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定的歌舞是看不成了,楼管事镇定地指挥善后,几位朝廷命官却已悄悄围到秦墨身边,话里话外的迂回试探他的态度。
这些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大臣,此刻在红袖招撞见如此场面,已是颜面扫地,还不知不觉的被卷入皇子与相府的纷争。
能在朝堂立足的哪个不是人精?
今夜这出追捕刺客的戏码,巧合多得令人心惊。
五殿下恰好在红袖招附近被捕,恰好一身狼狈,又恰好被玄明卫的韩统领指出身份。
这么多巧合在一块,说不是五殿下做的局谁信?
更耐人寻味的是,这位年少领兵的皇子虽特许免朝,却在此刻突然对相府发难。
谁不知相府是大皇子派?
五殿下这第一把火就烧得如此热烈,这朝堂的局面……
在场之人都嗅到了不宁的情况,他们之中不乏有站队大皇子和三皇子之人,一时都开始试探五殿下的态度。
萧语听本想过来,但看着自家外甥身边围着的同僚,顿时止住了步子。
他冲着秦墨隐晦的做了个先走的动作,示意自己先走,看见他看见了,便脚点轻功,转身离开。
应付完各怀鬼胎的官员,终于得了清闲,秦墨踏入红袖招,楼管事拱手道,“少主,衣服已经在您的包厢里了,少主约的人也已经在房间里了,您让人送来的那笔银票也已经进账。”
秦墨微微一点头,“今夜辛苦了,你下去休息吧。”
“属下告退。”
楼顶的厢房中,一名男子身穿墨绿色长袍,面前放着一盘黑白分明的棋局。
他端坐在轮椅上,墨绿色长袍垂落,遮住了双腿。
他面前的黑白棋盘上,局势胶着,白子如刀,黑子似盾,攻守之间暗藏杀机。
“嗒。”
一枚黑子落在天元偏右三格处。
白洛川眉头微蹙,指尖的白子悬在半空,迟迟未落。
这一手来得突然,看似随意,却如一把尖刀直插棋局命门。
他抬眼看向对面落座的秦墨,对方清亮的眸子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殿下这一手……”白洛川忽然笑了,将白子放回棋盒,“我输了。”
秦墨唇角微扬:“朝济承让。”
“不是承让。”白洛川摇头,手指轻敲轮椅扶手,“是殿下棋高一着,这一子落下,三手之内我必败无疑。”他顿了顿,“就像今夜。”
他一语双关,既是指如今这盘棋,也是指今夜这布的局。
秦墨不置可否,只是抬手为两人各斟了一杯茶。
茶汤碧绿,映着烛火微微荡漾。
他的手指搭在桌沿上,微微勾着唇,声音轻快:“朝济觉得如何?”
“妙哉。”男子同样微微笑着,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眸中却透着锐利的锋芒,“殿下今夜这局让白某佩服,不过,白某不明白,殿下身边有那么多奇能异士,为何还会选择白某,毕竟,对于大部分人而言,白某早已是一枚废棋了。”
他就这样微微笑着,似乎并不介意把自己的丑事捅出来,“仕途毁了,名声也毁了,废人一个,还要娶男妻,殿下不觉得白某很荒谬吗?”
秦墨笑了笑,“听闻朝济当年连中三元时,曾以一篇《论衡》震动朝野,势如累卵,谋如弈棋,你我都是聪明人,何必明知故问?”
自从开始谋局,他便发现自己身边没有能出谋划策之人,他不缺眼睛或者推波助澜的双手,他需要的是一个谋士,一个能协助统筹全局的谋士。
一个厉害的谋士能算人心,窥生机,破死局,进退有度,决胜千里。
而白洛川是目前最好的人选。
白洛川的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自嘲地笑了笑:“殿下谬赞,如今的白洛川,不过是一条瘸狗,人人避之不及。”
秦墨静静看着他,忽然道:“袭击你的不是匪徒。”
白洛川的手顿住了。
“是死士。”秦墨从袖中取出一枚铜牌放在案上,“宰相府上的。”
铜牌上刻着精致的兰草纹——那为宰相府的标志。
白洛川盯着那铜牌,手指微微发抖。
他无数次想到过那日的场景,铁棍带着风声反复落下,骨骼碎裂的剧痛让他不由自主的蜷缩着,眼前一片模糊。
在一个时辰以前,他还是那个前程似锦,年少有为的新任漕运史,但当他躺在郊外荒道冰冷的泥泞里,官袍被血污浸透时,他便知道,在那以后,他所有的理想抱负都将被此埋没。
不大的一方天地里,两名年轻人就这样僵持着,蓦地,白洛川哑着声音苦笑了一下,“如此说来,白某可否认为,五殿下今夜这场大戏,算是替在下讨了份利息?”
他转动轮椅,从暗格里取出一卷竹简:“这些或许现在对殿下的作用甚微,毕竟前些日子的江南不太平,但这些是我目前能给殿下的。”他哗啦展开竹简,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江南官员的罪证。
秦墨目光一凝。
竹简上字迹工整,显然是重新誊抄过的,而最末几行,赫然写着“漕运亏空”与“军饷贪墨”的字样。
白洛川的眸光落在了桌上的棋局,“倘若殿下信我,白某愿以身入局,做殿下的刀。”
接着,他顿了一下,“但是殿下,白某有个不情之请。”
“白参将与御史大夫我都会看顾。”听他的停顿,秦墨就知道他想要说什么,率先开口道,“或者,你若是想要白参将调到江都,亦是可以。”
战场上刀剑无眼,所以若是白洛川想要白云霁调回江都,他亦能理解。
白洛川怔了一下,摇了摇头,“那倒不用,他的心不在江都,江都太拘束他了。”
秦墨点点头,只道,“我亦会为你兄长翻案。”
白洛川终于露出了释然的笑意,“多谢殿下。”
重擎收了棋盘,为二人换上茶水,然后得到秦墨的示意后默默退出房间。
“你的腿目前已有好转,但未必能恢复到从前。我听李枢说,南疆有位神医,专治筋骨重伤。”秦墨语气随意,“我已经派人去南疆寻找了,过些日子便有消息。”
白洛川垂眸,指尖轻轻抚过自己的腿,“我信殿下,毕竟有李神医在,我的腿现在有知觉了。”他抬眸看着秦墨,“殿下今夜这盘棋,明早便会见分晓,然相府根基深厚,这点皮毛怕是难以撼动其根本,既然殿下已执先手,何不再添一把火?比如……会会那位惯坐山观虎斗的三皇子?”
秦墨押了一口茶,指尖轻点着桌沿,“正有此意。”
白洛川点点头,继续道,“春猎在即,开宴之时正是良机,纵使动不得相府根基,若能震动后宫,亦不失为一着妙棋,再者,殿下与楚小姐的婚事虽已延期,但终究未解,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若是有心人设局,会借此离间你与侯爷。”
他虽没明说,秦墨却理解了他言外之意。
对于有心人来说,萱萱确实是他跟承锦的最大弱点,萱萱身子弱,又心性未稳,江都上下的心怀不轨之人太多,但凡对她动手,他们一时不察,便随时被钻空子。
他的眸光沉了下来,“我会提醒承锦的。”
另一头,姜罄竹见夜色已深,便为众人安排了厢房歇息。
东巷离侯府不远,楚昱珩便带着楚言歆乘马车回府。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小丫头还趴在车窗边,依依不舍地朝苏云浅挥手告别。
她长到这么大,因着庶女的身份,没少受世家千金们的冷眼,从未有几个真正的闺中密友。
难得认识了同龄的秦砚,还是在皇宫中出不来,这回又认识了苏云浅,便被这个看似冷冰冰实则很耐心的大姐姐收服了心。
苏云浅与她约定春猎在一道玩耍,小姑娘欢天喜地的应了声,到了车上便愁眉苦脸的。
“怎么了?”楚昱珩低头看着闷闷不乐的小丫头。
“哥哥,娘亲走了,你肯定要提前去猎场安排防务。到时候……我是不是得跟着主母她们一起去?”楚言歆闷闷道。
楚昱珩微微一怔,然后摇了摇头,“不是,”想到前几天蓝桉送来的信件,他暗自感慨小崽子的细心。
他刚开始真的没想到这些事。
直到苏嬷嬷当时提起,他才恍然意识到这件事。
府里没有合适的女眷能带妹妹出席春猎宴席。
如今妹妹需以平南侯府小姐的身份露面,按礼制,须由府中年长的女眷或交好世家的夫人携同入场。
可他们的生母是姨娘,往日即便有交好的夫人,也断不会越过大夫人来照拂一个庶女。
如今姨娘也没了,他又是一阶粗人,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陆家。
但是陆怀安的母亲早年难产离世,如今的陆家并无主母,唯一只剩几位疏远的婶娘可托。
他都打算低头在回将军府拜访一下,结果蓝桉的信解决了他的燃眉之急:春猎之前,让萱萱进宫,我母妃带她去。
看向好奇望着他的妹妹,楚昱珩道,“我明日就去皇家猎场,你这些日子莫要出府,再过几日宫里的人便会接你去月淑妃娘娘儿,你与月淑妃娘娘一道去皇家猎场。”
楚言歆眼睛一亮,“我不用跟主母啦!”
楚昱珩看着妹妹的反应,眸色稍缓,“嗯。”
小丫头眼神滴溜一转,瞧着哥哥的模样,努了努嘴,“定是钧泽哥哥的主意吧,哥哥你定是要让我回将军府的。”
楚昱珩哑然,然后有些心虚的摸了摸鼻子,“……”
“我就知道!”楚言歆瞄着自己哥哥,故作伤心道,“哥哥啊,是不是钧泽哥哥才是我的哥哥啊。”
深知这小孩已经收服了妹妹的心,他索性闭口不言,任由妹妹调侃。
回到侯府收拾完已经很晚了,楚言歆早已歇下,楚昱珩交代完庶务正欲更衣就听见探子来报西巷那边突发骚乱,相府侍卫正大肆搜捕刺客。
永和里本是勋贵聚居之地,向来戒备森严,寻常动静根本传不到这里。
能惊动暗桩急报,可见西巷已乱成何等光景。
他踱至窗前,望向西边的方向,眉心微拧。
小崽子蛰伏了这么久,终是亮出爪牙了。
一大早,五皇子出现在早朝之中这件事就够令人匪夷所思了,心思活络的各派昨夜多多少少都听到了些许动静,暗暗打量这位八百年上不了一回早朝的殿下。
昨夜在红袖招看了一场大戏的那群人,更是站立不安,毕竟昨日出现的场所可不太光鲜。
至于秦书跟秦止二人,倒是早得到了消息,如今看到秦墨出现在早朝,倒也不惊讶,暗暗跟身边的人交换眼神。
楚昱珩今日一早便走了,只剩下陆怀安一脸困意脑子混沌的应付早朝,看到秦墨出现在早朝的时候,他一下子清醒了,直觉今日有大事发生。
走完了正常的流程,顺嘉帝的目光瞥向百无聊赖的秦墨,重重咳嗽了一声,语气不悦,“朕听闻小五昨夜又闯了祸?还用的是朕的玄明卫,挺威风的啊。朕怎么不知道,朕的玄明卫,何时成了小五的私兵?”
“儿臣万死,”秦墨迈步向前,躬身行礼,认错极快,“可若与当朝一品大员谋害皇子相比,擅调亲卫这等小事,想必父皇不会计较吧?要不是儿臣有武功傍身,今日怕是要劳烦太医院验尸了。”
“陛下明鉴!老臣对此事一无所知!”崔阮青早有准备,立刻向前跪地,“五殿下此言,是要将臣往死路上逼啊!还请陛下明察!”
“崔相竟对此事一无所知?昨夜相府侍卫持您的令牌全城搜捕,把本殿当刺客扣押在红袖招时,在场之人可不少啊。若非韩统领来得及时,今日诸位怕是要在黄泉地府与本殿相见了。”
秦墨的声音虽是惯常的痞气,但明显能听出火上浇油的意味,“昨夜发生那样大的事情,崔相竟一无所知?这可真稀奇啊。莫非宰相府的令牌能随意取用?还是说相爷连自家养得狗都拴不住?”
他颇为为难的迟疑了片刻,指尖轻点着脸颊,“崔相驭下不严,遭了这事,倒也不算本殿污蔑,既然崔相讲不知,那么本殿觉得,应将如此叛主的侍卫就地正法,主犯冯氏按律问斩,父皇觉得如何?”
他先把自己当成受害者,告了这一通状,转头听见了崔阮青把自己的干系撇净,立刻先斩后奏了这么一手,让崔阮青根本插不上话。
崔阮青内心里牙都要咬碎了,那可是自己最信任的近侍,损失了这么一大干将,他心都在滴血。
但是不那么说就等于相府谋害皇子,那可是谋害皇嗣的罪名。
崔阮青垂着脑袋阴郁的往秦墨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个五皇子……不能留了。
顺嘉帝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看了一眼各怀鬼胎的几个儿子,再看了一眼崔阮青的方向,“崔爱卿可有异议?”
“回陛下的话,臣无异议。”崔阮青一字一句的回道。
“父皇容禀,”好不容易能说话了,秦书赶紧上前接话,他自然知道这位侍卫可是舅舅的心腹,“此事恐有误会。那侍卫素来忠心耿耿,岂会叛主?单凭五弟一面之词就定罪,未免草率,还请父皇明察!”
“照皇兄的意思,是臣弟在诬告?”秦墨的目光瞥向昨夜见过的几位熟人,“王侍郎,钟常侍,叶学士,昨夜诸位都在场,不妨说说看到了什么?”
被点到的人虎躯一震,面面相觑了一下,还是户部王侍郎硬着头皮出列:“回陛下,回大皇子,正如五殿下所言,臣等昨夜确在红袖招外,目睹五殿下遭人围捕。当时殿下……仪容不整,幸得韩统领及时解围。”
就这简单的几句,他打了两个磕巴,一是因为当朝官员在红袖招出现实在不妥,二是一位皇子被追捕到仪态全无,还被他们看见,更是不妥。
两个不妥加起来,他都觉得自己日后无望了。
人证物证都有了,秦书灿灿的打圆场,“既然有目击证人,儿臣不再多言,全凭父皇圣断。”
顺嘉帝板着脸,重重拍了一下把手,“崔阮青治家不严,纵容亲信扰乱皇城,罚俸一年,削食邑三百户。涉案之人即日押送刑部,按律严惩。昨夜涉事官员各罚半年俸禄,以儆效尤。退朝!”
陆怀安在后方看了这么一出大戏,内心一时不知道什么感觉,一方面,他看着秦墨一枝独秀,来了这么一出,觉得这小子真是厉害,这心思,这谋算,跟着这小子确实不亏,另一方面,他想到这小子跟自家好友的关系,又觉得这小子万一给承锦来点黑的,承锦真的玩不过他。
他就这样秉持着纠结的心态,呆到了早朝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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