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读课的琅琅书声像层薄冰，冻着教室里涌动的暗流。我盯着林宇泽的后背，她的帆布包带又松了，斜斜地挂在肩上，露出小块嶙峋的肩胛骨。窗外的香樟树影晃在她发梢，把那点枯黄的颜色，晃得像要碎掉。
“……君子曰：学不可以已……”
她的声音很轻，混在齐读声里，几乎听不见。可我知道她在用力念，因为她握着课本的手指，关节都泛了白。从昨天操场被围堵后，她就没怎么说话，只是在夜里，我感觉到她的指尖反复划过我手背上的皮肤，像只受惊的蝶，落不下来。
下课铃刚响，那层薄冰就炸了。
“砰——”
厚重的数学练习册带着风声砸过来，精准地撞在林宇泽后脑勺上。书本散开的瞬间，哗啦啦的纸页声里，混着她闷哑的痛呼。
“林宇泽你他妈是不是找死？！”
李娜的吼声像把淬了火的刀，劈开教室里残留的读书声。我猛地转头，看见她站在过道里，校服袖子卷到手肘，露出半截带着红痕的胳膊——那是昨天被副校长训斥时，自己掐出来的。
林宇泽的身子晃了晃，慢慢转过身。她的额角红了一片，被砸中的地方鼓起个小包，可她的眼神却比昨天亮，像被逼到墙角的小兽，终于露出了点爪子。“我说了，不是我告的。”
“不是你？”李娜突然冲过来，指着她的鼻子骂，唾沫星子溅在她脸上，“全寝室就你最阴！我们藏手机的时候你眼睛瞟个不停，现在被抓了，你倒干净了？我**，做了坏事还敢不承认！”
方言的粗话像碎石子，砸得人耳朵疼。周围的同学都围了过来，课桌被撞得吱呀响，有人在偷笑，有人在低声议论，还有人悄悄往门口退，生怕被溅到血。
“我没有。”林宇泽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点破音，“星期天我根本没去过政教处！”
“放屁！”一个男声从人群后挤出来，是杨逆杰，他总跟在张强屁股后面，仗着人高马大，最爱起哄。“我亲眼看见的！星期天下午三点，你鬼鬼祟祟地从政教处出来，手里还拿着张纸！”
林宇泽的脸瞬间白了。她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眼睛里的光一点点灭下去，像被风吹熄的烛火。“不可能……”她喃喃自语，手指抓住桌沿，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那天……那天我一直跟悦然在山上……”
“山上？”杨逆杰嗤笑一声，故意提高了音量，“谁能证明？就你俩整天黏在一起，她当然帮你说话！”
“我能证明。”我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我走到林宇泽身前，挡住那些刺人的目光，“星期天从早上五点到傍晚六点，她一步都没离开过我。杨逆杰，你说你看见她去政教处，敢不敢跟我对时间？”
杨逆杰的脸僵了一下，眼神闪烁着往旁边瞟。李娜却突然推了我一把：“王悦然你少管闲事！她给你灌了什么**汤，让你整天护着这个疯子？”
“她叫林宇泽，或者清风。”我的声音冷得像冰，“不叫疯子。”
“哟——”人群里突然响起个尖利的女声，是三班的张倩，成绩总排在年级前三，说话总带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叫得这么亲热？王悦然，你该不会是真看上她了吧？也是哦，大城市来的大小姐，玩够了男人，想换换口味搞同性恋了？”
这句话像根烧红的针，扎进人堆里。瞬间，所有的议论声都变了调，暧昧的、鄙夷的、幸灾乐祸的目光齐刷刷地打在我们身上。有人开始吹口哨，有人用课本挡着脸偷笑，还有人故意撞在一起，发出夸张的笑声。
林宇泽的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她突然抓住我的衣角，指甲几乎嵌进我的皮肉里，那力道里藏着的恐惧，比昨天被围堵时更甚。
我血往头上涌，反手抓住张倩的胳膊，她的校服袖口很薄，能摸到里面细瘦的骨头。“你再说一遍？”我的声音在发抖，不是怕，是气的，“嘴巴这么脏，是没刷过牙，还是你爸妈就教你这么说话？”
张倩被我抓得疼了，脸涨得通红：“你放手！我说错了吗？整天形影不离的，不是同性恋是什么？跟这种疯子混在一起，你早晚也得疯！”
“别被传染了啊！”杨逆杰在后面喊，引得又是一阵哄笑。
“就是，离疯子远点！”
“听说她小学就自残呢，说不定有精神病！”
污言秽语像潮水一样涌过来，拍在林宇泽身上。她的脸已经白得像纸，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嘴角却在微微发抖，像是在拼命忍着什么。
“够了！”我吼出声，声音劈了叉，“你们他妈有病就去治！没看见她快被你们逼死了吗？”
李娜却突然绕过我，一把揪住林宇泽的头发，硬生生把她拽起来。“逼死她怎么了？谁让她贱，非要告我们状！”她的另一只手扬起来，带着风声，狠狠扇在林宇泽脸上。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教室里炸开。
林宇泽被打得偏过头，左边脸颊瞬间浮起五道红指印。她没哭，也没躲，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像个被打碎的瓷娃娃。
“住手！”我冲过去想拉开李娜，可刚伸出手，就被后面的人拽住了胳膊。是王浩，他的力气很大，几乎要把我的骨头捏碎。“放开我！”
“别管了王悦然。”他的声音里带着点幸灾乐祸，“这是她自找的，你犯不着为了个疯子跟全班作对。”
“我让你放开！”我挣扎着，可周围的人越围越多，有人抱住我的腰，有人抓住我的另一只手，那些胳膊像铁链一样，把我捆得死死的。我看见张强也挤了过来，他的眼神阴沉沉的，落在林宇泽身上，像在看什么猎物。
“说！是不是你告的密？”李娜又扇了林宇泽一巴掌，这一次，她的嘴角渗出血丝。
林宇泽还是没说话。只是那空洞的眼神，慢慢聚焦，落在我被捆住的地方，那里面翻涌的痛苦和绝望，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不说是吧？”李娜冷笑一声，冲旁边的女生使了个眼色。两个女生立刻上前，一边一个抓住林宇泽的胳膊，把她往教室后面拖。
“你们要干什么？！”我拼命挣扎，可那些人的力气太大了，我的胳膊被拧得生疼，“放开她！有本事冲我来！”
没人理我。他们把林宇泽拖到饮水机旁边，那里堆着几个空水桶，桶壁上还沾着水渍。
“说不说？”李娜抓起一个空水桶，桶口朝下，往林宇泽头上扣。
“不是我。”林宇泽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种破罐破摔的决绝。
“还嘴硬！”李娜的眼睛红了，她突然把水桶举起来，狠狠地砸在林宇泽的头上。
“咚——”
沉闷的响声里，林宇泽闷哼一声，身子软软地往下滑。可那两个女生死死拽着她，不让她倒下。
“说不说？”李娜又举起一个水桶，这次是满的，里面的水晃荡着，映出她狰狞的脸。
“不是我。”林宇泽的声音已经发飘了，可还是重复着这三个字。
水桶砸下去的瞬间，我听见水泼在人身上的哗啦声，还有林宇泽压抑的痛呼。水顺着她的头发往下流，浸湿了她的校服，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的轮廓。
“**的！”李娜像是疯了，一脚踹在林宇泽肚子上，“让你嘴硬！让你装清高！”
林宇泽弯下腰，双手捂着肚子，发出痛苦的呜咽。可马上就有人拽着她的头发，把她扯起来，另一个女生抬脚就往她腿上踹，嘴里骂着听不懂的方言，那些话像淬了毒的针，一句比一句难听。
有人开始往她身上扔书本，有人在旁边模仿她痛苦的表情，还有两个男生挤到前面，伸手想去撕她的校服领口，嘴里喊着：“看看疯子长什么样！”
“不要——！”我撕心裂肺地喊，眼泪突然涌了出来。我看着林宇泽被他们推来搡去，看着她的衣服被扯破，看着她被人吐口水，看着她的脸埋在湿漉漉的头发里，看不见表情，只听见压抑的、像小动物被宰杀时的呜咽。
周围的人都在笑，那些笑声像冰锥，扎进我的耳朵里，扎进我的心里。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没有一个人说句话，连最开始偷偷往后退的人，都停下来，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闹剧。
这就是所谓的同学。这就是每天一起上课、一起晨跑、一起在食堂打饭的人。
“放开她！！！！！！”
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也许是我的声音太大了，也许是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那些人突然停了手，慌乱地往四周看。
“老师来了！”有人喊了一声。
抓着我的人瞬间松了手，李娜他们也慌忙散开，假装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只有林宇泽还站在原地，浑身湿透，头发贴在脸上，像个从水里捞出来的鬼。
我跌跌撞撞地冲过去，一把抱住她。她的身体烫得惊人，却在不停地发抖。“清风？清风你怎么样？”
她没回答，只是把头埋在我的颈窝里，呼吸微弱得像要断了。我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从她嘴角流出来，滴在我的校服上，黏糊糊的——是血。
“血………”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模糊了视线，“别怕，我带你去洗干净，我们去找老师……”
我半抱着她往教室外走，她的身体软得像没有骨头，几乎全靠我撑着。经过李娜座位时，她低着头，假装看书，可我看见她放在桌下的手，在微微发抖。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我们的脚步声，还有林宇泽压抑的咳嗽声。每咳一下，她的身子就抖一下，嘴角的血也流得更多。
“坚持住！”我哽咽着说，把她抱得更紧了。
刚走到厕所门口，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来：“需要纸吗？”
是我们班的陈雪，平时总安安静静坐在角落，成绩中等，没什么存在感。她手里拿着包纸巾，递过来时，眼睛红红的。
“谢谢……谢谢你……”我接过纸巾，手忙脚乱地想帮林宇泽擦嘴角的血，可刚碰到她，她就疼得瑟缩了一下。
“疼……”她终于发出声音，气若游丝，手死死捂着肚子，“胃好疼……”
“胃病吗？”陈雪蹲下来，看着林宇泽痛苦的样子，眉头皱得紧紧的，“她是不是有胃病啊？我奶奶胃疼的时候，就总说恶心……”
“不可能……”我摇摇头，眼泪掉在林宇泽脸上，“她昨天还好好的，还跟我一起吃蜂蜜馒头……”
林宇泽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口血咳在我手背上，温热的，带着点腥甜。我的心像被人攥住了，疼得喘不过气。“清风！清风你看着我！别吓我！”
“我……我去叫老师吧？”陈雪站起来，声音发颤，“这样下去不行的……”
“学校里没有医生吗？”我抓住她的手，像抓住救命稻草，“有没有校医室？”
陈雪摇了摇头，脸上带着点无奈：“县城中学哪有校医啊？顶多有个放红药水的柜子。我去叫政教处的老师吧，他们应该有车，能送医院。”
“快去！”我几乎是吼出来的，“让他们快点！”
陈雪跑走后，我把林宇泽抱得更紧了。她的头靠在我的肩上，呼吸越来越弱，嘴角的血还在流，染红了我的校服领口。我能感觉到她在发抖，不是冷的，是疼的。
“没事的……很快就好了……”我一遍遍地说，不知道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到了医院就不疼了……”
她没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抓住我的衣角，那力道很轻，像片羽毛落在上面，却让我瞬间泪崩。
我想起我们在山上奔跑的样子，她的笑声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想起她给我抹蜂蜜的样子，指尖沾着甜腻的蜜；想起她在草地上说“有你在，我好像没那么怕了”，眼里的光像星星。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不过是说了句“叫你清风”，不过是一起去了趟后山，不过是想护着她不被欺负……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走廊尽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我抬头，看见陈雪领着政教处的王老师跑过来，他身后还跟着两个男老师，手里拿着车钥匙。
“快！抬上车！”王老师的脸色很严肃，蹲下来想接过林宇泽。
“我跟你们一起去。”我紧紧抱着她，不肯松手，“我必须跟她一起去。”
“你是学生，要上课……”
“我不上了！”我打断他，声音嘶哑，“她是因为我才被打的，我必须去！”
王老师看着我，又看了看林宇泽苍白的脸和嘴角的血，叹了口气：“上车吧。”
把林宇泽抱进面包车后座时，她已经有点昏迷了，只是抓着我衣角的手，始终没松开。车开得很快，窗外的树影飞速往后退，像昨天在山上看到的云。
“她怎么样了？”我摸着她的额头，烫得吓人。
“别担心，到医院就好了。”开车的老师安慰我，可他的声音里，也带着点不确定。
医院的消毒水味很重，刺得人鼻子疼。医生给林宇泽做检查时，我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看着地上的血痕发呆。那是从她嘴角滴下来的，一路从校门口滴到急诊室，像条蜿蜒的红蛇。
陈雪用老人机给我偷偷打电话，说李娜他们被班主任叫去训话了，但是没什么用，“就说了句‘同学间要友爱’，连检讨都没让写”。
我盯着那条消息，手指抖得厉害。
友爱？
他们把她的头往水桶上砸的时候，想过友爱吗？
他们撕她衣服吐她口水的时候，想过友爱吗？
他们看着她被打却无动于衷的时候，想过友爱吗？
“家属在吗？”医生拿着病例走出来，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猛地站起来，腿麻得差点摔倒。“我是！她怎么样了？”
“急性应激性溃疡出血。”医生把病例递给我，“长期营养不良，加上剧烈外力撞击和精神紧张，导致胃黏膜破裂。还好送来及时，再晚点可能会休克。”
不是胃病，却比胃病更让人心疼。
长期营养不良。是因为奶奶总把好吃的留给堂哥堂姐吗？
剧烈外力撞击。是那记耳光？那脚踹在肚子上的力道？还是水桶砸下来的重量？
精神紧张。是那些日日夜夜的嘲笑？是被堵在角落里的恐惧？还是刚刚那场噩梦般的围殴？
“需要住院吗？”我的声音在发抖。
“先留院观察两天，输液止血。”医生点点头，“你通知她家长吧。”
家长？
我想起她奶奶骂她“赔钱货”的样子，想起她那个在广东打工、连电话都很少打的爸爸，想起那个只叫她“那个丫头”的妈妈。
我掏出手表，翻到通讯录里那个从未打过的号码——是上次她奶奶来送被子时，硬塞给我的，说“有事就打这个电话，别总麻烦老师”。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里有嘈杂的机器声。“谁啊？”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不耐烦。
“是林宇泽的奶奶吗？”我的声音在发抖，“她住院了，胃出血，现在在县医院……”
“住院？”老太太的声音突然拔高，“她又惹什么事了？是不是又跟人打架了？我就说她是个丧门星，从小到大就没让人省心过！我这忙着给她堂哥做饭呢，哪有空去医院？让她自己挺着！”
电话被狠狠挂断了。
忙音在耳边响着，像根针，一下下扎着我的耳膜。我看着急诊室紧闭的门，突然觉得很冷，冷得像掉进了冰水里。
原来真的有人，会对自己的亲孙女说出这种话。
原来真的有人，在她流着血躺在医院时，还在惦记着给别人做饭。
我靠在墙上，慢慢滑坐在地上。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腔，带着点苦涩。窗外的阳光很亮，透过玻璃照进来，在地上投下块光斑，可我却觉得，那光一点温度都没有。
很久以后，急诊室的门开了。护士推着林宇泽出来，她睡着了，脸色还是很白，但嘴角的血终于止住了。我走过去，轻轻握住她放在被子外面的手，她的手很凉，我用自己的手捂着，想给她点温度。
“她醒了会渴，记得给她喝点温水。”护士嘱咐我。
我点点头，跟着病床往病房走。走廊里很安静，只有车轮滚动的声音。经过护士站时，我听见两个护士在聊天。
“又是那个中学的？”
“是啊，听说打架打的，胃都出血了。”
“啧啧，现在的学生真野。不过那学校也不管管？上次那个被打进医院的，不也不了了之了吗？”
“管什么呀，校长跟教育局那位是亲戚，只要不出人命，都能压下去。”
她们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我的心上。
我看着林宇泽沉睡的脸，她的眉头还皱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好的梦。我突然想起她昨天在山上说的话：“追上光，就能一直这么亮了。”
可现在我才知道，有些光，是追不上的。
有些黑暗，是挡不住的。
我蹲在病床边，握住她的手，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她的手背上，像颗冰冷的星。
清风，对不起。
我好像……护不住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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