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圆满悄声来到母亲和女儿的病房。
昏黄的路灯穿过树影洒在床上，灵敏的婴儿察觉有人来访，两只拳头缩在胸前，咿咿呀呀。
二十三岁的陈圆满的母亲疲倦深眠，因婴儿的细语而竭力唤醒眼皮但失败。
陈圆满脚步无声地走近婴儿，婴儿已睁大乌黑大眼看她——这对大眼，是她脸上最为出彩的焦点，人人都夸，人人都赞，似洋娃娃，似龙眼，圆鼓砾碌，神采飞扬，直到她努力学习到近视，戴上厚似玻璃樽底的眼镜。
婴儿对比刚出世时，皮肤已舒展，手脚肥似藕节，正努力蹬踏腿脚阻止陈圆满的靠近。
在婴儿发出大声前，陈圆满手已捉起婴儿颈，像从鸡笼拖出一只待宰的鸡，正拉长鸡颈准备掹毛割喉。
但得到抚触的婴儿，反而安定下来，她在她尚不成形的小小世界里探索与荡失，只要一个拥抱、一次皮肤上的轻轻接触，就能将她从诞生的混沌虚空中唤回，从这些互动中确认自我、我寄身于这具身体的形状、以及你与我的分辨与区别。
但是，陈圆满伸出的护士这双手，是将她从子宫中掏出又将她颠倒拍打痛哭的手，她对这手怀有敌意，因而又努动嘴唇，张声要喊。
情急之中，陈圆满将食指塞入她口中，婴儿自动吮食，以为得到奶水。
无牙，只两片软牙床在指上磨合，一股吸力嘬过指甲，陈圆满一阵酥麻，仿佛接触外星生物。
这个日后会长成她的小小肉团，她对她没有爱意，也没有恨意，只有不解和不适。不解的是这团软肉如何成长为她？不适的也是这团软肉将会成长为她。明明此刻看来，更像毫无关系的两人，除了那双大眼可验证关系。
两双大眼你看我，我看你。
陈圆满看婴儿是隔着时空的看，带着三十年人世间的经历和磋磨，看接近于零的初始状态的自己。竟感到一片空白，无话可说，无思可想，唯有惊异和不真实，觉得彼此像失联失散过久的至亲，既生疏又古怪地熟络。
婴儿看陈圆满，是近在咫尺的看，婴儿的看很踏实，只存在此时此刻，下一刻与这一刻并不相连，每一刻的看都是一个独立而完整的经验，全神贯注到只有当下，发动全身触角去感知你，从而得出我是谁。
她嗅、她闻、她尝、她听、她看陈圆满便是陈圆满。
她灵敏捕捉到了，藏匿在护士眼睛背后的陈圆满。
纵然颈被掌握，婴儿的陈圆满仍令人无解地，对给予她手指囵含的三十岁陈圆满，咯哈一声，露出极愉快喜悦的笑容。
“真愚蠢。竟对一个杀人犯笑。”陈圆满松开婴儿。
这笑声也令女人舒展，暗中陈圆满看见女人不再蹙眉，却不敢细看。
这个二十三岁的年轻女人，曾不止一次向她说过她二十三岁之前的经历，常常是在一家四口吃饭围坐的饭桌，因为除此之外她们无话可说，也难得心平气和地相互坦诚。
她对辞了大城市第一份工的陈圆满说：“回家好啊，回家我就放心了，我和你爸就能照顾你了。”
陈圆满埋头吃饭，母亲又絮絮叨叨：“我不懂你为什么不怕远行，我十六岁时，和村里一班姐妹去深城打工，出发时一听到火车呜呜大叫，我就脚软想哭，巴不得立刻掉头回家。”
“在厂里头我真的天天想家，但那时通讯又不像现在方便，只能拍电报，我每月寄出工资后，就在收电报的地方等啊等，等你外公外婆来消息。”
“有一天，我突然收到你外公电报，只有两个字：速回。”
“我吓得半死，以为你外公外婆出了什么事，立刻买票回家，边买票边哭，怕赶不及回去。”
“谁知道一回家，你外公外婆什么事也没有，说下午带我去相亲，男方很急，但听说是个不错的人，条件也好，开石灰厂。”
“我就糊里糊涂去了，见了你爸，第二天就领了结婚证。”
那个边说话边给陈圆满夹肉的中年女人，沧桑到面容瘦陷成了苦字，和面前这个圆润饱满、姣好娴静仍带些少女羞怯的年轻女人如此不同。
此时此刻，与婴儿揽睡的这个女人叫春娣，她和陈圆满一样出生在春天，是家中的第二个女儿，她的父母盼望着一个男孩。此时此刻安静睡着的她，对未来三十年命运一无所知。
但陈圆满已和母亲相伴三十年，这三十年，太苦楚，桩桩件件，无法细说。
幸而她如今获得从源头结束这一切的机会，这个带来罪过的婴儿，应该死在这刻。
她双手又再覆上婴儿颈，幼滑的颈，如一团软脂。待女人醒来，她将会在她身旁发现一团死婴，由陈圆满亲手扼杀的一条悲运路径。
这样，母亲便可摆脱这个婴儿，这个嗷嗷待哺的累赘，不必为了多赚几分钱而呕血，而从此自由走上她的人生路。
“如果没有你就好了。”陈圆满凝着婴儿说。
婴儿仍懵懂，像猎豹叼衔的那匹初生幼羚，浑然不知生和死的分别。那对乌黑大眼在夜中如明星闪烁，如宇宙大爆发时的光辉凝聚。
陈圆满没有不舍，不过杀死一个累人负重的噩运，如果真可以让宇宙湮灭再重生，她不要重来，宁愿自己从未出生。
下决心最后关头，她不禁看向女人熟睡的脸，她听见白天这女人接受其她妈妈的羡慕：“你看看这女儿，既不哭也不闹，乖乖静静，真是个天使宝宝。”
谁会想到天使宝宝竟会在长大过程中变成杀人恶魔，要在这对母女面前，审判后结束宝宝的生命。
宝宝、宝贝、我的女儿……！
陈圆满在心中呐喊，女人忽然惊醒，茫然看着身前的黑影，却不觉恐惧，而是伸手开灯。
啪的一声，护士站在灯下，刺眼。
“陈护士，你怎么来了？”
婴儿咿咿哦哦，对世界充满无条件的安全感和信任，女人将她揽抱起来，掀起孕服喂奶。
“我刚下班，今天太忙，都来不及看看今天接生的第一个漂亮宝贝，就忍不住过来。”陈说。
哪怕漏洞百出，母亲和怀中的婴儿一样天真，对护士身份的陈圆满充满无条件信赖。她一边用尚不熟悉的抱姿抱着婴儿，一边从枕头底下抽出一个红包塞到陈圆满手里。
怕被拒绝，她眼神闪躲又重新凝聚在双方紧握的手上，憨厚又热情真挚地对陈圆满说：“真感谢你今天为我接生。”
陈圆满滞在原地，女人仍絮絮叨叨：“……今天我见陈护士你忙了一天，都没机会见到你说句话，你辛苦了吧，真感谢你们这些医生护士，我们才能母女平安……”
见陈圆满不说话，女人怕自己说错话，又有些不好意思低头：“我没读什么书、没什么文化不会讲话……陈护士你要抱抱我女儿吗？她叫圆满，圆圆满满，是她爸爸翻遍字典给她选的名字，是吧，小圆满？”
女人晃了晃怀中的小圆满，她刚吃饱奶，满足地咂巴咂巴，像在回味幸福。
女人双手捧起小圆满送向陈圆满，护士的双手自动接过，口齿发出逗乐孩子的声响，但小圆满吃饱要睡了，便不理会那些声响，十分有主见地要睡便睡去。
六斤八两，一只猫的重量，托在手上，竟又轻得像羽毛，心头全被新生命的脆弱和温柔充盈，又重得令手臂不敢动摇，生怕一不小心便如瓜坠地。
陈圆满左看右看，看不出她与其她婴儿的区别，都是那么小小一个，未发育完全的小小人类，与各自的家庭相连，都携带父母的各自特征，又在日后的生长中形成自己的个性。
平心而论，如果手中的不是陈圆满，这会是个令人欢喜的小宝贝。
陈圆满看看眼前的女人，又看看手中的婴儿，忽然问母亲：“如果这个婴儿给你带来苦难和不幸，你会选择养育她吗？”
坐在床上的女人愕然，显然不敢相信眼前人会问出这样令人心惊的问题：“陈护士……你刚刚问了什么？”却又心肠慈软到宁愿自己听错：“我没听清……”
“哦，”陈圆满说：“我祝你有个好人生！”
她举起婴儿，女人大叫起来扑向陈圆满——
——时间骤然停在这刻，停在女人扑向陈圆满倒地这刻。
“你失败了。”小黑人从陈圆满的肩上跳下来，对着护士躯壳里的陈圆满说。
“是你停止了时间？”陈圆满爬起来，看着倾斜向地的护士：“你让时间恢复流动，我就能把我摔死，让我的人生结束在这里。”
“你没看见吗？”小黑人指指停止的画面中，女人爆发能量常人难及的力量和速度扑向护士，将婴儿夺来护在怀中，后仰摔去的护士后脑将受冲击撞墙上破裂。
“护士会死哦，附身护士的你就无法再做任何干涉。这个婴儿不会死，而这个保护婴儿的女人将会因过失杀人而判刑，你不但没有杀死你自己，反而让你母亲陷入更加悲惨的境地。”
小黑人问道：“你接受这个结果吗？”
陈圆满冷眼反诘：“如果你认为我会接受，你就不会让时间暂停，让我有机会和你再做谈判和交易。”
“聪明。”小黑人热烈鼓掌。
“所以你要的不仅是我死得好看让你有戏可看，你果然还想要别的。”陈圆满问：“你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没有人一开始就会亮出底牌的。”小黑人说。
“那你现在可以为我做些什么？”陈圆满问。
“我嘛，只要是你真心想要的，我都能为你实现。”小黑人叹了一口气，“唉，都怪你心慈手软，刚刚你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却非要捱到女人醒来才动手，结果现在成了死局。”
“闭嘴。”陈圆满冷叱道。
小黑人迅速在嘴部做了一个拉上拉链的动作，它的弧线嘴巴立刻成了一条闭合的拉链。
“既然你能让我回到出生，那么你是不是还能让我在回溯的时空里再次回溯？”陈圆满试探。
“……唔唔唔！！”小黑人用夸张的动作指了指嘴上的拉链。
“说吧。”陈圆满一声令下，小黑人才唰地拉开拉链，大透一口气说话：“我说过我能哦，但是……”
“有屁快放，你再吊着我弄死你。”陈圆满说到做到。
小黑人嘎吱咬了口舌头：“我只能让你回到你对自己产生杀意的时刻。”
“比如说我刚刚决定动手摔死我的那刻？”陈满不在乎。
“是的，”小黑人点点头，“而且你需要付出点代价。”
“什么代价？”
“如果你没有执行这份杀意，你就要亲自体验一遍你的杀意。”
“什么意思？”
小黑人还蛮有耐心地解释道：“比如说，你刚刚要摔死你自己，我可以让你回到你决定摔死你的那刻。”
“但回去后，你一旦改变主意、决定不在那一刻对自己动手，你就会弹出护士身体回到你原本的现实，并体验一遍‘你被摔死’的滋味。”
“换句话说，你决定对自己施加的暴力，无论如何都会作用在你的身上，哪怕只是一个未实施的念头。”小黑人总结道。
“那我弹出护士的身体后，护士和女人和婴儿的走向呢？”陈又问。
“因为你没有成功杀死你自己，因此你无关痛痒的参与都会被自动修正，她们不会被你改变，你也会照旧走向现在的你。”
“这样也行，”陈圆满几乎没作犹豫，“那现在就让我回溯吧。”
“你可真是个大善人啊，一心只想弄死自己。”小黑人不得不表示佩服。
小黑人跳上陈圆满脑袋，她闭眼，沁凉的感觉慢慢渗透下来。
再次睁开眼，陈圆满回到了这时刻：
“我祝福你有个好人生。”
她看着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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