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还没散尽时,我已经站在教室后门。林宇泽趴在桌上,肩膀随着呼吸轻轻起伏,校服领口沾着几片干枯的梧桐叶。她昨晚似乎没睡好,眼下泛着青黑,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角的裂缝。
预备铃响时她才惊醒,猛地抬头撞到桌板,发出闷响。我递过一瓶温热的牛奶和全麦面包:“刚路过早餐店买的,还热乎。”
她的指尖触到牛奶瓶时缩了一下,像被烫到似的。“我……”
“别告诉我你不饿。”我拆开面包包装袋,掰了一半塞进她手里,“昨天酸汤粉里的肉你全给了我,再这么下去,风都能把你吹跑。”
她的喉结动了动,最终还是小口咬了面包。碎屑落在她洗得发白的校服上,像撒了把细盐。我看着她吞咽时紧绷的脖颈,突然想起昨天傍晚在操场角落,她攥着扫帚的指节泛白,李娜她们站在旁边嗑瓜子,说“疯子干活就是利索”。
那时我刚锁好自行车,走读生的身份让我得以避开寄宿生的集体生活,却也让我错过了许多发生在清晨或深夜的事。直到看见林宇泽额角的汗珠混着灰尘滑进衣领,我才明白她早读迟到不是因为“有事”。
“今天别打扫了。”我擦掉她嘴角的面包屑,“我去跟刘老师说,让寝室长重新分配任务。”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别去!”她的眼睛里布满红血丝,“她们会更狠的……”话音未落,李娜抱着作业本从走廊经过,故意撞在门框上,作业本散落一地,大半都砸在林宇泽脚边。
“哎呀,手滑。”李娜笑得灿烂,“林宇泽,麻烦你捡一下呗?毕竟你最‘闲’了。”
林宇泽立刻弯腰去捡,我按住她的肩膀,自己蹲下身。指尖触到冰凉的地面时,我瞥见李娜帆布鞋上沾着的泥点——和昨天林宇泽裤脚上的一模一样。
“张老师说过,自己的东西要自己收拾。”我把作业本摞好,轻轻放在李娜怀里,“或者我帮你送到政教处,让他们评评理?”
李娜的脸瞬间涨红,她大概没料到我会直接抬出政教处。张强虽然横,但校规里明确写着欺负同学要记过,他们这群人最会欺软怕硬。
等李娜悻悻地走了,林宇泽才松开我的手腕,那里已经留下四道红痕。“谢谢你。”她的声音发颤,“但她们不会罢休的。”
“那就让她们来。”我把剩下的半瓶牛奶塞给她,“我住的地方离学校不远,要是她们敢在寝室闹,你就去我家待着。”
她的眼睛亮得像淬了星光,却又很快黯淡下去。“我这样的人……会给你添麻烦的。”
“我最不怕的就是麻烦。”我想起上海家里那扇永远锁着的房门,父母的争吵声总像针一样扎进耳膜,“以前我在学校翻墙出去飙车,被教导主任抓到,我爸直接让保安把我锁在传达室,说要磨掉我的棱角。”
林宇泽咬着面包,听得入了神。“后来呢?”
“后来我趁保安睡着,撬了锁跑了。”我笑了笑,“那时候我觉得全世界都在跟我作对,直到看见你蹲在地上捡本子,被人叫‘疯子’也不吭声——我突然觉得,好像没那么孤单了。”
她低下头,面包屑落在膝盖上。“我小学的时候,有人把死老鼠塞进我的书包。”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我不敢告诉奶奶,只能半夜偷偷埋在后院,埋的时候还跟老鼠说对不起。”
我突然想起她书包里的那把小刀,原来不是为了伤害别人,而是为了给自己壮胆。
早读课上,张老师在讲台上念单词,林宇泽的头一点一点的,像只困倦的小猫。我把英语书往她那边推了推,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她。她惊醒过来,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泪珠,大概是又做了噩梦。
“下节课是美术。”我在草稿纸上写,“你不是喜欢画画吗?”
她的手指在纸页上摩挲着,慢慢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美术课的铃声刚响,陈瑶就抱着画夹凑过来:“王悦然,你看我画的素描,江皓说像不像?”画纸上是个穿着篮球服的少年,眉眼确实有几分像江皓。
“挺好的。”我敷衍着,眼睛却落在林宇泽的画纸上。她没画静物,而是在画窗外的梧桐树,枝桠间藏着个小小的鸟巢。
“林宇泽,你怎么不按老师要求画?”美术老师敲了敲她的桌子,“难怪你文化课差,连画画都这么随心所欲。”
林宇泽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手里的铅笔“啪嗒”掉在地上。我弯腰去捡,却发现她的画纸背面,用极淡的笔触画着两个牵手的小人,一个扎着高马尾,一个留着短发,在草坪上奔跑。
“她在创作。”我把铅笔递给她,“毕加索也不按常理画画。”
美术老师愣了一下,大概没料到我会顶嘴,悻悻地走了。陈瑶凑过来看了眼画纸背面,撇撇嘴:“还真是会做梦。”
林宇泽飞快地把画纸翻过去,耳根红得像要滴血。我却突然想起昨天在她素描本里看到的那幅扎马尾的女生——原来画的是我。
午休时,我拉着她去了操场后面的山坡。那里长满了野雏菊,风一吹就簌簌地响。我从书包里掏出耳机,分给她一只:“听听这个。”
是深夜电台的民谣,吉他声像流水一样淌出来。林宇泽的眼睛慢慢闭上,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我奶奶家后面也有这样的山坡。”她轻声说,“小时候我总躲在那里哭,风会把眼泪吹干。”
“以后不用躲了。”我把半块巧克力掰给她,锡纸在阳光下闪着光,“想哭的时候,我陪你。”
她把巧克力捧在手心,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会融化的。”
“融化了也好吃。”我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舔了舔巧克力的边角,突然觉得这县城的阳光,比上海的水晶灯还要暖。
下午的数学课,刘老师在黑板上写函数题,林宇泽的手指在草稿纸上画着辅助线,眉头拧成了疙瘩。我凑过去看,发现她把抛物线画成了起伏的山坡,坐标轴上还点了几朵小花。
“这样也挺好。”我拿起笔,在她画的山坡旁边写下公式,“你看,这个顶点坐标,就像站在山顶上的人。”
她的眼睛突然亮了:“就像我们中午待的地方?”
“对。”我指着图像,“从这里下来,再上去,就像……”
“就像人生?”她歪着头问,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跟我讨论学习以外的事,像颗种子终于冲破了冻土。“差不多。”
那天放学,我执意要送她回寝室。走到宿舍楼拐角时,看见张强他们几个蹲在台阶上抽烟。看见我们,张强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哟,大小姐还亲自护送啊。”
林宇泽立刻往我身后躲,手指紧紧攥着我的衣角。我把她护在身后,看着张强:“有事?”
“没事,就想告诉你,下周的篮球赛,记得来看。”他的目光在我和林宇泽之间打转,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听说江皓要打主力。”
我没理他,拉着林宇泽往前走。经过他身边时,听见李娜低声说:“装什么清高,迟早让她哭着滚回上海。”
林宇泽的肩膀抖了抖,我握紧了她的手:“别怕。”
回到寝室楼下,她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给我——是用野雏菊编的花环,花瓣还带着露水。“给你的。”她的脸红红的,“谢……谢谢你的巧克力。”
我把花环戴在头上,她笑得前仰后合,眼睛弯成了月牙。这是我第一次见她笑得这么开怀,像把积攒了十几年的阳光都释放在了此刻。
“明天见。”我摸了摸她的头,她的头发虽然枯黄,却很软。
“明天见。”她站在楼门口,看着我走远,手里还攥着那半块融化的巧克力。
我骑着自行车穿过县城的小巷,晚风带着酸汤粉的味道扑在脸上。车筐里的野雏菊花环轻轻晃着,像串起了整个夏天的星光。
回到家时,手机里有十几个未接来电,都是我妈打来的。我回拨过去,她的声音带着惯有的不耐烦:“月考成绩出来了?刘老师说你进了年级前十,还算有点长进。”
“嗯。”我看着窗外的月亮,突然想起林宇泽说过,她妈妈把她扔进海里的那天,也有这样的月亮。
“下个月我让张阿姨去看你,给你带点补品。”她顿了顿,“别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掉价。”
我直接挂了电话,把手机扔在沙发上。原来在她眼里,连关心都带着价格标签。
第二天早上,我在教室门口遇见林宇泽,她的黑眼圈更重了,手里却攥着个油纸包。“给你的。”她把纸包塞给我,“我……我早上五点起来做的。”
是两个红糖馒头,还带着余温。我咬了一口,甜味顺着喉咙淌下去,熨帖得让人想哭。“很好吃。”
她的脸瞬间红了,像被阳光晒透的苹果。“我奶奶说,女孩子要多吃甜的。”
这是她第一次跟我提起家人时,语气里没有怨恨。我突然觉得,那些深藏在她心底的伤口,或许真的能被一点点暖透。
早自习时,林宇泽的笔掉在地上,滚到了张强脚边。他一脚踩在笔上,碾了碾:“哟,‘疯子’的笔还挺结实。”
林宇泽的身体僵住了,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我正要起身,却看见她突然弯腰,从张强脚边抽出那支断了芯的笔,声音不大,却很清晰:“请你道歉。”
整个教室都安静了。张强愣了半天,大概没料到她敢顶嘴,随即嗤笑一声:“道歉?你配吗?”
“她配。”我站起来,走到张强面前,“要么道歉,要么我现在就去找政教处。”
他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最终还是含糊地说了句“对不起”,灰溜溜地回了座位。
林宇泽握着那支断了芯的笔,指尖在颤抖,眼睛里却闪着光。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她不再是那个只会蜷缩起来的刺猬,开始学着为自己竖起尖刺。
课间操时,江皓又来找我。“你真的要跟她绑在一起?”他的语气里带着惋惜,“张强他们家里在县里有关系,你斗不过的。”
“我没想斗。”我看着操场上那个正笨拙地跟着做广播操的身影,“我只是不想让她一个人。”
江皓顺着我的目光看去,林宇泽刚好抬起头,对上我的视线,然后飞快地低下头,耳根红得像晚霞。
那天的阳光格外好,把整个操场都晒得暖洋洋的。我突然想起林宇泽说过,草原的日出能把天染成金色。或许有一天,我们真的能一起去看看。
只是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有些风,注定是留不住的。就像野雏菊总会凋零,就像融化的巧克力,终究会在掌心留下痕迹,却再也回不到最初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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