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渔棚内,死寂重新笼罩,唯有远处火器库方向隐约传来的嘈杂余音,如同垂死巨兽的呜咽。破晓的微光吝啬地透过棚顶的破洞,在布满灰尘与海腥味的地面投下几道惨淡的光柱。
裴玉清半跪在纪如年身侧,玄色劲装下摆沾染泥污,带着爆炸现场浓重的硝烟与焦糊气息。他屏息凝神,指尖拈着一小截物事,目光锐利如刀——**桑皮线碎屑**。与盐课司后院那架打翻的黄铜潮汐钟齿轮间卡着的,分毫不差!昨夜破庙,纪如年曾试图以此缝合肋下伤口,最终被他的断发取代……这碎屑,正是那时从他撕裂的衣角刮落!
它为何会出现在颜子萱“自缢”的现场?巧合?还是……致命的关联?
裴玉清的目光缓缓移向纪如年。他靠着土墙,双眸紧闭,长睫在眼下投下浓重阴影,脸色在微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脆弱的冷白,仿佛上好的薄胎瓷,一触即碎。几缕幽蓝菌丝在他腕间无力游弋,光泽比昨夜更加黯淡,如同即将燃尽的烛芯。额角冷汗已干,留下一道冰冷的湿痕,衬得眉宇间那丝挥之不去的痛楚愈发清晰。爆炸的冲击,连同那来自礁石深处、属于闵谷雪的惊悸与焚天之怒的灵魂风暴,彻底榨干了他本就透支的躯壳。
裴玉清的心猛地一沉。这不起眼的碎屑,像一根无形的线,一端系着盐课司后院的离奇死亡,另一端,却死死缠住了眼前这个神秘莫测、重伤濒危的“大夫”。是嫁祸?还是他……真牵涉其中?
就在疑云翻涌之际——
“嘶啦!”
布帛撕裂的轻响自身后乍起!裴玉清反应如电,旋身抽刀,腰刀寒光凛冽!
“唰!”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自棚顶破洞疾扑而下!手中淬毒的短匕泛着幽蓝死光,角度刁钻狠辣,直刺裴玉清后心!绝杀!格挡已迟!
千钧一发!
一直昏迷的纪如年,身体猛地一震!并非清醒,而是濒危的本能!他垂落的右手无意识一抬,袖口处几缕凝练如实质、色泽深得近乎发黑的幽蓝菌丝,如同嗅到血腥的深海毒蛇,骤然暴射!快逾闪电!
噗!噗!
两声微不可闻的闷响!
那几缕菌丝竟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缠上刺客持匕的手腕和脚踝!瞬间绷紧、收缩,如同拥有生命的铁箍,带着沛然巨力猛地一拽!
刺客前扑的身形硬生生被扯偏,淬毒匕首擦着裴玉清的腰侧,“夺”地一声狠狠钉入身后土墙,深没数寸!寒光已至的腰刀同时劈落!
“嗤——!”
刀锋入肉!刺客肩头血光迸现!闷哼声中,他反应奇快,不顾被菌丝缠绕处传来的剧痛麻痹,另一只手猛地甩出数枚乌黑菱形暗器,直射裴玉清面门!身体同时如泥鳅般诡异一扭,竟硬生生挣断菌丝束缚,带起几缕断裂的幽蓝丝线和腥臭黑血,身影一晃,已如轻烟般从破洞遁出,融入渐亮的、弥漫海雾的晨光。
兔起鹘落,不过瞬息!
裴玉清挥刀格开暗器,刺客已杳无踪迹。他立刻回身。
只见纪如年右手无力垂落,暴起的深黑菌丝消失无踪。他脸色惨白如纸,唇上最后一丝血色尽褪,身体顺着土墙软软滑倒。“噗——”一口压抑不住的鲜血终于从他紧抿的唇间涌出,沿着苍白的下颌蜿蜒而下,在靛青衣襟上洇开刺目暗红。胸前衣料被扯开些许,昨夜裴玉清用断发缝合的伤口赫然在目——此刻,那粗糙的缝合处,鲜血正汩汩渗出。
“纪如年!” 裴玉清低喝,迅速上前扶住滑落的身体。触手一片刺骨冰凉,仿佛抱着深海寒玉。那口鲜血和肋下涌出的血迹,灼痛了裴玉清的眼。方才那救命的菌丝爆发,显然榨尽了他最后生机,引发了剧烈反噬。
刺客身份(必与柴铢贵或庞家有关)与桑皮线的疑虑瞬间被压下——救人!他动作利落地撕开纪如年肋下渗血的衣料。伤口因爆发彻底崩裂,皮肉狰狞翻卷,鲜血奔涌。断发缝合,不堪重负。
他迅速从怀中摸出那个小小的桑皮纸包——昨夜纪如年给他掩盖气息种子后所剩。里面除了种子,还有一小卷干净的桑皮线,一根打磨光滑的骨针。行军之人,常备此物。
裴玉清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眩晕感(爆炸毒烟与失血的后遗症悄然袭来),强迫自己冷静。取水囊冲洗伤口,动作尽量轻柔。冰冷的水刺激伤处,纪如年即使在深度昏迷中,身体也抑制不住地剧烈痉挛,喉间溢出一丝微弱如幼兽哀鸣的痛哼。
裴玉清的手几不可察地一滞。昨夜破庙,纪如年操控菌丝剜鳞时那压抑到极致的痛楚仿佛重现。此刻,自己却要用这原始针线,在他身上穿针引线……
他稳了稳心神,眼神重归磐石般坚定。骨针穿上坚韧桑皮线,针尖在微光下闪着寒星。一手稳住纪如年冰冷颤抖的身躯,一手捏针,对准翻卷的皮肉边缘,稳稳刺入!
“嗯……” 剧痛让纪如年深蹙眉头,额角冷汗涔涔,身体本能地想要蜷缩躲避。
裴玉清一手更用力地稳住他,另一手却异常沉稳精准。针尖带着桑皮线在皮肉间灵巧穿梭、打结。常年握刀的手,操控这纤细之物,竟也展现出惊人的稳定与技巧。每一针都力求匀称,减少二次伤害。无声的汗水,从裴玉清紧绷的额角滑落,滴在纪如年冰凉的肌肤上。
幽蓝的菌丝似乎感知到本体正被“修复”,再次从纪如年腕间极其微弱地探出几缕,如同小心翼翼的触手,轻轻缠绕上裴玉清缝合的手腕。这一次,菌丝不再是束缚或攻击,反而传递来一丝微弱却清晰的、带着奇异安抚意味的冰凉气息,仿佛在协助他稳定心神,也仿佛在……无声地沟通着什么。裴玉清能感觉到,缠绕腕部的菌丝在微微搏动,与他指尖操控针线的韵律,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
最后一针落下,利落的外科结打好,伤口被整齐缝合。剪断多余桑皮线,裴玉清长舒一口气,这才发觉握针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
取过干净布条,仔细包扎。目光落在纪如年脸上。依旧昏迷,眉头紧锁,唇边与衣襟血迹刺目,但呼吸似乎稍稳。裴玉清的目光扫过自己腕上未褪的幽蓝菌丝,又看向肋下那被桑皮线整齐缝合的伤口。
这桑皮线,昨夜纪如年欲以此救他,今日他却以此救了纪如年。这幽蓝菌丝,昨夜曾如索命绞绳,今日却在他缝合时缠绕安抚……这诡秘、危险、却又数次救命的联系,究竟是什么?
“咳……” 一声压抑的轻咳打断思绪。纪如年的眼睫剧烈颤动,挣扎着想睁,终是无果。苍白的唇瓣翕动,模糊的音节带着深入骨髓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冷……”
裴玉清一怔。他看着纪如年无意识微微蜷缩的身体,那毫无血色的唇,那紧蹙眉宇间流露出的、与平日清冷疏离截然不同的脆弱。仿佛坚硬的外壳被剥开,露出了内里同样会痛、会冷的真实。
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悄然掠过裴玉清冷硬的心湖。他沉默地解下自己沾满硝烟尘土、却尚存一丝体温的玄色外氅,动作带着武将的生硬,却尽量轻柔地覆盖在纪如年冰冷颤抖的身体上。厚重的氅衣裹住单薄的靛青身影,也隔绝了渔棚内渗骨的霜寒。
就在这时,裴玉清肋下——昨夜被祠堂血剑碎片割伤、今日又因剧斗而隐隐作痛的旧疤——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灼痛!一股难以抗拒的疲惫与眩晕排山倒海般袭来,眼前阵阵发黑。他强撑着,背靠冰冷土墙缓缓坐下,与纪如年近在咫尺。
失血、疲惫、旧伤、毒烟……铁打的身躯也到了极限。意识开始模糊,视线里纪如年裹在氅衣中苍白的侧脸渐渐朦胧。在彻底坠入黑暗前,他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隔着粗糙的氅衣布料,紧紧握住了纪如年那只冰冷的手腕——那缠绕着幽蓝菌丝、刚刚救了他一命的手腕。
掌心传来冰凉滑腻的触感和菌丝微弱的搏动,如同握住一截深海的寒玉。裴玉清紧锁的眉头在昏迷中似乎舒展了一瞬,喉间溢出一句含混不清、却字字千钧的低语,如同坠入深渊前的最后烙印:
“听着……邺城……不能没有你……”
冰冷的渔棚内,两个重伤昏迷的男人,一个裹着对方的玄氅汲取微温,一个紧握着对方缠满菌丝的手腕不肯松开。厚重的氅衣下,纪如年肋下那被桑皮线整齐缝合的伤口边缘,几缕极其微弱的幽蓝菌丝悄然探出,如同最忠诚的医者,轻柔覆盖缝线,无声滋养修复。而裴玉清肋下那道旧疤深处,一缕微不可察的灼热,正与腕间缠绕的菌丝冰凉,形成一种奇异的、生死与共的循环。
棚外,晨光艰难刺破海港上空浓重的硝烟与霜霭。一场更凶险的暗杀与追捕,已随着那遁走的刺客,悄然拉开了染血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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