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就是桐城了。”胖官差解开霍宵晴脚上镣铐,指向远处笼罩在雨幕中的城郭。
霍宵晴沿途走来发现地面泥泞不堪,新近的雨痕纵横交错。她扫向四周,远处河面几乎与堤岸齐平,浑浊的河水正不断冲刷着松软的土质边坡地面湿润,若是不立即加固,只怕河水漫上来会冲毁整个镇子。
城内,压抑的恐慌也如这连绵阴雨般弥漫。县衙外挤满了焚香祈祷的百姓,香火缭绕间是张县令焦头烂额的身影。
“大人!河神再不息怒,整个桐城都要完了!”
“请来的工匠都说没办法,这、这可如何是好!”
胖官差领着霍宵晴挤到前方登记户籍。县令张泉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文书上“流放罪奴”的字样,又打量眼前瘦骨嶙峋的少女,眉头拧得更紧。
“霍家女眷?怎么就剩下一个了?”
胖官差:“说是流放三千里,实际远不止这距离,这路程病的病死的死,这个是霍家小娘子,福大命大,撑到此处。”
张县令疲惫地摆手:“既是戴罪之身,看这年纪,又这么瘦弱,养活自己都困难,桐城近来水患不止,各家都不好过,也没有别的去处能安排,不如留在我府内当个洒扫的丫鬟吧,好歹能养活自己。”
霍宵晴垂首谢恩,姿态温顺。
“好了,人我收下了,你也回都城复命吧,我这边还有诸多政务要忙,就不招待了。”
见胖官差欲言又止不肯离去,张县令烦躁道:“还有事?”
“大人!”胖官差扑通跪下,“都城实在太远了,我回去左不过也就是低等小吏,本来和我一道的还有两名官差,他们在途中已经遇难,这一路多凶险坎坷,我是不敢回去了,不如张县令也一并把我收编吧,我曾经的理想就是当一名捕快。”
张县令被他逗得气笑:“我这可不收这么胖的捕快,就你这身形,洪水来了跑得动吗?”见对方满脸恳切,他终是叹气,“别白日做梦了,非要留下,就留衙门里当个跑腿吧。”
胖官差喜出望外:“那也行。”
张县令:“你留个名字,我给你做个户籍。”
胖官差乐呵道,“小的叫庞福,福气的福!”
霍宵晴被张县令家的老嬷嬷带去医治身上的伤病,然后便是学习府中规矩。说是规矩,那自是不能和都城霍侯府相媲美的。张府不过两个仆从,一个是嬷嬷,负责府中饭菜和打扫,另一个就是小厮阿边,干点劈材提水等重力活的。
嬷嬷看着霍宵晴满是心疼道:“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能活着从都城走到这,这一路一定很辛苦吧!孩子,既然来了这里,就好好重新开始,以后路还长着呢。”
霍宵晴点点头,她随老嬷嬷穿过潮湿的回廊。进到房间,嬷嬷将一套粗布衣裳放在榻边,
“今日你就先好好休息吧,明天开始再干活。”
霍宵晴垂首道谢。
嬷嬷走后,霍宵晴开始打量张府,府邸面积不大,装饰简单,看不出富贵样,与周遭宅院别无二致,看来这个张县令应该是个清正廉洁的好官。
霍宵晴收拾好后躺下睡了一会儿,直到黄昏,嬷嬷喊她起来吃点东西再睡。
霍宵晴以为会得到个窝窝头或者面饼之类的食物,谁知嬷嬷端给她的是一碗鱼粥,青瓷碗里盛满雪白鱼肉,不见半粒米粮。
嬷嬷解释道:“桐城连年洪涝不断,庄稼全都泡烂在地里了,损失无数,如今这桐城,最不缺的就是鱼虾。”
霍宵晴凝视着碗中鱼肉。洪水滋养的水产固然丰饶,可泛滥的污水里的鱼能吃吗?
当地人种不了地只能吃水产品,可洪水泛滥下吃这些必会传染瘟疫疾病。
夜晚,浓云压境,飞虫低空盘旋,霍宵晴独自在院中思考着,桐城怕是又要有一场暴雨了。
桐城地形特殊,三面环山,河流穿城而过,分明是建造水利枢纽的天赐之地。若能将百姓迁往高阶地,在上游修筑堤坝,中游开凿引水渠,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了。
不过,眼下最紧迫的是先堵水。
夜深人静,唯闻虫鸣。霍宵晴蹲在院中青石板上,随手捡了根树枝,在地砖上开始写写画画。
“若是采用打桩进堵……”笔下枝尖划过砖面,勾勒出模糊的工程示意图。
她手腕轻转,又绘出另一套方案:“若水流过急,则用平堵法,架设浮桥,抛投石料与柳石枕,自河底逐层填筑……”
张县令回到后院便看见,霍宵晴顶着皎白月光神情专注地投入在地上涂鸦,他叫了两声对方没应,他好奇走上前,听着霍宵晴嘴里念念有词。
霍宵晴理清思路,心满意足:“对,就用这种办法。”
正沉浸间,身后突然传来疑问。张县令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霍姑娘方才所言可是治水之法?”张县令听了个大半却一知半解,忍不住出声追问细节。
他俯身细看地上那些前所未见的图示,连声追问:“这柳石枕要如何捆扎?排桩间距多少为宜?”
霍宵晴冷不丁被吓一跳,不过她很快进入状态指着地砖从容应答:“柳枝需浸油增强韧性,石料需用竹篾编织成笼。至于桩距……”她在砖面上划出等比刻度,“需根据水流速度计算,通常不超过……”
二人就在这月华倾泻的庭院中,一个倾囊相授,一个虚心求教。青石板上密布的图示渐渐构成粗略的治水图谱。
“妙啊!”张县令抚掌惊叹,突然郑重躬身作揖,“请姑娘移步书房,助本官完善此图!”
烛火摇曳的书房里,张县令在图纸上落下最后一笔,霍宵晴指尖轻点图纸某处,“这里需要优先加固。如果三日内不能完工,堤坝必溃无疑。”
张县令拿着两人勾勾画画的图纸欣喜若狂,“我马上就安排。”
庞福在前院听到差遣,立即自告奋勇加入。
张县令打量着他圆滚滚的身形,打趣道:“正好,抛投石料需要稳当的下盘。”
许是上天特意眷顾,终于在所有布设竣工之际,暴雨来袭,河水猛涨,却在那道新筑的防线前徒劳翻涌,最终悻悻归槽。
张县令站在雨幕中喜出望外,转身对霍宵晴长揖:“姑娘真乃神人!”他对霍宵晴青睐有加,原本他以为对方只是个都城不谙世事的深宅千金,没想到竟有如此才能。
大雨滂沱,霍宵晴撑着伞穿着蓑衣在附近查验,雨水顺着蓑衣流淌。她眉头紧皱,撑伞踏过泥泞,四处横流的积水仍吞噬着田野。堵口虽成,终究是治标不治本,还是得开渠引水才行。
她行至驿站,路面到处积水,桐城低洼的地势与不透水的黏土层,让排水成为比治洪更棘手的难题。就算河流不漫上来,连日暴雨也会淹没半个村庄。
霍宵晴狼狈不堪地进到驿站檐下躲雨,找店小二借来笔,开始规划下一步如何治理。
店小二絮絮叨叨和其他客人聊起张县令此次堵水妙计,“听闻是张县令府上来了位治水师,能力了得,看来桐城的水患有救了!”
霍宵晴正勾勒引水渠走向时,忽闻清越嗓音:“堵水虽妙,终非长久之计。”
霍宵晴抬头望去,窗边坐着个披着粗布衣衫的少年。虽作仆役打扮,但腰背挺直如青松,浸过水的墨发贴在颈侧,更衬得肤色如玉,难掩华贵气质。
霍宵晴内心不由暗赞:这少年看起来和原身差不多年纪,但可比魂穿的自己小上一轮,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见地,未来说不定也能成为行家。
“公子所见极是。”她指向图纸,“要根除水患,需开凿三条主渠引水入江,但工程浩大,非朝夕可成。”
店小二凑过来咂舌:“姑娘这画的是天书吧?你懂的可真多,以前没见过你,也是新来我们桐城的?”
霍宵晴点点头。
少年走到她案前,目光灼灼地端详图纸上的水文标记:“姑娘师从哪位大家?这测绘手法前所未见。”
霍宵晴有点为难,她总不能说这是现代水文学的成果。
她一路硕博都是自己慢慢摸索的,倒是项目参与的多,渐渐找到门道了。她顿了顿说:“都是经验之谈罢了。”
雨渐渐小了,霍宵晴收起图纸准备前往下一个地点观察地形,先行告辞了。
少年想要留个名字认识,霍宵晴委婉拒绝了。
她可不喜欢拐带青少年。
少年欲言又止,终是恪守礼数驻足目送。他指尖轻抚腰间半块蟠龙佩,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不远千里策马而来就是为了找到霍家女眷流放军队,但路程险阻,多方打听无果,他于是选择到目的地等候。此番前来就是为了同霍宵晴退亲的。
谁知因暴雨滞留。他一路上听闻桐城洪涝困扰,如今却得到缓解。看来此行,又能结识不少有才能之人。
雨歇云散,天光初绽。
少年换回玄色劲装,一骑踏破桐城积水的青石路,勒马于县衙前。
“安西王殿下!”张县令疾步出迎,官袍下摆溅上泥点也浑然不觉。
慕砚跃下马背,冷冷问道:“霍家流放的女眷押送到了吗?人呢?”
张县令如实答道:“回禀殿下,前几日就到了,只是路途艰辛,只剩霍宵晴一人了。”
慕砚听后心情复杂。霍家满门凋零,偏偏活下来的却是他这位素未谋面的未婚妻。不过也好,这段路程没有白走,这门亲事,他退定了!
两人正说着话,霍宵晴回来了。
“殿下,那位便是霍姑娘。”张县令伸手指向廊下。
慕砚转身,愣了两秒。
竟是她!
少女扶着斑驳的廊柱而立,眼神沉静,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张县令招手向霍宵晴示意着:“霍姑娘,这位是安西王殿下。”
霍宵晴走过来,脸上带着淡笑,微微屈膝:“殿下。”她虽然看似镇定,内心却惊涛骇浪,是驿站遇到的少年。她猜到对方身世不凡,没想到还是原身的故人,不过原主记忆里关于安西王的片段几乎空白,是她拾取不出来,还是二人本就无交集?
会不会被再次识破?
霍宵晴偷偷地打量着慕砚,她注意到对方腰间晃动的蟠龙佩,突然想起,他俩是有婚约在身的。
他这番前来是来退亲还是求娶的?
他在驿站接近是否是有意试探?
慕砚却难掩心中欣喜,他快步上前:“原来你就是霍宵晴?”
檐角雨水滴落,在青石板上绽开晶莹的水花。
张县令看着相视无言的两人,困惑地擦了擦额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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