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海港，死寂被一声撕裂苍穹的轰鸣悍然粉碎。
轰隆——！！！
巨响如远古巨鲸的悲鸣，裹挟着沛然莫御的毁灭之力，碾过潮湿粘稠的空气，震得大地筋骨呻吟。东城方向，一片妖异的赤红骤然炸裂，瞬间将铅灰色的天幕点燃，浓烈刺鼻的硫磺焦臭混合着皮肉焚化的恶息，化作翻滚的墨色魔爪，贪婪地吞噬着残存的晨霭。
裴玉清自废弃渔棚的阴影中骤然睁眼，玄色身影如绷紧的弓弦，腰间冷铁低鸣。目光如淬火的利箭，穿透昏暗，死死钉向那片焚城的赤焰——**邺城水师火器库！** 昨夜“菌眠覆假冢”的沉重与腥腐仿佛还粘附在肩头，更大的风暴已挟着焚天之势降临。
他侧目。纪如年倚靠着冰冷土墙，靛青布袍在爆炸的余波中纹丝未动，仿佛隔绝于尘世之外。脸色是久不见天日的冷白，眼睑低垂，长睫在眼下拓出一弯静谧的青影，如同栖息在雪原上的寒鸦。额角昨夜透支的细汗已干涸，唯余几缕幽蓝菌丝，如深潭底部的倦怠萤虫，在他冷玉般的手腕间无声游弋，明灭不定。那爆炸的灭世之音，似乎未能惊扰这方寸间的沉寂，又或是沉疴已深，无力回应。
裴玉清指节紧握刀柄，骨节泛白。火器库，水师命脉！若尽毁，海防崩殂！更可怖者，若此为庞家或那暗影之手笔……他不敢再想。纪如年此刻形同冰雕，带去险地无异送死。所幸，昨夜那掩盖气息的草木灰烬之息仍萦绕渔棚，暂成庇护。决断只在瞬息。
“勿动。” 沉声如石落深潭，裴玉清身影已如离弦之箭，撕裂昏晓，朝着那片炼狱熔炉奔袭而去。
***
东城火器库，已成修罗场。
巨大的库体如同被天神巨掌拍碎的陶罐，焦黑的断梁残壁犬牙交错，刺向浓烟蔽日的天空。空气滚烫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着烧红的炭块，硫磺硝石的辛辣与皮肉焦糊的恶臭交织成死亡的气息。地面疮痍遍布，深坑如巨兽噬咬的伤口，散落着燃烧的焦木、扭曲如怪虫的金属残骸。水龙队的水柱徒劳地撞向滔天烈焰，化作嘶鸣的白汽。人影在火光与浓烟中奔突哭号，如同滚油锅中的蝼蚁。
裴玉清的心沉入冰海。此非天灾，定是**！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炼狱，搜寻着蛛丝马迹。倏地，视线定格——
距爆炸核心不远处，一方尚且完好的石砌瞭望台上，孑立着一道身影。
青布道袍洗得泛白，宽袍大袖在灼热腥风中鼓荡，身形清癯颀长，宛如浊世洪流中一竿遗世独立的翠竹。硝烟滚滚，火光映天，却难侵他周身三尺清寒。他手中托着一面脸盆大小、边缘镶古拙黄铜的水晶圆镜。镜面澄澈无瑕，在周遭地狱之火的映照下，流转着七彩氤氲的霞光，不似凡物。
道人——陆寺甄，神情专注得近乎空明。周遭的惨嚎、烈焰、崩塌，于他不过浮云过眼。他修长的手指稳定如磐石，细微地调整着水晶镜的角度，镜面如巨鲸吸水，竟将周围跳动的赤焰、灯塔的微芒、乃至天边初露的一线鱼肚白，尽数捕捉、汇聚、凝练！一道纯粹到刺目、凝练如实质的炽白光柱，自镜中喷薄而出，精准地投射向废墟深处某片被焦木瓦砾覆盖的区域！
嗤——！
光柱落处，青白色的烈焰骤然腾起，发出刺耳的锐鸣，一股奇异的金属熔融气息弥漫开来。覆盖物如同被无形之手撕裂、焚尽，显露出下方——几具蜷缩焦黑的残骸，以及一堆虽扭曲破碎、却仍能辨识出引信与计时齿轮轮廓的金属残骸！
“陆仙长！” 一个满脸烟灰的工部吏员嘶声哭喊，“火势未歇啊！”
陆寺甄恍若未闻。镜面微移，光柱如神之眼瞳，在焦土废墟上缓缓巡弋。当那束纯净到极致的光，扫过半埋于污秽焦土中的一片银白之物时，他的动作，凝滞了。
裴玉清瞳孔骤然缩如针尖！纵然烟尘污秽，那碎片上精细繁复的**缠舟纹路**，如同烙印在他眼底——**南靖银鳞！** 与闵谷雪伤口深处、纪如年锁骨下方如出一辙的冰冷印记！此刻，它诡异地躺在这爆炸核心，寒光闪烁，无声地嘲笑着嫁祸者的拙劣与冷酷。
陆寺甄的目光在那鳞片上停留了一息。那双清澈如古井寒潭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悲悯，如秋叶落水，涟漪微生。他未动分毫，光柱继续游走。最终，光束牢牢锁定废墟边缘一根巨大焦黑的承重柱。柱身焦痕斑驳，但在那凝练光柱的照耀下，靠近根部的位置，一个细微却**边缘光滑如琢、规则无比的圆形灼痕**，清晰显现！绝非爆炸冲击或寻常火焰所能为！
“在此。” 陆寺甄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炼狱的喧嚣，带着洞悉天机的平静，如古刹晨钟。他五指微拢，那惊世的光柱倏然消散，水晶镜光华内敛，复归古朴。
恰在此时，一阵裹挟着咸腥与焦糊味的海风狂啸而过，卷起漫天灰烬与未熄的余火。几片被硝烟染透、轻如无物的黑色“雪片”，打着旋，悄然落在陆寺甄那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肩头。他未拂拭，任那焚城劫火凝成的“霜华”，无声地覆盖着那一抹出尘的青，清寂与毁灭在此刻诡异地交融。
“陆道长！” 裴玉清踏着焦土跃上石台，玄衣染尘，声音带着灼热的急切，“此爆……”
陆寺甄转身，目光清澈如洗，映着裴玉清染尘的身影。“裴将军。” 他微微颔首，声音古井无波，“非是天灾，乃精巧延时火雷所为。特制引信埋于柱基，以光为引，聚焦而燃。” 他修长的手指虚点那柱根灼痕，“此即燃点。”
“光为引？延时火雷？” 裴玉清目光如电，扫过废墟，最终死死钉在那块刺目的南靖银鳞上，“此物又作何解？”
陆寺甄的目光落在那鳞片上，一声轻叹，似有千钧之重：“画蛇添足，欲盖弥彰。” 他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冰凉的水晶镜缘，目光投向远方依旧汹涌翻腾的墨色海面。裴玉清未曾察觉，那澄澈的镜面深处，倒映着混乱废墟的一角，一个扭曲模糊的光斑形状，**赫然与万里之外爪哇列岛的轮廓隐隐相合**，如幽影一闪而没。
“可能追索元凶？” 裴玉清追问，闽谷雪遇刺、盐引单、南洋私盐道、眼前的爆炸与嫁祸，碎片在他脑中激烈碰撞，拼凑出巨大阴谋的冰山一角。
陆寺甄缓缓摇头，目光沉静如水：“镜能聚光，照见毫微，难烛人心鬼域。线索昭然，将军明察。” 他顿了顿，声音微若清风，却字字如冰珠落玉盘：“硝烟散尽，霜痕自显。将军当知，有人欲借‘南靖余烬’之名，行焚天煮海之实。**爪哇之影，已迫眉睫。**” 最后八字，轻飘飘却如重锤，狠狠凿在裴玉清紧绷的心弦之上。
裴玉清顺着他的目光再次看向那寒光闪烁的鳞片，一股冰冷的杀意自脊椎窜升。又是南靖鳞片！又是嫁祸！幕后之人，是要用这早已覆灭王朝的“亡灵”，焚尽一切阻碍，为其“清清白白”的滔天巨利铺就血路！
“谢道长指点！” 裴玉清抱拳，深施一礼。陆寺甄微微颔首，青色身影如一片无重量的云，飘然下了石台，转瞬没入翻滚的硝烟与混乱的人潮，唯余肩头那几点劫火凝成的“霜痕”，在破晓的微光中，寂寥而刺目。
裴玉清立刻蹲身，刀尖轻挑，仔细审视那光滑的圆形灼痕——绝非人力或寻常火器能留！复又拨开银鳞上的浮灰，缠舟纹冰冷依旧，如同无声的控诉。这绝非偶然！
他霍然起身，目光如炬扫过这片狼藉。守卫名册！当值记录！昨夜谁最后离开核心区？谁能布下如此精巧杀局？闽谷雪案、盐引单、爆炸、嫁祸……破碎的链条在脑中铮铮作响。对手之狠辣、谋划之深远、势力之盘根错节，令人心寒！这爆炸，是销毁关键？是震慑警告？还是……为那即将到来的、更大的“爪哇之影”清扫障碍？陆寺甄的警示在脑中轰鸣。
***
靖海商行内院，气氛压抑如铁。
闵江月一身素服立于堂中，面色沉郁如暴风雨前的海面。脚下是碎裂的瓷盏，茶汤泼洒一地，如同凝固的血泪。大掌柜与几个心腹伙计垂首屏息，噤若寒蝉。他正竭力扮演着“痛失手足、悲愤欲狂”的兄长。方才，他“失手”打翻了最珍视的一套雨过天青瓷茶具，碎裂声刺耳，碎片深深嵌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无声滴落，染红了素白的袖口。他恍若未觉，只死死攥着拳，指节因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胸膛剧烈起伏，喉头滚动着压抑到极致的低咆，眼中翻腾的怒火与深不见底的悲恸交织，几乎要将人吞噬。
“连……连个人影都寻不回……我阿弟他……” 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从砂纸上磨出，饱含着无法言喻的沉痛与暴戾，却终究未能吐出那个“死”字。那份半真半假的悲愤，如同沉重的铁幕，压得人喘不过气。他心中却在电闪雷鸣：爆炸！火器库！绝非巧合！是冲着昨夜之事？还是……谷雪掌握的南洋线？那幕后之人，究竟要掀起多大的血浪？
就在他猛地抬手，似要再砸向一旁沉重的紫檀木案几宣泄那几乎冲破胸膛的“悲怒”时——
轰隆！！！
那毁天灭地的巨响悍然袭来！地面剧颤，梁柱簌簌落尘，商行坚固的窗棂嗡嗡作响。
闵江月抬起的胳膊骤然僵在半空，如同被无形的冰霜冻结。脸上的暴怒瞬间褪尽，只余一片骇人的死白。掌心嵌入的瓷片刺痛传来，鲜血滴落得更急，他却浑然未觉。爆炸的方向……是水师心脏！昨夜，弟弟浑身冰冷、被腐鱼包裹、塞入礁石缝隙的绝望画面，与眼前这焚城的赤焰、震天的轰鸣轰然重叠！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对方……竟已疯狂至此！这爆炸，是警告？还是……灭口的丧钟已然为靖海商行敲响？！
他僵硬的胳膊缓缓垂下，紧攥的拳头松开，掌心血肉模糊，混着瓷屑与鲜血，一片狼藉。那份表演出来的悲愤之下，真正的、如同深渊海啸般的惊惧与焚天之怒在五脏六腑间疯狂冲撞。谷雪……礁缝冰冷，你可安好？这潭浑水之下，藏着的是足以吞没一切的深渊巨口！他必须更冷，更硬，更……狠！
***
废弃渔棚，死寂被爆炸的余波搅动。
巨响如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向纪如年意识深处那潭近乎枯竭的寒水。
他依旧阖目，但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仿佛沉睡的古琴被强风拨动了最细的弦。腕间那几缕幽蓝菌丝猛地一缩，如同受惊的含羞草叶，旋即又以一种更为凝练、近乎墨蓝的光泽微微昂起，在冷白的皮肤上投下诡谲的暗影。
在意识最幽邃的渊底，那片因本源耗损而龟裂的“冻土”上，一丝极其微弱、本不属于他的意念涟漪，被这外界的灭世之震强行扰动。那是……通过那缕缠绕在闵谷雪心脉上的菌丝，逆流回溯而来的、来自冰冷礁缝深处的、模糊却无比强烈的灵魂震颤！
黑暗，窒息，冰冷。幽蓝菌丝护持的意识微芒，在狂暴声浪中剧烈摇曳！闵谷雪灵魂深处的强烈冲击——包含惊悸、对闵江月安危的忧惧，以及因幕后黑手狠毒手段而生的彻骨之恨——正通过菌丝连接，形成失控的洪流。这股精神风暴正冲击着纪如年的意识！
“……” 纪如年紧抿的、失去血色的薄唇间，逸出一丝几不可闻的抽息，如同冰面裂开的微响。眉心那一点朱砂般的旧痕（若有）颜色似乎更深了一分。长睫如垂死的蝶翼，剧烈地颤抖起来。额角，细密的冷汗瞬间渗出，沿着他冷玉般的颊侧蜿蜒滑落，没入靛青的衣领，留下一道道冰冷湿痕。他无意识地微微蜷起身体，宽大的袖袍滑落，露出一截苍白到透明的小臂，仿佛在无声地抵御着这来自远方“死域”的灵魂海啸。
礁石缝隙深处，被腐臭与绝望包裹的闵谷雪，在菌眠的绝对死寂中，那缕维系生机的残念，被外界的剧震强行激起狂澜。爆炸……火器库……是冲着大哥去的？！还是……要彻底抹去靖海商行，抹去他掌握的那条染血的商道秘密？！那些高高在上的存在，为了所谓的“清白”，竟不惜焚城灭迹，视万民如草芥？！一股比假死更冰冷彻骨的恐惧，混杂着要将一切阴谋者拖入地狱同焚的、更加炽烈纯粹的恨意，如同淬毒的冰藤，死死绞缠住那点摇曳的火种。这份无声的呐喊与焚天之怒，穿透了菌眠的屏障，化作了纪如年此刻难以承受之重。
硝烟仍在东城上空翻涌，凝成不散的阴霾。这“道骨”以镜聚光，照见的不仅是爆炸的残骸，更映亮了这醉生梦死的海港之下，那足以将家国山河一并吞噬的、深不见底的权谋漩涡与滔天血浪。霜华落肩，寒意已浸透骨髓，而真正的惊涛，犹在深海之下酝酿。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