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清晨的阳光是被鸟鸣啄碎的。我站在阳台上刷牙时,看见林宇泽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包,站在巷口那棵老槐树下,脚尖反复碾着地上的光斑。她今天穿了件浅蓝格子衬衫,是我昨天让保姆找出来的旧衣服,袖口被她仔细卷到小臂,露出那道淡粉色的旧疤,像片蜷曲的花瓣。
“这里!”我朝她挥手,泡沫顺着嘴角往下淌。
她猛地抬头,帆布包带在肩上滑了一下,慌忙扶住时,露出手腕上细细的红痕——是常年背重物勒出来的。“我没迟到吧?”她小跑过来,额前的碎发被汗浸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还有半小时呢。”我把她拉进楼道,电梯门打开时,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像怕被什么东西吞进去。“第一次坐电梯?”
她点点头,手指紧紧攥着包带。“我们村只有货运电梯,声音很大,像要爆炸。”
电梯上升时,她盯着跳动的数字,睫毛微微颤抖。我突然想起她昨天在教室说的话——“奶奶说野地里的花,命硬”,可再命硬的花,面对从未见过的环境,也会露出怯生生的根须。
“我家没人,就一个张阿姨做饭。”我按下12楼的按钮,“我爸妈在上海。”
她“哦”了一声,目光落在我手臂上的纹身——那是朵没上色的小雏菊,是我转学前来不及完成的。“这个……很好看。”她轻声说,指尖差点碰到我的皮肤,又猛地收了回去。
电梯门开的瞬间,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睁大了眼。客厅的落地窗外是整片县城的屋顶,青瓦鳞次栉比地铺向远处的山,晨光在瓦上流淌,像打翻了的蜂蜜。开放式厨房里,张阿姨正在煎蛋,黄油的香气漫过来,裹着刚烤好的面包味。
“这是林宇泽吧?”张阿姨擦着手出来,笑得眼角堆起皱纹,“悦然昨天特意让我买了草莓,说你喜欢。”
林宇泽的脸瞬间红了,手足无措地站在玄关,帆布包放在脚边,像块不敢挪窝的石头。“阿……阿姨好。”
“快坐快坐。”张阿姨把牛奶往她面前推,“悦然这孩子,在上海时天天跟我念叨没人玩,现在可算有伴了。”
我拉着林宇泽坐在沙发上,她刚沾到坐垫就弹了起来,盯着自己的鞋底看。“我鞋底脏……”
“脏了就擦嘛。”我把草莓往她手里塞,“张阿姨擦地板比我洗脸还勤。”
她捏着颗草莓,指尖轻轻掐着蒂,半天没敢下嘴。阳光透过落地窗落在她发顶,给那截枯黄的发梢镀上金边。我突然发现她的头发其实很长,只是常年扎得很紧,像被勒住的藤蔓,此刻松了些碎发垂在脸颊,竟有种说不出的柔和。
“画室在这边。”我起身时,她立刻跟了过来,像条寸步不离的小尾巴。画室里立着画架,墙角堆着半人高的素描本,最上面那本摊开着,是我刚画的后山防空洞。
“这些都是你画的?”她走到画架前,手指悬在画布上方,眼神里的惊叹像碎钻一样闪。
“随便画画。”我从柜子里翻出崭新的颜料盒,“你不是喜欢雏菊吗?今天教你用油画棒画,比铅笔鲜艳一百倍。”
她捏着油画棒的手指在发抖,试探着往画纸上抹了一笔鹅黄。颜料在纸上晕开时,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第一次看见彩虹的孩子。“会脏……”她看着指尖沾的黄色,突然有点慌。
“脏了才好看。”我蘸了点白色混进去,“你看,像不像晨光里的花瓣?”
她学着我的样子调和颜色,鼻尖渐渐沾上点橙红,像只偷喝了果汁的小松鼠。阳光从百叶窗漏进来,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专注地盯着画布,嘴角抿成浅浅的月牙,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睫毛上落了片颜料碎屑。
我突然不想画了,就想这样看着她。看她笨拙地握着画笔,看她因为调出满意的颜色而偷偷笑,看她额前的碎发随着呼吸轻轻颤动。上海的画室里,从来没有这样安静的阳光,也没有这样让人心软的瞬间。
“中午想吃什么?”张阿姨敲门进来时,林宇泽吓得手一抖,油画棒在画纸上划出道深绿的痕。
“她想吃酸汤粉。”我抢在她前面开口,记得她昨天提起巷口的酸汤粉时,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
“酸汤粉哪有我做的糖醋排骨好吃。”张阿姨笑着摇头,“我去买新鲜的排骨,你们继续玩。”
她走后,林宇泽看着画纸上的绿痕,眼眶红了。“我搞砸了……”
“没有,这样更像野地里的雏菊。”我指着那道痕,“你看,像被风吹歪的茎,反而有劲儿。”
她盯着画纸看了很久,突然笑了。“你总能把不好的事情,说得很好。”
“因为本来就没那么糟。”我把她额前的颜料碎屑吹掉,“就像你,以前没人觉得你会画画,现在不也画得很好?”
她的脸瞬间红透了,低下头假装调颜料,耳根却红得像熟透的樱桃。画室里只剩下画笔摩擦画纸的沙沙声,阳光慢慢爬到画布上,把两朵刚画了一半的雏菊,晒得暖融融的。
下午去逛街时,林宇泽像换了个人。她不再怯生生地跟在我身后,而是走在前面,手指轻快地指点着巷口的老槐树:“这树有几十年了,夏天会结槐米,我奶奶说能入药,去年我摘了一筐,卖了十五块钱。”
“十五块能买什么?”我踢着路上的小石子,看她的帆布鞋踩过青石板路,发出嗒嗒的轻响。
“能买三支铅笔,或者两包辣条。”她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巷尾的小摊,“老板娘的酸汤粉最好吃,加木姜子油,香得很。”
小摊支着蓝白条纹的棚子,老板娘系着油污的围裙,看见林宇泽就笑:“小宇今天带朋友啦?还是老样子,少辣多菜?”
“嗯!”林宇泽的声音轻快得像雀跃的音符,“给她来份正常辣,她能吃辣。”
我刚想说其实不能,酸汤粉已经端上来了。红油浮在汤面上,撒着翠绿的香菜,木姜子油的香气钻进鼻腔时,我突然想起上海的米其林餐厅,那些用银盘装着的精致菜肴,从来没有这样滚烫的烟火气。
“小心烫。”林宇泽把筷子递给我,自己却没动,只是看着我吃。
“你怎么不吃?”我吸溜着粉,辣得舌尖发麻,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早上吃太多了。”她的目光落在我泛红的眼角,突然从帆布包里掏出包纸巾,“给你。”
纸巾是最便宜的那种,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味,边缘却被仔细地压过,整整齐齐的。我想起她书包里总是叠得方正的课本,想起她把融化的巧克力小心地藏起来,突然明白,有些人哪怕活得再粗糙,也会在细节里藏着温柔。
“太辣了,你帮我吃点。”我把碗往她面前推,看她犹豫着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嗦粉,嘴唇很快被辣得通红,像涂了层淡淡的胭脂。
“前面有冰粉摊。”她咽下最后一口粉,眼睛亮晶晶的,“加红糖和山楂碎,五块钱一碗,能解辣。”
冰粉摊的老板娘认识她,笑着往她碗里多舀了勺红糖:“小宇这孩子,去年夏天总来帮我看摊,说想换碗冰粉给她奶奶吃,结果她奶奶嫌甜,全让她堂哥吃了。”
林宇泽的肩膀僵了一下,很快又恢复自然,低头搅着碗里的冰粉:“我奶奶牙不好,确实吃不了甜的。”
我看着她把碗里的山楂碎都挑给我,突然想起她日记里写的——“奶奶骂我赔钱货”。原来那些被刻薄对待的瞬间,她都能找到温柔的借口,像把锋利的刀,悄悄藏进柔软的鞘里。
逛到旧书摊时,林宇泽蹲在地上翻了很久,抽出本泛黄的《唐诗三百首》。“这本好,才三块钱。”她小心翼翼地擦着封面的灰尘,“里面有首讲雏菊的诗,我以前在收音机里听过。”
“哪句?”我凑过去看,她的手指点在“采菊东篱下”那页,指尖沾着点灰,在泛黄的纸上留下淡淡的印子。
“不是这句,是另一句……”她皱着眉想了很久,突然拍手,“是‘宁可枝头抱香死’!主持人说,这花有骨气。”
我看着她眼里的光,突然想起她手臂上的旧疤。原来那些看似柔弱的沉默里,藏着这样倔强的骨气,像后山的野雏菊,哪怕被踩进泥里,也会朝着阳光的方向,拼命往上长。
路过音像店时,林宇泽的脚步慢了下来。她盯着橱窗里的磁带,手指在玻璃上轻轻点着,那里摆着盘赵雷的《南方姑娘》,封面都有些褪色了。
“想要?”我推开门,风铃叮铃作响。
她慌忙拉住我:“很贵的,要二十块。”
“二十块而已。”我把磁带抽出来,递给老板,“结账。”
林宇泽的脸涨得通红,在我付完钱后,几乎是抢过磁带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我会还你的。”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我明天去摘槐米,很快就能攒够。”
“不用还。”我揉了揉她的头发,看她的帆布包鼓鼓囊囊的,装着刚买的冰粉、炸洋芋,还有那本旧诗集,“朋友之间送礼物,不用还。”
她低着头,没说话,只是抱着磁带的手臂收得更紧了。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的影子挨着我的影子,不再像以前那样小心翼翼,而是坦然地靠在一起,像两株并排生长的植物,根须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缠绕。
走到巷口时,卖气球的老爷爷推着车经过,五颜六色的气球在风里摇摇晃晃。林宇泽盯着那个雏菊形状的气球,眼睛里闪着光,又很快移开视线。
“想要哪个?”我掏出钱,老爷爷笑着指了指雏菊气球:“小姑娘眼光好,这是最后一个。”
气球递到她手里时,她的手指轻轻捏着线,像怕稍一用力就会飞走。“我从来没收到过气球。”她的声音里带着点哽咽,“小时候看堂姐有,奶奶说那是浪费钱,给我两巴掌让我回家。”
“以后想要什么,告诉我。”我看着她把气球线缠在手腕上,雏菊形状的气球在她身后轻轻晃,像朵会飞的花,“不用总等别人给。”
她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我,眼睛里有水光闪动。“悦然,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你值得。”我看着她被夕阳染成金色的侧脸,突然很想告诉她,在上海时,我从来没有过这样开心的一天,没有算计,没有伪装,只有阳光、冰粉和会飞的气球,“而且,跟你在一起,我很舒服。”
她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不是无声的滑落,而是带着小小的抽噎,像受了委屈的孩子。“我奶奶说,没人会无缘无故对我好,肯定是想图什么……”
“我什么都不图。”我帮她擦眼泪,指尖触到她滚烫的脸颊,“就想跟你做朋友,想看着你笑,想让你知道,野地里的花,也配被人好好捧着。”
她哭得更凶了,却伸手抱住了我。她的怀抱很轻,带着洗衣粉和阳光的味道,像只终于敢收起尖刺的小刺猬。气球线在我们之间轻轻晃,雏菊形状的影子落在她背上,像块柔软的光斑。
“谢谢你。”她的声音埋在我颈窝,带着浓浓的鼻音,“从来没人……没人这样说过。”
“以后会经常听到的。”我拍着她的背,看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远处的山顶浮着淡淡的云,像棉花糖一样软,“等我们去草原看日出时,我天天跟你说。”
她在我怀里点了点头,肩膀还在轻轻抖,却不再是因为难过。巷口的风带着傍晚的凉意吹过来,把气球吹得轻轻晃,两朵小小的雏菊影子,在我们身上叠在一起,暖融融的。
回家时,张阿姨已经做好了晚饭。林宇泽看着餐桌上的糖醋排骨、番茄炒蛋,还有一碗特意为她做的清炒时蔬,眼睛又亮了。“张阿姨做的菜,比我妈做的还香。”
“那你以后常来。”张阿姨给她夹了块排骨,“悦然这孩子,以前总一个人吃饭,现在多热闹。”
林宇泽的筷子顿了顿,把排骨上的肉剔下来,悄悄夹到我碗里。“你多吃点。”她小声说,“你太瘦了。”
我看着碗里的排骨,突然想起上海的家。每次吃饭,父母都在聊生意,保姆把菜分到每个人盘里,精准得像做实验,从来没有人会把自己碗里的肉,悄悄夹给我。
吃完饭,林宇泽非要帮忙洗碗。她站在水池前,踮着脚够洗洁精,袖子卷得高高的,露出手臂上那道旧疤。阳光从厨房的小窗照进来,落在疤上,像给那片苍白的皮肤,镀上了层金边。
“这个疤……”我靠在门框上,看着泡沫从她指尖冒出来,“还疼吗?”
她的动作顿了顿,水流哗哗地响。“早就不疼了。”她转过身,手还在水里泡着,指尖泛白,“以前觉得疼,是因为没人问过。”
我没说话,走到她身边,把自己的手腕凑过去。那里有个小小的纹身图案,是朵没完成的雏菊。“等我回去,就把它纹完。”
“纹成什么样?”她的目光落在我手腕上,带着好奇。
“就像你今天画的那样,被风吹歪的茎,带着劲儿。”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映着厨房的灯光,像落了两颗星星,“还要加两朵,挨得紧紧的。”
她的脸又红了,转身继续洗碗,水流声里,夹杂着她小小的、带着笑意的抽气声。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县城的路灯亮了起来,像串散落在地上的珍珠,把整个世界,都照得暖融融的。
临走时,林宇泽把那本《唐诗三百首》落在了沙发上。我追出去时,她已经走到巷口,手里的气球还在轻轻晃。“你的书忘拿了。”
她接过书,手指不小心碰到我的手,像触电似的缩了缩。“明天……明天还能一起去防空洞吗?我想画那里的石壁,上面有青苔,像绿色的瀑布。”
“当然。”我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塞进她手里,“这个给你。”
是支崭新的钢笔,笔帽上刻着小小的雏菊图案。我昨天特意让张阿姨去文具店买的。
她捏着钢笔,眼睛里的光比天上的星星还亮。“我不能要……”
“就当是谢礼。”我指了指她帆布包里露出的磁带,“谢你让我知道,民谣比上海的电子乐好听。”
她咬着嘴唇,最终还是把钢笔小心翼翼地放进帆布包,贴在磁带旁边。“那我明天……给你带葱油饼,不糊的那种。”
“好啊。”我看着她转身跑远,帆布包在身后轻轻晃,手里的气球线缠在手腕上,雏菊形状的影子在地上跟着她跑,像个不肯离开的小尾巴。
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直到拐进巷口,才慢慢消失。我站在原地,手里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像块小小的、融化的巧克力,甜得让人心里发暖。
回到家,我在沙发缝里发现了张纸条,是林宇泽的字迹,歪歪扭扭的,却很认真:“悦然,今天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一天。奶奶说的不对,真的有人会无缘无故对我好。”
纸条的背面,画着两朵挨得紧紧的小雏菊,茎被风吹得歪歪的,却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像在努力地,往有光的地方长。
我把纸条夹进那本《唐诗三百首》里,夹在“宁可枝头抱香死”那一页。窗外的月光洒进来,落在书页上,把那行诗,照得清清楚楚的。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和林宇泽站在一处草地上,日出把天染成了金色,像她日记里写的那样。我们手里的气球飞了起来,变成两朵很大很大的雏菊,在风里轻轻晃。她笑着朝我跑过来,手腕上的旧疤不见了,只有那支刻着雏菊的钢笔,在阳光下闪着光。
我知道,这只是个梦。但醒来时,枕头是湿的,嘴角却带着笑。我摸了摸床头的画纸,上面是两朵刚画了一半的雏菊,挨得紧紧的,像两个永远不会分开的影子。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