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烟袅袅升起,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混杂着院中老槐树的清气,钻入每个人的鼻端。
院子里静得落针可闻,只有细香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一个微胖的童生,急得满头大汗,抓起笔在纸上飞快写下两句,又重重划掉。他想的是:“应声岂止山中木,重任更在读书人。”——这太过直白,落了下乘,成了说教,而非诗。
另一个则想从“鹤”字入手:“重霄之外犹有天,鹤鸣九皋声闻野。”——这倒是对上了,但意境全失。“鹤影轻穿”的灵动,变成了“鹤鸣九皋”的直白,毫无“创新”可言,只是重复古意。
魏琛静立一旁,目光淡然。他看着那缕青烟,仿佛对眼前的窘境早有预料。他知道,要破开这两句诗的“势”,必须先破开自己心中的“执”。
童生们所“执”者,无非“功名”二字。他们满心都是院试,满脑都是策论,笔下的文字自然也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焦虑和功利。
一炷香,转瞬已燃过一半。
那烟灰颤颤巍巍,积了长长一截,终于断落。
短暂的静默后,一个清瘦的童生率先开口,带着几分试探吟道:“墨池久蓄腾蛟势,烛火微明济世心!”
“此联工稳!”立刻有人低声赞同,“‘墨池’、‘烛火’正是我辈写照,志向也明。”
话音未落,另一人已迫不及待地接上:“那我便对——苔花漫引春潮动,星火遥传夜行人!”
此联气象较前句更为开阔,引得几人同时点头。“‘苔花’、‘星火’,虽微芒而有席卷之势,妙!”
一时间,仿佛文思闸门被打开,又有两三人相继献句,或言志,或抒怀,院中气氛重新活跃起来。佳句虽有,却总让人觉得,似乎仍缺了那么一点能一锤定音、让人心魄为之震颤的灵气。
一个略带怯懦、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从人群角落响起:
“学生……也有一联。”
众人循声望去,见是那平日沉默寡言、家境贫寒的赵启。
魏琛目光平静地投向他,微微颔首:“讲。”
赵启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足了全身的勇气,缓缓吟道:
“云帆未展沧浪阔,蚌珠犹含日月明。”
那微胖童生猛地一拍大-腿:“妙啊!魏师兄的‘松涛’、‘鹤影’是出世之姿,超然物外;赵师弟这‘云帆’、‘蚌珠’却是入世之志,于困顿中蕴藏光华!好一个‘沧浪阔’,好一个‘日月明’!”
香燃尽,胜负已分。
魏琛眼中掠过一丝欣赏。他走到赵启面前,将竹篮递了过去:“此联,当得此局之冠。云帆未展,是时机未至,亦是积蓄之力;蚌珠含明,是身处微末,亦怀照亮乾坤之志。不滞于物,不困于形。赵师弟,请选一对吧。”
赵启望着篮中那些灵气盎然的小玩意儿,目光最终落在一对并立的泥塑青鸟上,鸟喙间衔着的红纸上,正写着“青云比翼”。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对青鸟,向魏琛深深一揖:“谢魏师兄指点。”
“雅令张贴于县学前,每日三局,持续一旬,届时各位都可一展才华。”魏琛搁下笔,神情温和,“愿诸位师弟,持此‘破执’之念,从容应考。”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众人。
“至于这篮中之物,尚有剩余。仍依前约,欲请者,八十文一只。”
话音未落,方才出言的几个童生,连同许多原本观望之人,立刻蜂拥而上。
“我要那匹‘马到成功’!”
“给我这对‘蟾宫折桂’!”
“金榜题名’留给我!”
片刻之间,竹篮便已空空如也。
**
县学门前。
宣纸上的诗行渐长。
那张三尺长的白麻纸被四角钉开,高高悬挂在学宫朱红大门的侧墙上,引得整个县学的童生、廪生,乃至几位刚刚散学的夫子都驻足围观。
松涛暗涌千山应,鹤影轻穿九霄重。
云帆未展沧浪阔,蚌珠犹含日月明。
雪顶昆仑垂云翼,大江日月各西东。
裂崖终作润壤计,星火原存野草中。
……
静立一旁的赵启,望着那墨迹未干的“野草”二字,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那袖口边缘已有些毛糙,正如石缝间挣扎求生的野草。他只觉得胸中有一股热流在冲撞,原来,贫瘠不是耻辱,竟是孕育希望的土壤;原来,微末如他,也本就是这星火之源。
魏琛依旧站在纸旁,手中握着一管饱蘸浓墨的狼毫。他身旁,石桌上香炉里,新的一炷香青烟袅袅。
**
林清晏和魏琛这个月十分忙碌,小小的院落,灯火常彻夜不熄。
泥塑的样式在林清晏手中不断生发新意:为“鹤影九霄”句,他创新了了踏于云端的飞鹤,真如破云凌空,将诗句中那份超然灵动凝固于方寸之间;
为“星火野草”句,他更别出心裁,以细如发丝的草茎粘合出草丛,其间点缀极小极亮的朱红釉点,真如火光藏于其间,为追求雅致,还做出一个身着青衿的童子,屏气凝神地将一点星火托于掌间,亮晶晶的双眼灵气逼人。
此物因极耗心神,林清砚一日仅作五份,定价二百文。谁知一经推出,反成了最受追捧的雅物,往往未出院子,便被闻风而来的学子预订一空。
**
残冬的最后一层薄冰在檐角发出细微的碎裂声,风里裹挟的寒意悄然退去,带着泥土苏醒的潮润气息。阳光晕开一层淡淡的金色,柔和地落在人肩头。
“魏兄,大喜!”裴文轩满面春风,将手中锦盒置于石桌,“今科乡试主考已定,乃是礼部左侍郎符江符大人!这位符大人最厌烦空洞堆砌的辞藻,尤重经世致用之学。我特意打听了,他近年来多次上疏言及漕运改制与刑狱积弊!”他指着魏琛桌上那篇墨迹未干的《论漕运十弊疏》草稿,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钦佩,“魏兄你所钻研的,正是符大人所关注的!此乃天时地利人和!”
他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块色如黑玉、纹路精美的歙砚,并两罐贴着御封的龙团茶。“此砚发墨如油,不损笔毫。家父知我结交了魏兄这等英才,特让我送来,聊助魏兄笔下锋芒,金榜题名!”
魏琛目光扫过那方价值不菲的歙砚,神色平静无波。他需要这些资源,如同沙漠旅人需要绿洲。但他更深知,这样的“投资”从不无偿,今日所受之惠,他日需以才华、忠诚乃至身家性命去偿还。他拱手,语气谦逊:“裴兄厚爱,魏琛愧不敢当。”
裴文轩笑了笑正要再劝,目光却已不由自主地飘向安静坐在廊下、吃着糕点的林清晏身上。今日林清晏穿着一件藕荷底团花锦衣,更衬得脖颈纤细,侧脸线条柔和干净。
裴文轩心中微动,从随身书箧中取出一本装帧精美的册子,走到林清晏面前,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极为柔和:“林夫郎,这是我托人从京中‘百巧阁’寻来的,据说是西洋传过来的法子,用特制药水使纸面凸-起,可用于……”他顿了顿,斟酌用词,“可用于指尖阅读。这是一册《山川舆形图》,或许……能略解夫郎寂寥。”
林清晏闻言讶然,小心地接过,纤细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触摸着页面上凹凸-起伏的线条。他摸得很慢,很专注,从连绵的山脉到蜿蜒的河流,他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极力想象那究竟是怎样的壮阔景象。
半晌,他轻轻放下图册,唇角牵起一丝无奈的弧度:“裴公子费心了。此物精巧,清晏感激不尽。只是……”他抬起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望向虚空,“这凹凸是‘形’,山川却是‘势’。我摸得出山峦起伏,却想象不出它的巍峨雄浑;摸得出河道曲折,却感受不到它的奔腾起伏。”
他微微侧首,语气坦然道:“不瞒裴公子,清晏此生最大的心愿,便是侥幸双眼复明,能亲自去往这图上的名山大川,看遍陵峦之巍巍,江河之浩荡。而非……困于一室之内,凭指尖方寸,揣度天地之大。”
裴文轩微怔。他看着林清晏平静的侧脸,忽然意识到,这个看似柔弱无依的盲眼夫郎,内心并非他想象中那般渴望一个安稳的牢笼。
他沉吟片刻,终究将思虑已久的话说了出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试探与承诺:
“林夫郎志趣高洁,文轩佩服。实不相瞒,我早已倾心于夫郎。若……若夫郎愿意,我可遍请天下名医,为夫郎医治双眼。我裴家虽非钟鸣鼎食,亦能保夫郎一生安稳,再不必为生计操劳,可随心所欲,寄情山水。”
这话已近乎直白的求娶。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魏琛感觉自己难以呼吸,他定定地看着林清晏葱白地指尖。
尽管他有很大把握林清晏对裴文轩并无他意,可……
片刻后,林清晏抬起头,声音依旧清越:“裴公子君子之风,清晏感念。但,婚姻之于我,并非寻找一个可靠的归宿。”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勇气,终于将内心深处最真实、也最不容于世俗的想法说了出来:“我乃不祥之身,克亲克己,亦不愿……不愿承担孕育之责。”他的指尖在小腹处微微停顿。
“我天生孕痣浅淡,本就子嗣艰难。况且,生育于夫郎而言,无异于鬼门关前走一遭。古籍有载,‘夫郎产子,十去其三’。我贪恋此生,还想留着性命,去亲眼看一看这世间的模样,断不敢为飘渺的爱恋,轻忽生志。”
“况且,我与裴公子不过几面之缘,何谈倾心一说?我对裴公子也只是欣赏,别无它意。裴公子人品贵重,才学出众,必会找到真正心仪之人。”
裴文轩这次是真的惊讶了,他预想过被拒绝,却没想到理由是如此——并非矜持,也非对亡夫的忠贞,只是“不愿”。
但转念一想,一个人本身的意愿不正是做出决定最重要的因素吗?倒是自己少见多怪了。
“裴公子,请回吧。”魏琛将其带来之物悉数归还,“符大人一事,魏某深表感激,若他日有机会报答,断不会犹豫推脱。至于其他,裴公子不必多言。嫂嫂决定的事,想必不会更改。”
**
当晚,月色被浓云遮蔽,只有桌案上那盏将尽未尽的油灯,在魏琛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他坐在林清晏床边的矮凳上,背脊挺得笔直,如同白日里在明伦堂听讲一般,可蜷在袖中的手指,却无意识地收紧。屋内寂静,只能听见彼此清浅的呼吸,以及他自己胸腔里那擂鼓般、几乎要撞碎肋骨的心跳。
他看着床上那人安静的面容——林清晏已散了发,墨色的青丝铺了满枕,衬得那张脸愈发白得剔透,像是月光凝成的玉雕。许是身体虚弱,眼睫偶尔会轻轻颤动,像栖息在花瓣上不安的蝶。
魏琛喉结滚动了一下,那些在腹中辗转了千百遍的话语,此刻却重若千钧:“嫂嫂,若有那样……安稳富贵,有人珍视呵护,不必再吃苦的日子,你……会欢喜吗?”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自己的衣角,被一只微凉的手,轻轻地拉住了。
林清晏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很轻,却足以让魏琛悬在半空的心,轰然落地。
“阿琛在哪,家就在哪。”那双眼睛,在昏昧的烛光下,竟像是盛满了揉碎的星光,亮得惊人,让人几乎要忘记它们其实映不出丝毫世间影像。
“我相信,以你的才学,必能走得更远,仅是安稳与富贵竟能让阿琛折腰吗?况且有人珍视的日子不就是现在么?”林清晏的唇角弯起一个狡黠的弧度,长睫在烛光下如梦似幻,“人生于天地间,遇到什么都要顾影自怜一番,岂非得陇望蜀?倒不如投去做那恼人的夏蝉,吱吱呀呀地聊个痛快。”
说完不知想到什么,忍不住低低地笑出声来,眉眼弯弯,颊边泛起浅浅的红晕,“怪不得它们总在枝头没完没了地说'知道了知道了',原来是忧完自己又去怜别人,真是……日理万机呢。”
这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天马行空的比喻,像一阵轻柔的风,吹散了屋内最后一丝凝滞与沉重。
魏琛看着他的笑颜,听着他清越的声音,只觉得胸膛里那颗饱受煎熬的心,被一种滚烫的、饱胀的情绪彻底填满。他反手,将那只拉住自己衣角的、微凉的手,珍重无比地握在了掌心。
“好。”他听到自己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而坚定的声音回应,“那便说定了。嫂嫂的山水,我的前程,我们都自己去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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