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一宫的烈焰虽被扑灭，残骸兀自升腾着刺鼻的焦糊与蜡油混合的怪味，如同这场宫变留下的巨大疮疤，狰狞地盘踞在皇城中心。金砖玉阶上，干涸的血迹与泼洒的灭火污水混作一团，宫人瑟缩着清理，每一步都踩在惊魂未定之上。
权力更迭的尘埃，在赵玠冷酷而高效的铁腕下迅速落定。
十常侍的人头，在宫变次日便悬挂于宣德门外示众，罪名是“护驾不力，勾结逆党”。血淋淋的宣告了新朝伊始的肃杀。宫廷内外侍奉的核心，瞬间被赵玠清洗一空，换上了他多年培植、如臂使指的亲信。宫闱之内，再无旧帝耳目。
前太仆黄柰，连同整个黄氏一族，被推为太子谋逆的“钱袋子”与“军马蛀虫”，抄家、下狱、论罪，雷霆万钧。王家作为太子母族，更是首当其冲。王皇后被褫夺封号，幽禁冷宫，太子妃被废，王家在朝为官者或被牵连入狱，或被贬谪流放，显赫百年的门楣轰然倒塌。
王妠不知所踪。
而韦家，在这场风暴中却诡异地保全下来，甚至隐隐得势。
韦贵妃的四皇子赵元英，因其母在宫变时“恰巧”迟来一步，未卷入核心漩涡，又因韦羡“重伤在身”，竟被赵玠轻轻放过。
作为少府的梁冕，也被安排统领宫室修缮——包括那片焦黑的太一宫废墟。韦值依旧保住光禄勋的位置，协助修理皇宫。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赵玠对韦家、梁家暂时安抚，亦是利用其财力物力，更是一种无声的警告：雷霆随时可至。
朝堂之上，老丞相牛枢的位置岿然不动。
这位历经三朝不倒的“不倒翁”，以其深沉似海的城府和庞大的门生故吏网络，成了新朝初期不可或缺的“稳定器”。
赵玠需要他这块招牌来安抚旧臣，平稳过渡。
然而，一股新锐力量——沈氏家族，却在赵玠的扶持下迅速崛起。
沈家原本只是清流文官，门第不显，但家主沈砚之才干卓著，更关键的是，他是赵玠早年安插在清流中的暗棋，绝对的嫡系。
沈砚之被任命为丞相之下的长史，手握官员考绩与监察之权，锋芒毕露，显然是赵玠制衡牛枢、掌控朝堂人事的一把新刀。
军权的转移最为彻底。王家世代掌握的京畿卫戍与部分边军势力，被赵玠连根拔起。取而代之的，是原属北疆、以忠勇耿直著称的步家。步老将军年迈，其子步云霆被火速调入京中，授京畿大营都指挥使，掌京城防务要害。
步家根基在北，在京城并无复杂派系，对赵玠而言，是此刻最放心也最需倚重的“孤臣”。
短短数日，朝局天翻地覆。
旧日格局被彻底打碎重塑，赵玠以铁血手腕完成了权力的初步整合。
空气中弥漫着清洗后的血腥与新贵得志的锐气，压抑而紧绷。
公主府内，却是一片异样的平静。
赵安歌倚在临窗的软榻上，翻看赵玠强权铁腕的“大清洗”，指尖无意识地把玩着那枚冰凉的双鱼玉佩。窗外秋阳正好，却驱不散她心头的寒意与沉重。
梁缨左臂的伤在郁连华的精心调理下已无大碍，此刻正坐在她对面，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柄薄如柳叶的短刃。
“步云霆管了武官，沈砚之把持文官……”梁缨头也不抬，声音平淡地陈述着，“赵玠的动作，快得惊人。都是年轻人，那些老头子未必能服。”
“不服又如何？”赵安歌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清醒，“是‘警告’。他在展示力量，也在划定界限。王、黄已倒，牛枢是根老油条暂时动不得，韦家被高高捧起当靶子，沈家、步家是他新铸的刀。我们……后宫的妃嫔、皇子、公主，是他棋盘上暂时未动。”
她想起宫变那日，赵玠站在太一宫丹陛之上，火光映着他半边脸，那种掌控一切的漠然眼神。那不是争夺，而是收割。他利用了所有人的野心和矛盾，包括太子的铤而走险，也包括她之前的推波助澜，最终坐收渔利。
“他暂时不会动我们。”梁缨将短刃归鞘，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你‘救驾’有功，我‘护驾’受伤。更重要的是，他根基未稳，”他瞥了一眼东厢的方向，“他现在需要的是稳定，是消化战果，而不是再树强敌。”
“所以我们要‘学会低头’。”赵安歌放下玉佩，目光投向窗外湛蓝却显得格外高远的天空，语气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冷静，“至少，表面上要低头。蛰伏，示弱，让他放松警惕。”她顿了顿，母亲南斐在宫变后托人递出的密信只有四个字：“隐忍，待机。” 这与她的判断不谋而合。“母亲看得更透。赵玠此人，心思缜密，手段狠辣，疑心极重。在他面前，任何锋芒都是取死之道。”
梁缨走到她身边，拿起案几上一个青瓷小瓶，那是郁连华留下的祛疤药膏。“低头不等于认输。”他沾了点药膏，自然地拉过赵安歌的手——她的手在宫变混乱中被飞溅的木刺划了一道小口子。
微凉的药膏涂抹在伤口上，带来一丝舒缓。
“她对克教、对黑市金钱流向的了解，是赵玠暂时无法触及的阴影。谢璇虽然失踪，李玄龙还在，克教庞大的网络还在运转。赵玠要真正坐稳位置，清理这些盘根错节的‘暗疮’是迟早的事。那时，马染的价值就显现了。我们只需……安静地等待时机，让这把刀在最关键的时候，捅向最致命的地方。”
赵安歌没有抽回手，任由他涂抹。梁缨指腹的薄茧蹭过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她看着眼前这个少年，褪去了往日的玩世不恭，眉宇间沉淀着经历血火后的沉稳与锐利。
他不再是那把需要她时刻担忧会反噬的“双刃剑”，而是真正与她命运纠缠、可以并肩前行的“刃”。
“你说得对。”赵安歌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后的清醒，“棋局变了。赵玠现在是执棋人。我们……要做棋盘上最有耐心的猎手。积蓄力量，等待他露出破绽，或者……”她眼中寒光一闪，“等待他不得不依赖我们力量的那一刻。”
就在这时，薄烟轻轻叩门进来，面色有些凝重：“殿下，驸马，宫里来人了。陛下……请殿下午后入宫，于御花园‘赏菊’。”
“赏菊？”梁缨嗤笑一声，放下药膏，“此时百花杀尽的菊花，怕是不怎么好看。”
赵安歌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略显素淡的衣裙，脸上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无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正好，我也该去‘谢恩’，顺便……看看这位新晋的‘皇叔’，想给我划下什么样的界限。”
她走到妆镜前，看着镜中自己略显苍白的脸，拿起胭脂，轻轻在唇上点染了一抹极淡的绯色。低头，是为了更好地看清脚下的路，也是为了积蓄下一次昂首的力量。
御花园的菊花，开得正好。金黄、雪白、紫红，团团簇簇，在秋阳下争奇斗艳。然而，行走其间的人，却无心赏玩这秋日盛景。新铺就的鹅卵石小径上，赵安歌步履沉稳，走向那凉亭中身着玄色蟠龙常服、负手而立的男人。
赵玠闻声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长辈的温和笑意，眼底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安歌来了。”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秋日的微风，“这园子里的菊花，开得可还入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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