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破口
应急灯启动的那一刻,沈裕的第一反应不是松口气,而是挣扎着保持呼吸的节奏。
白炽灯的冷光在地下空间里呈现一种苍白的钝亮,像是刚刚从濒死状态被电击唤醒的心脏——不是复苏,而是维持。
他坐在墙角,手臂撑膝,头低垂着,呼吸依然乱。
每一口气都像穿过一片裂开的肺部,带着细碎、混乱、无法整合的碎片。他不想看周围,也不想看霍宴尘——尤其不想看到他。
可霍宴尘走了过来,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
光从他背后落下来,沈裕被笼在阴影中,像是在临一场审。
“你有幽闭恐惧。”
那声音干净、冷硬,直接像刀,没有温度、没有委婉、没有尝试靠近的弧度。
他没有说“你是不是”“你可能”“你还好吧”,他只是陈述。
不是询问,是判断。像写在档案页脚最后一行的小注,带编号,盖章,确认过心理障碍的归属权。
沈裕没有抬头,牙齿紧咬着后槽,声音从喉咙挤出:
“我能处理。”
他以为这样说就够了。可霍宴尘似乎压根不相信所谓“主观能动性”。
“现在是命案现场,不是自我治疗。”
短短十一个字,却像一根硬钉,钉在沈裕心口的旧伤疤上。
霍宴尘说这话时,语气依旧平稳冷淡,可那冷淡里藏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苛责。
不是责怪他“恐惧”,而是——责怪他“不该恐惧”。
沈裕猛地抬起头。
两人目光正面相撞,空气像被瞬间抽干,整个空间安静得只剩下水渍滴落声。
沈裕的眼底隐约有一点红,像是极力压抑的愤怒、羞耻与自我厌弃杂糅而成。
“你觉得我影响工作了?”
霍宴尘没有回答。
他只是站在那里,目光直直落在他脸上,像是在观察一个故障中的装置该如何处置,而不是看一个人。
沈裕倏地站起,动作几乎是抽搐式地爆发出来。
“那你来处理尸体通道的动线分析,我退出。”他说得极快,像是生怕再晚一秒就要当场撕裂。
声音并不大,但极冷。冷到连刚才仍有余温的照明灯都像结了一层冰。
他转身,背对霍宴尘。
脚步刚迈出去一步——
霍宴尘的声音又来了,低,缓,清晰。
“你不是不能胜任。”
沈裕停住。
霍宴尘话锋一转:
“是你在逃。”
那句话像一把钝刀,从脊背斜斜剖开来,割开了藏得极深的东西。
沈裕没回头,但背脊骤然绷紧,像是整个人都被这一句话击穿。
他站在那里,没有继续走,也没有回应。就那么僵着,像是被点住穴道的傀儡。
逃?
他第一次有片刻动摇——不是因为霍宴尘说得对,而是因为,他无法反驳。
脑海里迅速浮现出那串熟悉而又陌生的画面:
黑暗、地窖、铁门、喊叫、濒临窒息的胸腔,和……一遍又一遍躲进床底、厕所、狭小空间的自己。
十几年过去了。
这些东西早该埋了。他告诉自己处理过、接受过、抛弃过,甚至站在心理课题的最前线时,他也无数次告诉别人:
“过去不等于定义。”
可现在,他被一句话逼得无处藏身。
他明白霍宴尘的意图——不是羞辱,也不是怀疑,而是毫不留情的拆穿。
甚至,他不知道霍宴尘是有意,还是早已习惯对所有“情绪干扰项”进行快速剖解。
他稳住脚,转过头,面色苍白,目光却异常冷静:
“你以为你看穿我了?”
霍宴尘没有答。他的沉默,比任何一句话更具有攻击性。
沈裕嗤笑一声,笑意却比冷水还凉。
“你是不是觉得,所有人的弱点都该在你的计划表里清清楚楚地对号入座?”
他往前走了一步,站到霍宴尘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只剩空气的温度差。
“我确实怕黑,也确实会在密闭空间里惊厥,但——”
他声音陡然低下去,像压着火焰说话:
“我没有退缩过。你只是看见了我崩溃的一瞬,不代表你能定义我。”
霍宴尘沉默几秒,然后淡淡开口:
“可你现在在退。”
那句话像最后一击。
像锤子落在脆裂的冰面上,碎出一片刺目的裂纹。
沈裕没有说话。他呼吸极轻,像是整个人只剩下一个紧绷的轮廓。
然后,他轻轻地、几不可闻地问了一句:
“你到底在意什么?”
——结果,过程,还是,我?
霍宴尘没有回答。
他只是淡淡移开视线,转头看向地下通道深处。
白光照着混凝土墙的尽头,水渍反光,像极了一片没入地底的镜面。
他声音极低:
“我在意破口。”
沈裕怔了一下。
霍宴尘没有解释,也不需要解释。
他的意思很清楚:
在这场命案中,每一个情绪失控的瞬间、每一个偏离原则的判断、每一场未经处理的心理创伤,都有可能成为凶手利用的“破口”。
你以为你可以忍住,但凶手不会给你时间忍。
你以为你能克服,但现场只看“结果”。
霍宴尘不怕你恐惧,他怕你因恐惧而出错。
沈裕沉默了很久,终于垂下眼睫。他低声说:
“给我十分钟。”
这句话,不是辩解,不是请求。
是一次重启。一次从瓦砾堆里爬起来的主动权。
霍宴尘点头,没有再追问,也没有附和安慰。
只是回头,朝通道深处走去。
他知道沈裕会回来。
他不是看穿了他,而是看懂了他不是轻易逃走的人。
——沈裕不是不能胜任,他只是,还没来得及治好那道旧伤口。
可这不是理由。
这从来不是理由。
命案不等人,凶手不讲理。
伤口会继续裂开,除非你站直身子,亲手缝上。
|走廊尽头的灯
他们分头调查。
脚步声在潮湿的地下空间里逐渐拉远,混凝土回音像是浸了水的乐器,每一声都黏稠沉重,不易分辨来向。空气中仍残留一点旧灯丝烧焦后的铁锈味,与混合管道潮气中的霉意缠绕在一起,像一张看不见的蛛网,贴在皮肤上,撕不掉。
沈裕一个人走进了备用管道间。
那是供水站早年为紧急事故预设的副线输送井,不再运行,墙体斑驳得厉害,混凝土有些地方已经裸露出钢筋。角落堆着折断的水管、废弃的闸阀零件,还有一盏被拆掉盖罩、裸露着灯泡的长灯,亮得异常清冷,像是贴着人眼球燃烧的冰。
那里有一口通风井,直通地面,气流倒灌进来,带着不知从哪儿来的干叶味。
他靠在那盏长灯的正下方,肩胛骨贴上冰冷的墙面,缓慢而深地呼出一口气。
指尖在兜里摸索了一会儿——找到了一盒皱掉的烟。
那是他半年前留下来的,只有三根。带下来的时候他并没想抽,只是习惯性揣着。像个不肯真正戒断的人,明知道伤身,却总要留一个退路。
他抽出一根,烟纸已泛黄,点燃。
烟火在灰墙前划出微小的亮点,像是某种试图证实自己还“活着”的证明。
他很久没抽烟了。真的很久。
沈裕知道自己不适合抽烟,那东西会让他心跳更快,血管收缩,甚至在某些夜里让他胸口像被勒住。
但他此刻什么都顾不得。
只有在心脏跳得太快、思维像气球一样涨满、精神快要崩溃的时候,他才允许自己这样做——允许一点点自毁,一点点破坏那面他竖起多年、几乎无人能穿透的心理防线。
烟雾缓缓升起,穿过那盏**的长灯,被光线切割成灰白断裂的纹路,像一道一道正在剥落的皮层。
“你在逃。”
霍宴尘那句话,仍旧缠绕在脑海深处,像一条咬住神经的蛇。
他不想承认。
可他知道——霍宴尘说得没错。
他一直都在逃。只是逃得方式体面、逻辑完整、看上去没有破绽。
他逃避和母亲有关的电话;逃避每年清明不去墓地;逃避心理医生的“面对”和“溯源”;甚至逃避和人靠得太近,不谈未来,不谈情绪,只谈原则与执法程序。
他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他以为,穿上这身制服,戴上警监的衔,足以成为自己“治愈”的证据。
他是警察,他有逻辑、有纪律、有强迫症一样的精密。
可他从未真正面对过自己。
这才是霍宴尘要他说出来的“真话”。
沈裕猛吸了一口烟,呛到了。
烟雾呛入气管,咳得剧烈,眼角泛起水光。他不是不想忍,只是身体比意志更先投降。
咳嗽声在废弃的管道井里滚动着,像是来自地底的某种抽泣。
他弯下腰,一只手扶住膝盖,低着头,让自己呼吸放慢,稳定。
“你不是不能胜任,是你在逃。”
霍宴尘为什么说这句话?
他不理解。至少在半小时前,他还觉得这人是个冷漠至极、对情绪麻木的机器人型上司。
可那一刻——就在黑灯炸裂,自己几乎崩溃的时候——
霍宴尘走过来,在最黑的瞬间,握住了他的手。
他说:“别动,我在。”
只有四个字。
可那一瞬间,他分不清那是救赎,还是一种凌迟。
他宁愿霍宴尘别说。别说那些让他以为自己还“值得救”的话。
他不是少年了。
不是那个从床底蜷缩爬出、满脸是血却依旧冷着眼神说“没事”的孩子。
可在那个地道口的黑暗里,他还是抖了。
怕黑,是一种很羞耻的事。
尤其是对警察来说,是一种几乎不被允许的软弱。
他知道。
他是警察。
可他也是沈裕——一个在童年阴影中长大、在黑夜里学会闭眼入睡、在父母扭打中学会判断逃生路径的“病人”。
这两种身份,他压得住前者,却治不好后者。
他靠回墙边,把那根烟抽到底,烟灰抖在脚边。
他没注意到自己的手在抖,直到打火机要合上时,火焰晃了一下,烫到了拇指。
一阵刺痛。
他皱了下眉,把打火机重新扣紧,收进口袋。
通风井上方传来几声脚步声,像是有人在供水站后院走动。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管道末端,望向那盏裸灯下阴影最深处的尽头——
墙角斑驳,有一道接缝。
他走了过去,蹲下。
是旧日维修井的通道,早年封死,现在隐约被人用力掰开一小条缝隙。
他手背擦过那条缝,墙上落下一点粉尘。
他静静蹲着,没有喊人,也没有立刻报告。
只是把手贴在那道细缝前的混凝土上,闭了闭眼。
那一刻,他忽然有点明白霍宴尘的意思。
你以为逃避是退让,其实是裂缝。
而凶手,就喜欢从缝隙里伸出手。
他掏出手机,打开照明,对着那道裂缝仔细地照了照,确定不会塌陷,便伸手一点点抠开覆盖层。
墙皮碎裂,掉落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响。
通风井的风更大了,顺着那道新开的缝隙直灌进来,带来一股腥味——
不是血,是潮气太久积压后发酵出的霉与铁锈混合味。
他退后一步,掏出对讲机。
“沈裕,报告。备用管道间墙体存在二次改动迹象,可能为非法掩埋或藏匿通道。”
“需要支援。”他说完这句,沉默了一秒,又补了四个字:
“我可以处理。”
——语气坚定。
他知道霍宴尘一定听见了。
这一次,他不逃。
他知道自己的弱点,也知道自己依旧是那个会在黑暗里拔枪、咬牙坚持到底的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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