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几日，梁缨将查到的情况一一说来，赵安歌也翻阅了史书记载，再将薄烟准备好的东西装进匣子，严阵以待，和梁缨一同前往金池园。
那里是马染时常会去奏琴的地方，亦是贵族名流聚集之地。
满林的各色花树迷人眼，以金池楼为中心，左右高台楼阁，园林亭池无数，云雾开户，恍如神霄绛阙。
马染常去的自是金池园幽深处，太月台。
赵安歌循声而去，梁缨道：“你不欣赏美景么？”
赵安歌看了一眼外面的风致，“办完正事不迟。”
梁缨心想，无趣的女人。
赵安歌停下脚步，很认真的说：“办完会陪你看的，不急，乖。”
梁缨顿时喜笑颜开，但是偏过头去不让她看见，心想，她虽无趣，但是有魅力。
赵安歌找到了太月台上的雅室，里面正有琴音传出。
她从后门进去，拿出皇帝御赐的金牌，令马染身边的皇家护卫不敢近身。
马染听觉异于常人，知道有人进来，却无人敢拦，显然是贵要之人，于是依旧继续演奏，并不为之所扰。
她始终记得师父的教她的声音，里面全是温柔与耐心，彷如曲名《银月流霜》。
所以这首曲子，她学得最好。
一曲毕，赵安歌站起来，为她鼓掌。
此时场内已经被她清退，只有她和马染、梁缨。
梁缨坐在一边默默看戏，斜倚着喝茶，外松内紧，盯着四周，确定赵安歌的安全。
赵安歌走过去，在她的琴台，打开了手中的匣子，里面有两枚铜钱，她逐一放在了桌上。
马染虽然看不见，但是其他五感通透，听出了两枚钱币的不同——含铜量的不同。
赵安歌观察她的神色，已经有了五分的把握，只是静静看着她，并不说话。
马小姐已经知道对面的人是为何事而来，且一直不说话，这份定力，她有些畏惧，下意识的无声对峙。
赵安歌见她有了这般对抗的情绪和姿态，舒了一口气，先开口说道：“马小姐，我是赵安歌。”
马染道：“原是公主殿下，恕我.....有眼不识泰山。”
她的声音似霜雪，洋洋洒洒落入人间，并无人间意。
她的心也很冷，猜测赵安歌是来兴师问罪的。
赵安歌却柔声道：“一曲绕梁，造诣孤绝。”
马染双手轻搭在琴弦上，“殿下，”她双目无神，尽量抬起头，和赵安歌平视，“兴师动众前来，有何要事？”
赵安歌道：“马小姐听得出铜板的差别，想来造铜板时，听了不少次吧。”
马染听闻声音的来源，慢慢将头低了一些，“听不懂殿下在说什么。”
赵安歌上前，握住了她的手，吓得马染脸色通红，缩回手，“你要做什么?”
“指上茧子多，我见亦怜。”
赵安歌握住她收回的手,“马小姐何必害怕，我又不是对你有恶意。”
“浮浪！”马染怒斥一声，“你！握别人的手算什么道理！”
梁缨在她后面憋笑憋出内伤，公主怎么对女人就这么外放，对男人偏偏冷心冷清的呢？
赵安歌是来做群众的工作的，语重心长道：“马小姐，我不是浮浪，我是心疼你。”
马染听了，见她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关心？我不需要关心。”
赵安歌道：“是，你出身贵族，纵然年少失明，可是被人爱护有加，确实不需要关心，可是使用上了你们铸的钱币的人，可就惨了，他们由谁来关心呢？你看不见，不代表不存在。”
马染道：“我听不懂殿下的话。”
赵安歌拿起一枚铜钱，“这是我从官铸的铜钱库里拿的，”她拿起另一枚，“这是我从市面上换的，”她掂量两个铜钱，“孰轻孰重，我是分辨不清的，可是，”她扣在桌上，“你听得清。”
马染依旧不语。
赵安歌拿起她手边最普通的一本琴谱。
“一本上好的琴谱，两千文铜钱，可是一个普通的码头劳工干一天也才五六十文钱，一天三餐吃去四五十文钱，买一本琴谱，需要攒好几个月。还要被你的计策克扣去五分之一，也就是一年，也买不到你随便弹奏的一本琴谱。”
马染不留情面，“你凭什么认定，这就是我所为？你的证据呢？空口白牙诬陷人，是公主殿下的作派？”
赵安歌悠然道：“前面还听不懂我说什么，现在马小姐急了？”
马染缄默。
赵安歌道：“我帮马小姐回忆一下，八年前春，李桑准备夺位，可是没钱，于是想起来自己还有个细作在恒国，虽然掌管的事兵权，但是也算权势滔天，慢慢酝酿起了铁钱代铜的绝世妙计，那时候父皇还忙于灭了瑞国，腾不出手查这件事，所以有了天时。那时候马小姐才十岁，就能想出这种计策，实在是个天才。”
“你马家原本是前朝的一个铁匠，”赵安歌这几日早就将所有的来龙去脉了然于心，“铸铁是家常本领，再拿军铁去铸钱，实在是占尽地利。这招损人利己，既能亏空恒国的军队，又能助长李桑的夺位，一举两得。一开始我还以为陛下只是因为一句话想杀你父亲，直到前几天我才发现，远没有这么简单。”
梁缨挥扇得意，当然有他的功劳。
马染持心不动，“你说来说去，依旧没有证据，都是你的猜想。”
赵安歌依旧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别急，听我说完。”她微微一笑，“我就算拿出了证据，你也看不到啊。”
马染能戛玉敲冰的手指，在慢慢绷直。
赵安歌拿出自己的第二个匣子，“你将劣币混在良币中，需要时间和绝对的信用，还要联络各方各地通用，实在是好大的手笔。更大的手笔是要把这些克扣的脏钱运到昭国李桑手里，这样危险而秘密的事，你操持着，胆大而心细。所以任谁都会以为这是马原能做的事，而他最后也会一力担责，保你一命，你还可以继续做下去。”
梁缨此时侧身，他觉得自己还是太嫩了，被盲女表面的可怜骗了过去。
马染依旧不说话，此时绷紧的手指已经慢慢松开。
“说完了？”
赵安歌见她心理素质如此之佳，看来只能使阴招了，她打开了第二个匣子，里面装着她师父的贴身之物，她抓着马染的手去摸。
“你师父，在我手里。”赵安歌早就打听清楚了，马染的师父是她最在意的人，所以老早吩咐薄烟扣押了她师父，取出她师父身上的一件信物。
马染摸到那笛子，顿时脸色大变！
“你把他怎么了？！赵安歌！你以为你是大英雄大豪杰？此番前来谴责我，究竟是为贫民百姓出头还是为你自己的贪慕权势尽力？你心里清楚！”
她此番前来，是为了查清李桑强娶的目的，并不是真的要问罪或者把她抓起来，只是为了激怒她，让她没有办法冷静思考，从而说出真相：“你知道李桑对马家这个金库十分重视，如今马家覆灭，独留你，是因为你父亲替你承受了所有的罪责。”
马染睫毛微动，“你到底想说什么，你无非想从我嘴里套话，你想问什么直说就是。”
赵安歌道：“李桑来之前跟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
“确定？”
马染道：“他不就是想娶一位公主，好多拿些嫁妆回国么？有什么大惊小怪？”
赵安歌敏锐的捕捉她话中的含义，“所以他看中的应该是钱？”
马染道：“不然呢？你以为他会对什么公主有感情？自然是谁给的钱多，他就娶谁。”
赵安歌脑海中转了几个念头，“我大概明白了。”
她并不是最有钱的那个，但是她是最可以抬价的那个。
马染当然明白，“殿下是聪明人，全看这个买卖人的意图了。”
赵安歌道：“马小姐果真是天才，我想和马小姐交个朋友。”
马染摇头：“我一个盲女，交不起公主这样的朋友，请把我的师父放了，他想杀我，我能理解，我只是希望......他能自由。”
自由？人活着就没有自由的时候，只有死才是自由。
赵安歌：“你不想和他厮守？”
马染：“感情很复杂，我总觉得遗憾是最好的，一切圆满，反而是不幸的开始。”
赵安歌看着她无神的双目，“是啊，若是马小姐非盲，看清了世间的一切，未必是幸事。”
马染道：“公主殿下，你很有意思。我可以考虑，交你这个朋友。”
赵安歌伸手，握住她，预备起身离开，“以后会有再见时。”
马染听到她脚步离开的声音，“你要走？难道你不是来抓我？”
赵安歌缓声道：“当然不是，马小姐虽然做了坏事，祸国殃民，从你的立场上来说，细作本就该如此。会担心师父，多少还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且天纵英才，少年就一肚子坏水，实在是抓了可惜，还想看你和韦羡白头偕老。又岂会抓你？”
马染品出了她的言下之意，道：“你的祝福，还真恶毒。”
赵安歌将两个匣子都留下，手里还握着第三个匣子。
“客气。”
“你是怎么猜测出是我做的？”马染最后问出。
赵安歌回头：“刚刚才确信。”
马染心弦忽断苦笑一声，人在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出来，算是服了她。“我都说了，那我师父，总该放了。”
“放了可以，”赵安歌回头，“你总要拿东西来换，我在公主府里等你。”
“卑鄙！”
她不顾马小姐有些狰狞的面容，和梁缨起身离开，走到外面，梁缨伸展了身躯，漫不经心说到：“你这匣子里是什么？”
赵安歌：“打开看看。”
梁缨缓缓打开，里面是一块粉色的暖玉，带着穗子。
“我看你喜欢粉色的东西，这个做扇坠子刚好。”
梁缨很难言喻看到这份礼物时的心情，感觉像是被什么温柔的东西吻上来，被轻绵的云朵抱了一下。
“从没有人送我粉色的东西，他们只说男人不该用粉色。”
“是吗？”赵安歌将玉系在他的扇柄的尾部，“别人有说这种话的自由，没必要跟他们计较，你喜欢是你的事，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梁缨捏紧了扇子，“是，我也这么想。”
赵安歌道：“办完了事，答应你陪你看看风景，带路吧，时间还早，我们可多看一会儿。”
梁缨一说到玩，眼睛立刻就亮起来了，“走走走。我知道哪里是最好玩儿的点。”
赵安歌在他身侧看着他单纯无辜的模样，又想起他做的那些凶狠的事，仿若天空割裂，一边白云舒卷，一边黑透无光。
只是脑海中还记着刚才马染摸匣子的动作，颇有些奇怪。
梁缨见她还是目色沉沉，“你事情办完了，为什么还有这么多思绪？”
赵安歌道：“我在想怎么去给皇帝回话，以及处理那昭国皇帝恶意求娶的烂摊子。”
梁缨面色讪讪。
“总要有人出面处理，不然后患无穷。”赵安歌凝眸沉思，“你以后，还是慎行之。”
梁缨在满眼的繁花华池中眼神有些无奈，“知道了。”
赵安歌道：“看完风景，我要入宫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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