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比往常更浓，像化不开的牛奶，把教学楼的轮廓晕染成模糊的剪影。我攥着两个刚出锅的肉包站在教室门口时，林宇泽正蹲在走廊尽头的垃圾桶旁，用树枝扒拉着什么。校服后背沾着大片灰渍，像被泼了桶泥水。
“在找什么？”我走过去，肉包的热气模糊了眼镜片。
她猛地回头，手里的树枝“啪”地掉在地上。垃圾桶里散落着撕碎的画纸，有几张还能看清是歪歪扭扭的雏菊。“没……没什么。”她的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显然是徒手翻过垃圾。
我突然想起昨天美术课后，陈瑶拿着林宇泽的作业纸，笑着对周围人说“这画的是杂草还是菊花”，然后团成球扔进了垃圾桶。
“别找了。”我把肉包塞进她手里，“我带你去个地方。”
早读铃响时，我们蹲在学校后山的防空洞门口。潮湿的石壁渗着水珠，空气里有泥土和霉味。我点燃从家里带来的打火机，微弱的火苗照亮她惊讶的脸。“我昨天发现的，走读生的特权。”
打火机的光在她瞳孔里跳动，像两簇小小的火焰。“这里……不会有人来吗？”
“除了我。”我把肉包掰成两半，热气混着肉香在防空洞里散开，“现在它也是你的秘密基地了。”
她小口咬着包子，碎屑落在膝盖上。“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这是她第三次问这句话，语气里少了惶恐，多了些茫然。
“因为你给我编的花环很好看。”我指了指她的头发，昨天的雏菊环还歪歪扭扭地别在发间，花瓣边缘已经发蔫，“比上海那些花店卖的玫瑰好看。”
她的手指轻轻碰了碰花环，突然笑了。不是上次那种转瞬即逝的淡笑，而是眼角眉梢都漾着暖意的笑，像冰面裂开细缝，露出底下流动的春水。“我奶奶说，野地里的花，命硬。”
“那我们也算同类。”我把打火机递给她，“拿着，下次他们再欺负你，就躲到这里来。”
她的指尖触到金属外壳时缩了缩，最终还是握紧了。“像……像护身符吗？”
“比护身符管用。”我看着她把打火机小心翼翼地塞进校服内袋，贴着心口的位置，突然觉得那小小的金属块，或许真能给她一点微不足道的勇气。
早自习的铃声快结束时，我们才从防空洞出来。林宇泽走在前面，脚步轻快了许多，校服后背的灰渍在晨光里格外显眼。“回去我帮你洗吧。”我拉住她，“我家有全自动洗衣机。”
她的肩膀僵了一下。“不用，我自己能洗……”
“你洗到半夜，早上又要迟到。”我想起她眼底的青黑，“就这么定了，今晚放学跟我走。”
她还想说什么，李娜突然从楼梯口冒出来，手里甩着寝室的门卡。“林宇泽，你昨晚没锁门，政教处检查扣了分，寝室长让你去领罚。”
林宇泽的脸瞬间白了。“我锁了的……”
“谁看见了？”李娜嗤笑一声，目光扫过她后背的灰渍，“怕不是又躲在哪里偷懒？”
我往前一步，挡在林宇泽身前。“她跟我在一起，从早读前就在后山。”
李娜愣了愣，显然没料到我会替她作证。“你怎么证明？”
“后山防空洞门口有监控，”我盯着她的眼睛，“要不要现在去调监控看看？顺便让政教处评评理，寝室卫生是不是该全由一个人负责。”
李娜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跺了跺脚跑了。林宇泽抓着我的胳膊，指尖冰凉。“谢谢你……”
“说了我罩你。”我帮她拂去头发上的草屑，“下次再有人欺负你，就把打火机拿出来。”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那里还留着肉包的油渍，像块融化的琥珀。
大课间的广播体操结束后，大部分同学涌去小卖部，教室里只剩下寥寥几人。林宇泽趴在桌上补觉，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打在她脸上，给她的睫毛镀上一层金边。
我转着笔看着她。以前总听人说她“丑”，说她眉眼寡淡，皮肤黝黑。可此刻在阳光下，她的脸颊泛着健康的粉，鼻翼微微翕动，嘴唇抿成浅浅的月牙形。脖颈处的皮肤很白，被阳光晒出细细的绒毛，像刚破壳的雏鸟。
她的校服领口歪了，露出一小块肩膀，那里有个淡粉色的疤痕，像片蜷缩的花瓣。我突然想起她手臂上的旧疤，想起她说“我抓住了一块木板”，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
原来那些所谓的“丑”，不过是贫困刻下的褶皱，是恐惧结出的茧。剥开这些外壳，她其实像后山的野雏菊，沉默地扎根在贫瘠的土地上，却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悄悄积蓄着开花的勇气。
“像茉莉花。”我无意识地轻声说。
她猛地惊醒，茫然地看着我。“什么？”
“没什么。”我转开视线，脸颊有些发烫，“你睡着了会皱眉。”
她的手指抚上眉心，那里确实有道浅浅的纹路。“我做噩梦了。”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梦见我妈把我扔进海里，这次没有木板。”
我把自己的水杯递过去：“喝点水。”
她捧着杯子小口喝水，喉结上下滚动。阳光从她身后照过来，把她的轮廓晕成金色，像幅逆光的油画。我突然觉得，上海的霓虹再亮，也照不出这样干净的轮廓。
“周末去我家吧。”我脱口而出，“我家有台旧的画板，还有很多颜料。”
她的眼睛亮了亮，又很快黯淡下去。“我还要打扫寝室……”
“我去跟刘老师说。”我打断她，“就说你周末帮我补课，走读生可以带同学回家。”
她咬着嘴唇，手指在水杯壁上画圈。“你家人会不会……”
“我爸妈在上海，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想起那个空荡荡的房子，突然觉得有个人作伴或许不错，“就当是……交换。你教我认县城的植物，我教你画画。”
她犹豫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阳光恰好移到她的眼睛里，那里像是落了颗星星。
那天下午的英语课，刘老师让同桌互相听写单词。林宇泽的英语基础很差，很多单词都不会写，急得鼻尖冒汗。我在她的本子上画了个简笔画：一个小人举着单词卡，旁边画着对应的图案——“sun”旁边是个笑脸太阳，“flower”旁边是朵雏菊。
她看着画忍不住笑了，肩膀轻轻抖动。后排的张强突然咳嗽了一声，带着明显的嘲讽。林宇泽的笑容立刻僵住，低下头飞快地擦掉那些画。
“别擦。”我按住她的手，“这是我们的秘密学习法。”
她的手指在我的手背上轻轻颤了颤，最终没有再擦。
放学时，江皓又等在自行车棚。他靠在车身上，校服拉链敞着，露出里面印着篮球队徽的T恤。“明天篮球赛，真的不来？”
“不去。”我推着自行车往外走，林宇泽跟在我身后，抱着书包像只乖巧的小尾巴。
江皓的目光落在林宇泽身上，带着探究。“刘老师说你英语听写全对，是她帮你的？”
“是我们互相帮助。”我跨上自行车，“走了。”
林宇泽小跑着跟上我，帆布鞋踩在柏油路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的影子总是小心翼翼地挨着我的影子，像怕被风吹散似的。
快到巷口时，她突然停下脚步。“我能……能去趟废品站吗？”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巷尾有个堆满纸板和塑料瓶的废品站。“你要卖东西？”
她从书包里掏出个鼓鼓囊囊的布袋，里面是些空塑料瓶。“攒了很久了，能换几块钱。”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想起她把肉挑给我，想起她舍不得吃巧克力，原来她连几毛钱都要这样一点点攒。“别去了。”我把她的布袋夺过来扔进垃圾桶，“我给你钱。”
她突然急了，想去捡回来。“那是我……”
“我请你吃冰棍。”我拉住她的手腕，“两毛钱一根的绿豆冰棍，比卖废品划算。”
她愣愣地看着我，眼眶慢慢红了。“我不是要饭的……”
“我知道。”我松开她的手，声音放软，“我只是想请朋友吃根冰棍，不行吗？”
她咬着嘴唇，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地滑落，像清晨草叶上的露水。我笨拙地想帮她擦眼泪，手伸到半空又停住了。
“我奶奶说，哭是最没用的东西。”她吸了吸鼻子，“她总说我不如堂姐，堂姐每次考试都拿奖状，我只有挨打的份。”
“那是因为她没看见你画画。”我从口袋里掏出颗水果糖，剥开糖纸塞进她嘴里，“草莓味的，甜不甜？”
她含着糖，点了点头，眼泪却掉得更凶了。我突然明白，有些人不是不会哭，只是太久没人给她们哭的资格。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地板上，像片浅浅的海水。我想起林宇泽含着糖流泪的样子，想起她校服后背的灰渍，想起阳光下她像茉莉花一样干净的侧脸。
手机屏幕亮了，是我妈发来的信息：“下个月带你去见张总儿子，他刚从国外回来。”
我直接把手机调成静音。上海的繁华像场遥远的梦，而此刻我更在意的，是明天该给林宇泽带什么早餐，是周末该教她画油画还是素描，是后山的雏菊什么时候会开满山坡。
第二天早读前，我在教室门口遇见了江皓。他手里拿着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递给我：“这是去年的复习资料，也许对你有用。”
“谢谢。”我接过资料，却看见他的目光落在我身后。林宇泽正抱着书包站在走廊尽头，手里攥着个油纸包。
“她给你带了什么？”江皓的语气有些酸溜溜的。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林宇泽就跑了过来，把油纸包塞进我手里。“我……我早上做的葱油饼，可能有点糊。”
油纸包还带着温度，里面是两个边缘焦黑的葱油饼，散发着淡淡的香味。我咬了一口，葱花的香气在舌尖散开，有点咸，却比上海任何一家米其林餐厅都好吃。
“好吃。”我含糊地说，嘴角沾着饼屑。
林宇泽的眼睛亮了，像被点燃的星星。“真的？”
“嗯。”我把另一个葱油饼递给江皓，“尝尝？”
他愣了一下，接过葱油饼却没吃，只是看着林宇泽。“你挺厉害的。”他的语气里带着点复杂的情绪，“能让王悦然为你留在教室吃葱油饼。”
林宇泽的脸瞬间红了，低下头抠着书包带。我看着她泛红的耳根，突然觉得大课间的阳光，好像又照在了她脸上。
那天的数学课，林宇泽破天荒地举手回答问题。虽然声音很小，答案也不太完整，但刘老师还是表扬了她。她坐下时偷偷看了我一眼，嘴角带着浅浅的笑。
张强他们在后排嗤笑，说“疯子也想当好学生”。林宇泽攥了攥笔，却没有像以前那样低下头。
我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改变。就像后山的野雏菊，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正努力地舒展着花瓣。而我愿意做那个守护花期的人，哪怕只有短短一瞬。
只是那时的我还不知道，命运最残忍的地方，不是让你遇见美好，而是让你以为自己能留住美好。就像握在手里的葱油饼，再小心也会凉透；就像含在嘴里的草莓糖，再甜蜜也会融化；就像那阵短暂停留在掌心的清风，最终还是会穿过指缝，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注：贵州没有平原文中说的草原，是指不大不小的一块草地。请大家谅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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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实验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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