没走，就这样在母妃的瑶华宫里陪着她。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萧语岚宫中的小狸奴睡醒了，喵了一声，跳到她的身上，斜眼看了一眼一旁的秦墨，被萧语岚揉了一把，便发出了舒服的呼噜呼噜声。
秦墨瞥了它一眼，没搭理它，正好萧语岚提起了春猎之事，他就顺嘴一问，“这次春猎母妃要去吗？”
萧语岚揉着手下软软的小狸奴，情绪也缓了过来，想了想道，“你与砚儿这回不都得去吗？砚儿一个人怕是顾不好自己，我也一道去吧，正好许久没有出去了，出去看看也好。”
狸奴似乎为了应和，非常应景的喵了一声，非常赞同。
秦墨嗯了一声，抿了抿唇，有些迟疑道，“儿子有个不请之情。”
萧语岚一看秦墨这样，就知道定是与那位侯爷有关的，挑眉，“你说。”
“喵。”
这狸奴与萧语岚一唱一和，一时让秦墨分不清这猫在跟谁说话，不由得又瞥了它一眼，然后狸奴也虎着脸看着他，又冲他喵了一声，似是催促。
“……”秦墨一时难以形容，只好不看它，对着母妃道，“是这样的，承锦的生母不是前些日子才走，承锦要提前启程去皇家猎场，他这边便没有合适的女眷能照拂萱萱，承锦与将军府也才分了家，就不太好让将军府带着萱萱，母妃能不能替儿臣帮承锦照拂一下。”
萧语岚看向秦墨，“你是想让我带着萱萱一道启程？”
“母妃聪慧。”秦墨的笑意很明朗，然后露出了有些幼稚的顽劣样子，“母妃啊，儿臣可是在认认真真的为你考虑，你不是喜欢萱萱吗？你瞧萱萱多好，俏皮可爱还懂事，儿臣这可是……”
“好了，少来这套，”一听到这语气，萧语岚就没好气，她瞧了瞧身边这已然棱角初显的小子，叹息，“我可算体会到了，儿大不由娘。你小子，嘴上说着为我考虑，心里想着什么我还不清楚？”她抬手敲了敲秦墨的脑袋，力道不重，“你现在就差在脑门上刻两个字，承锦。”
“嘿嘿，”秦墨挠了挠头，抱着母妃的一只胳膊，“行不行啊？”
“行，有什么不行的，”萧语岚看着难得冲他撒娇的儿子，又想叹气了，这小子现在真的一门心思只有昱珩那小子，她看着儿子眼中只要一提昱珩就无法掩饰的喜爱，打心底的替儿子开心。
不过，一想到二人以后的路，以及这事情已经被陛下所知，她又忧心忡忡的，喜欢的越深，日后出了什么意外，定会伤的更重。
萧语岚拍了拍秦墨的头，清缓的声音里带着过来人的提点之意，“小墨，爱是很美好的，但是能不能走到最后，全是需要你们维系的，走到一起，能走到哪一步，每一步都是要耗费许多的心力的，娘希望你跟昱珩能好好的，那是最好的，要是真的因为什么……”
她话没说完，就被秦墨捂住了嘴。
少年半站起了身子，眼睫颤动着，眸子低垂着，让她看不清眼底汹涌的暗潮，“娘，他只会是我的，”他抬起那双与她一模一样的桃花眼，所有暗涌都退的干干净净，仅存下了些许顽劣，“或者说，我只会是他的，毕竟我们该做的不该的都做了。”
“？”
“！”
萧语岚抄起手边的扇骨作势就要打向他，“臭小子！有你这么吓你娘的吗？！”
秦墨连连退步，嘴里却依旧讨打，“这不是母妃你迟早就要知道吗？古话说的好，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你儿子就这么点出息，你就别对他有太高的期待。”
“娘的，臭小子，你还没出嫁呢！不对！我呸，嫁什么嫁！你个臭小子要不要脸了！你把你娘气死得了！”
回荡的是少年欢乐的笑声，伴随着一句“母妃，儿子告退了！”瑶华宫便重新恢复寂静，萧语岚一个人在房间里望着秦墨跑走的身影啼笑皆非，过了半响才状似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这臭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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