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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沉案

Chapter 9:沉尸案

江底漂浮的,不止是尸体。

江面寒光

夜色沉沉,江水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银光,像一整块打磨过的金属被浸入黑夜之中,沉静却又冰冷。风从江面吹来,不疾不徐,却带着初夏夜晚难以言说的寒意,贴着皮肤渗进骨头里。沈裕站在江岸边,身上穿着厚重的防水外套,衣角随风微微晃动,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牵扯着,一点点沉进这无边的夜色。

江面上泛起阵阵涟漪,不时有浮萍顺流而下,在水光中时隐时现。远处城市的霓虹灯光折射在水面上,被江水拉长、打碎、揉碎,再拼贴成一团团扭曲的火焰,在波光里晃动着,像是死者眼底未散的惊恐,一点一点地吞噬着水面的平静。

风吹过耳侧,沈裕听见水声拍击堤岸,节奏缓慢而有力,像一颗心脏在缓慢地跳动,却不是活着的心跳,而是死者残留在人间的痕迹。他站得笔直,双手插在口袋里,眉骨下的眼神却死死锁定在江面中央。那里有一块黑影,顺着水流缓缓地漂浮着,像是江水不愿吞下的秘密,在迟疑、在回望,又在等待。

那是一具尸体。

在距离岸边还有十米的位置,那具尸体随着水势晃动着。躯干浮出水面,四肢僵硬得像是被冰冻过的木偶,皮肤因为长期浸水而发白,指尖呈青紫色。月光落在他裸露的额头上,映出一圈惨淡的光晕。他的脸还未完全浸入水中,嘴角半张着,仿佛在死前来不及说完的求救卡在喉咙,凝固在最后一个音节上。

“这就是案发现场。”霍宴尘的声音从身侧响起,很轻,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也穿着防水衣,领口高高扣起,目光顺着沈裕的视线望向江面。他的脸被夜色勾出坚硬的轮廓,眼神里没有波动,却有一点点皱纹在眉头的交汇处堆叠着——一种需要极大意志才能控制住的克制。

沈裕没有说话。他的眼神锐利如刀,像是要将那具漂浮着的尸体一寸寸剖开,找到其中埋藏的、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证词。江风吹动他的睫毛,却吹不散那双眼里沉积多年的警觉与敏锐。多年来,他看过太多尸体,暴力的、自杀的、被隐瞒的、被丢弃的;每一具都像是沉在他记忆深处的一块石头,日复一日将他拉向下沉。但今夜,这具尸体带来的寒意,却有些不同,仿佛江水之下藏着什么他熟悉的、不愿承认的深渊。

“他是怎么死的?”霍宴尘问。他没有抬头,声音依旧平稳,但尾音里带着一点点沙哑。

“还不能断定。”沈裕的声音低哑,像是在夜色中被压过一遍,“但不该死在这里。”

尸体终于靠近了岸边。水流将他轻轻推来,像是江水也不忍心再让他漂泊太久。搜救队的人小心翼翼地伸出长钩,将尸体缓缓拉到水边的平台上。防腐布在夜风中展开,一点点包裹住那副被泡胀的身躯。动作很轻,像是在安抚什么。

沈裕看着那一幕,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勒住。他想抽支烟,却突然意识到风太大,火机打不着。他把烟收回去,转头看向霍宴尘。

“尸体在水中至少漂了一天,”他说,“你注意到他的手吗?”

霍宴尘点点头:“右手紧握,像在死前试图抓住什么。”

“是的。”沈裕顿了一下,“抓住什么,或者……写过什么。”

他们对视了一瞬,交换的不是话语,而是一种默契,一种长期共事、久经风浪之后才会生出的那种理解——不用说明,只要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彼此在想什么。

脚步声从背后传来,是技术科的人赶到,带着水下勘察设备和记录工具。他们动作麻利地铺展开现场封锁线,一边做标记,一边低声交流。江边有些湿滑,风吹动警戒线,发出轻微的“啪嗒”声响,像是某种沉默的抵抗。

尸体被盖上白布,送往解剖中心。沈裕却没有动。他站在原地,眼神依旧落在江面上,那些被霓虹灯光扭曲的水纹逐渐恢复平静,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只有空气里还残留着潮湿的血腥味,淡淡的,却足以令嗅觉敏锐的人感到不安。

霍宴尘在他身后低声说:“你冷吗?”

沈裕没有回头。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却没有解释。他不是不冷,他只是早已习惯了这种冷。习惯了站在这种死亡与真相之间的交界处,用尽全部神经去感知那些细微到几乎被忽略的线索。他的肩膀微微绷紧,像是准备迎接一场不知深浅的潜水,而这具尸体,仅仅是入口。

“他身上没带证件,”霍宴尘翻了翻手里的临时报告,“连衣服的品牌都处理过了。没有身份,没有记录。”

“有人故意掩盖。”沈裕终于转头,声音轻,却带着一种确定。

他们都知道,这具尸体的出现不是巧合。他不是偶然落水,不是自杀,也不是流浪汉无声的溺亡。他的死,像是一场有预谋的沉默,是某个人故意制造的一次失声。而他们,就是被推到这场沉默前的唯一听众。

江水继续流淌,带着不肯说出的秘密,带着冷冽的光。月亮被云层遮住了一角,水面少了点亮度,变得更深、更暗,也更不安。

沈裕收回目光。他知道这不是终点,只是开始。他知道他们要面对的,不仅仅是一具尸体,而是一整个隐匿在水底的黑夜。

他低声说:“走吧,去解剖中心。”

霍宴尘点头,两人并肩离开江边。风从背后吹来,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直到没入江堤尽头的黑暗里。

?

江底的秘密

潜水员们迅速下水,身上的装备在灯光下泛着湿漉漉的黯光。冰冷的江水像一层缓慢收紧的膜,包裹着每一寸肌肤,将人的呼吸一层层逼紧,压迫着肺部,像是水底藏着某种无形的手,正一点点掐住他们的喉咙。

江面泛着微光,但水下的世界却是另一番模样。浑浊的视野里,水草在缓慢地摇曳,如同死者尚未彻底安息的魂影,在水中缓慢游荡、徘徊。水泥沉积的江底厚重而沉闷,堆满了无人清理的历史——玻璃碎片、生锈的铁钉、死去的鱼、无法分辨来历的塑料纤维。它们沉默地蜷伏在水底的淤泥中,被时间一点点封存,也被真相层层掩埋。

霍宴尘站在江边,身形沉稳,双眼紧盯着水面下微弱的光束。他的视线犀利得像是一道探照灯,试图穿透浑浊,看清那些人眼看不见的深处。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每一个潜水员的动作——谁在偏离路线,谁在绕圈停顿,谁刚才动了动手,却又悄悄回头看了眼岸边。他什么都没说,但心里已亮起警灯。

“尸体已经**了一段时间,水里的鱼也咬过。”一名潜水员在通讯器里低声汇报,声音有些发闷,像是隔着厚厚的玻璃从水底传来,“情况不妙。”

霍宴尘没吭声。沈裕却眉头一皱,声音低得像是贴着水面拂过去的一缕风:“别光盯着尸体。”

他顿了顿,眸色深沉得仿佛要滴出水来:“江底还可能藏着别的东西。”

他不是随口一说。他太熟悉这类案件的模式了——一具漂浮的尸体,从来不会是整个故事的全部,而往往只是开场的烟雾弹。真正的线索,往往被藏得很深,要么藏在死者的指缝中,要么藏在他们以为无人会看的角落。江底,正是那个被习惯性忽略,却最容易藏东西的地方。

话音刚落,水下忽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什么被狠狠拉扯的动静。紧接着,通讯器里传来一个沉重的呼吸声,随后是一名潜水员的喊声:“发现可疑物品——一个塑料袋,在尸体下游方向。”

几秒后,一只破损的黑色塑料袋被拖出水面。它像一只被掏空的肚腹,湿漉漉地贴在勾杆上,袋口翻开的一瞬间,渗出一道浑浊的液体,在灯光下泛着暗红色的光泽。

一股**的恶臭随之扑面而来,带着一种水底特有的潮湿与腥臭,直钻鼻腔。有人下意识侧头干呕了一声,那种气味像是撕破了夜色中伪装的沉静,把所有人从理智的维度拖进了原始的、对死亡本能的厌恶与恐惧之中。

“里面有东西。”潜水员语气压抑,带着一种迟疑的确认。

袋子被放置在铺好的防水布上,技术人员戴着厚厚的橡胶手套,小心翼翼地将袋口翻开。那一瞬间,所有人的呼吸都近乎凝滞,连风都仿佛停了几秒。江底的泥沙被之前的拖拽搅动,顺着袋口滑出一些细碎的颗粒状杂质,像是骨灰混着水藻碎片,又像某种未曾溶解完全的沉积物,难以判断。

空气中的气味愈发浓重,像是一座陈旧剧场里被忽然揭开的旧道具布景,暴露出其中满是霉斑与虫蚀的细节。

沈裕没有立刻靠近,他站在警戒线之外,屏住呼吸,心跳不自觉地加快了一些。那不是畏惧的反应,而是一种警觉——一种被多年的刑侦经验训练出来的、本能式的戒备。他不确定袋子里会不会有第二具尸体的碎块,也不确定那些散落的颗粒物是否意味着某种有组织的处理方式。但他知道,江水里,不止尸体。

还有未解的谜团。

霍宴尘缓步走近,在袋口停下,低头看了一眼,眼神微微一顿。他没有立即开口,只是转头对一旁的法医道:“拍照取样,把袋子密封,带回去做痕检和毒物分析。”

他的声音平稳如常,仿佛只是例行公事。但只有沈裕知道,他说“密封”那一刻,眼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那是他多年不曾露出的、带着预感的压抑表情。就像两人某次在案发现场同时停下脚步,霍宴尘对他说:“我闻到味道了。不是尸体,是恐惧的味道。”

现在,那种味道,又一次来了。

江面重新恢复平静,潜水员们陆续上岸,卸下装备,疲惫而沉默。他们眼神里藏着说不出的东西,有人用毛巾擦着脸,却擦了半天都没说一句话。他们从水底回来,就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挣扎着爬出,只带回了一点点能够言说的碎片。

“沈裕。”霍宴尘忽然叫了他一声。

沈裕回头。

霍宴尘低声道:“你刚才说,江底可能还有别的东西。”

“是。”沈裕没有否认。

霍宴尘看了他几秒,眼神像是在确认一种印象,随后轻声道:“我们恐怕……要换个思路查这个案子了。”

沈裕点了点头。他看着远方的江面,那些扭曲的灯火还在晃动,却怎么都晃不进江底的黑。他知道,那袋子不是结尾,是某个更大谜团的开场白。黑夜还没过去,真相仍藏在水底,而他们能做的,就是一遍遍潜下去——直到寒光刺骨,直到谜团开裂。

?

死亡的轮廓

霍宴尘沉默地站着,江风掠过肩头,带着一股从水底翻上来的冷意。他的眼神仍旧停在尸体的面部,不言不动,像是在把眼前这具死者的最后一秒记忆,一点点拼回去。

技术科的两名人员已经在旁边展开了现场记录仪,光源晃动,在死者苍白肿胀的脸上投下一道忽明忽灭的阴影。

就在这时,他忽然向前一步。

脚踩下去。

一声极轻的“啵”响从鞋底传来,仿佛什么东西在他脚下塌陷,湿滑、黏腻,像是踩进了尚未凝固的秘密。他没有停下动作,只是稳稳地、缓缓地,将整个重心落了上去,皮鞋深陷入江岸边泥水与水草交叠的地带。

那是一块松软的淤泥地,平日里被江水覆着,水退时裸露出来,如今却在夜雨未歇的气候中被浸透,像是一张藏着什么的脏毯子,随时会从下面鼓出某个不该被翻出的真相。

他听见鞋底贴合泥水时发出的那种闷声,就像尸体被水泡后的皮肤,沉重、失去弹性、毫无生机。

**“霍宴尘?”**身后传来沈裕低低的一声,语调里没有提醒,也没有疑问,只是一种介于默许与警觉之间的提醒。

霍宴尘没有回应。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低头看着脚下。手电的光束随着他动作轻轻一移,投射在脚尖前几厘米的位置,一滩浑浊的积水缓缓荡开,水中漂浮着几根死草与暗红色的水线,不知是江水淤泥染色,还是尸体带来的痕迹未散。

他缓缓提起脚。泥水拉扯着皮鞋发出黏滞的声响,如同某种深水之下未完成的呜咽。鞋底脱离的那一瞬间,他清晰地听见“啧”的一声,不大,但像是夜色中被划开的缝隙,带出一点令人心脏收缩的异样气息。

他低头,看到了踩出来的痕迹。

那不是单纯的泥印。他踩出的,是一道深陷的圆弧,边缘微微塌陷,中央似乎混着比泥更浓的黑色液体,带着一丝不属于自然的粘稠度——太密,太深,太像血。

他蹲下去,目光贴着地面,鼻腔里已经被恶臭和潮气塞满,却依旧努力逼迫自己辨认这一点差别。他把手电挪近几厘米,终于看到泥土中一点微不可查的亮光——金属。

不属于岸边,不属于江底的杂物,是一小截极细的铜线,嵌在淤泥之中,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他脚下那一踩,把泥层压开,才露出这点端倪。

这时他才缓缓站起身,转头看向沈裕。两人目光再次对接,不需言语,便已了然。

那一脚,踩在了某个盲区的入口。

不是巧合,更像是一种警示。

沈裕走近两步,也低头看了看那道被踩出的泥痕,蹲下探了探那根铜线,手指微微发抖。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站起身,眼神忽地变得深冷。

“你刚才踩的位置……”沈裕低声道,“如果我没看错,正是尸体漂上岸前的逆流点。”

霍宴尘看着脚底的泥痕,沉声道:“他可能是被拖到岸边,又被推回水里。”

“也就是说……”沈裕接过他的话,语气不再如先前那般平稳,“凶手很可能来过这里。”

霍宴尘没有说话,眉骨紧绷,手指微微收紧。

他忽然低头,再一次将脚稳稳踩在原来的位置——像是在逼迫那片泥泞吐出最后的秘密。他知道,这一脚若踩偏了,线索可能就此被泥水掩埋,再无重见之日。

水声、风声、灯光下的白布与警戒线都渐次远去,只有这一脚,像是钉在了现场的最深处,把他们与这个案子彻底捆在一起。

那一脚,不止是对证据的压迫。

是宣战。

是霍宴尘用行动告诉对手——我们来了。你埋得再深,我们也会踩着血和泥,一步步找到你。

?

江水之下的呐喊

夜更深了。

城市的边界线在黑暗中模糊,江面无声流淌,像是一条没有终点的轨迹,从眼前穿过,却又无法被捕捉。月光浅淡,似有若无地挂在远天,光芒被夜雾遮掩得发虚,偶尔穿透层层阴云投射在江面上,便只剩几道稀薄的冷光,浮动在水纹之间,仿佛某种将熄未熄的提醒。

警车停在江岸旁,车顶的警灯早已熄灭,只剩发动机的热度尚在消散,渗透进车内、座椅缝隙之间,形成一种迟来的温度。可这点温度,很快就被夜里的寒气所压制。沈裕坐在副驾驶上,身子略微前倾,额头贴着车窗的内侧,那是微凉的玻璃,一碰上皮肤就像吸走了最后一丝多余的温度。

他的呼吸极轻,却还是在玻璃上蒙出了一小片雾气。他没有擦,而是就那样盯着那团雾的边缘,任它慢慢扩散、模糊,然后在温差的作用下一点点消散,最终又还原为一块透明无痕的界面。

界面的那一边,是江水,是夜色,是他此刻无法到达、却无法转移目光的深处。

他望着江面——那无声的流动,那漆黑如墨、又不时泛起微光的水。波纹轻轻荡漾,看似平静,实则暗涌横生。水流在夜风的推动下缓慢地变换着方向,每一次细微的转折都牵动着他脑海中某个沉睡的神经。那画面一遍遍在脑中重现,如回放一般——

那具尸体从江底浮起,随着潮流缓慢地旋转、摇晃,像是一具被遗弃的木偶,被江水牵引着、推动着,无法选择自己的归处。那副面容被水泡得浮肿扭曲,皮肤下的淤血与**在灯光下泛出诡异的颜色,鼻翼塌陷,嘴唇发白,而眼睛——那双已经失去焦点的眼睛——仿佛在水中睁开了最后一次,望着谁,又望向哪一处不可言说的黑暗。

他闭上眼,却并没有将那张脸从记忆中赶走。

反而更清晰了。

他甚至能记得那尸体被打捞上岸的瞬间,水滴顺着衣角滴落的声音,一滴一滴,砸在堤岸的石砖上,像是时间的钟点,冷冷地敲打着这场命案的节奏。每一滴水都带着江底的味道——**、泥土、湿藻、血腥,以及某种不易察觉的恐惧。

他仿佛能听见水下传来的声音,不是水的涌动,也不是风的呼啸,而是一种低沉的呐喊,断续、模糊、像是有人在深渊中用尽力气却发不出声音。那种声音贴在骨膜上,不断撞击着他的意识,就像当年第一次办案时站在一具被勒死的女童面前,他曾一整夜不眠,那哭声、挣扎声仿佛印在脑内,直到多年后仍在雨夜突然炸响。

现在,那种感觉回来了。

他低声喃喃:“江底漂浮的,不止是尸体。”

语气轻得像是一种自语,又像是在对着窗外这无尽的江水说话。他不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是在回应一种预感,一种尚未成形却已逐渐浮出的真相轮廓。那些声音,那些画面,不是幻觉,而是来自尸体本身的提示——它想被看到,想被理解,想被说出。

他知道,那不是普通的抛尸。尸体的伤痕,身体的摆放,现场的清理程度,还有那种被处理得太干净、太刻意的痕迹……都说明一件事:那背后的人很熟练,甚至有耐心。他没有留下破绽,因为他不急。他有把握。

而这正是最危险的地方。

一个不急着逃跑的凶手,要么不怕被抓,要么根本就不是第一次。

身后的车门被轻轻拉开,霍宴尘走近。他没发出太多动静,脚步被泥地吸住,一声轻响都没有。他绕过警车后侧,停在副驾一侧车窗旁,右手握了握,手心有点凉,指节被夜气冻得微微发红。他没有敲窗,只是俯身,轻轻拍了拍沈裕的肩膀。

掌心落下的那一下并不重,却像是一种缓慢而明确的牵引,把沈裕从那深水般的意识中拉了出来。

他转过头,看见霍宴尘的脸。

灯光并不明亮,月色稀薄,只有街对面远远的广告屏闪了一下,把霍宴尘的侧脸短暂照亮。他神色平静,眼神清澈却不明亮,像是长年在水下待过的人,习惯了看不见光的世界,眼底自然生出一种穿透力。

“我们必须查清真相,”霍宴尘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给死者一个交代。”

他没有多说。

在他们这个位置上,许多时候语言是多余的。真正重要的东西不会说出来,而是刻在眼神里,藏在步伐中,写在每一次夜归与尸检之间的沉默里。

沈裕看了他几秒,没有点头,也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再次看了一眼江面,那片黑得没有尽头的水,仍在缓缓流淌,像是一种永不停歇的对抗,一种无形的力量,不断在拖拽、掩盖、稀释、吞噬。

他知道,真相就在那水底某处,藏在尸体来时的路线上,藏在死者最后一刻的眼神里,也藏在他们还没有触及的某段记录中。

他缓缓吸了口气,一次完整的深呼吸,像是要把肺部残留的每一滴江腥味都吐干净。然后他看着霍宴尘,声音低而稳:

“无论多深的黑暗,我都要把它捞上来。”

那不是誓言,是陈述。

他们都知道,黑暗不会自退,真相不会自己浮出。

有人得跳下去,有人得下沉,有人得在淤泥、腐臭、血水、缝隙之间,一点一点摸索着,把被藏起的东西挖出来。

而他愿意去做那个人。

就算要在这片江水里沉得更深——他也会下去。

因为如果他们不查,没人会替这具尸体说话。

因为“江底漂浮的”,远不止尸体。

还有人类最脆弱的真相。

?

线索与疑云

天色尚未彻底明亮。

城市的灰霾像被水渍浸染过的布,铺在清晨的屋脊、街道、江岸之间。昨夜的雨早已停了,但空气里仍残留着湿气,潮冷贴肤,像未散去的低烧,持续压着人的头皮和神经。市局大楼一如既往地沉默,除了零星几扇亮起的灯,没有任何声响,仿佛整座建筑也被昨夜打捞起的东西压得无法呼吸。

沈裕站在法医鉴证科的门外,指尖夹着那一份刚刚递到手中的报告。他还没翻开它,只是盯着纸张边缘那道皱痕看了几秒——那是打印时压出来的折线,被纸张记下,再也抹不掉了。就像这桩案件,从昨夜开始,就已经压进了他们的命脉。

灯光从房门缝隙里溢出来,透着某种过度洁净的白,在地面上映出一道微光。他的影子倒映在光外,立得笔直,像是与某个不可言说的东西对峙着。他没有进门,因为他知道门后正处理的是他不需要再看的东西——尸体的细节。他已经见得够多,不需要更多。他只需要知道:那个人,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会在江底,而这起死亡,是不是有人安排的。

门开了。

霍宴尘从室内走出,手里也拿着一份报告。他换下了昨晚的制服,换上一件浅色衬衫和深灰外套,袖口扣得很紧,脸色仍旧苍白。走廊的灯打在他侧脸上,那条颧骨线仿佛被光勾勒得更硬,眼下的青痕没有被遮掉,像是故意留下来的警告。

他把报告递给沈裕。

“死者初步年龄在三十岁上下,”霍宴尘开口,声音低哑,略带疲惫,却极其冷静,“没有携带身份证明文件,手指皮肤脱落严重,指纹比对延后。”

沈裕接过那份文件,纸张从霍宴尘手中传来轻微的温度,但很快被他掌心的冷意吞没。

他没说话,开始翻页。

第一页是基本体征与初步判断;第二页是死亡机制;第三页标注了体表伤痕。沈裕的目光扫过那些符号与术语,没有一处停顿。他习惯了用这类冰冷语言构建真相的边界,却从不把它当作全貌。

“死因暂未定论。”霍宴尘轻声说,“但法医倾向于死后入水。”

沈裕低低地“嗯”了一声,那是一种几乎不可察觉的回应,但在这种时刻,已经足够。

两人并肩站在走廊尽头的长窗边,玻璃窗外仍是一片沉灰。远处江面被雾气压低,几乎看不清对岸,仿佛昨夜的一切从未结束,只是换了个名字,继续在早晨游走。

沈裕忽然开口:“他身上带了什么?”

霍宴尘将手中另一份塑封袋递过去。那是一张泡皱了的名片,已经泛黄,边缘处残破不全,被水泡开的纤维在灯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纹理,像伤口裂开的样子。

名片正面大半模糊,字迹因长期浸水而散成了一团斑驳的墨痕,几乎无法辨识。但背面却被人用蓝色圆珠笔写了字——笔划深刻,几近穿透纸层,似乎写这句话的人极其用力,像要在字里嵌入声音。

“别信江水,它会吞噬真相。”

这是一句话,也像一柄钝刀。

沈裕的眼神变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将名片凑近光下,仔细盯着那行字的每一笔。那些字迹因为水的作用已经发散,但仍保留着某种清晰的愤怒和恐惧。它不是随意的涂写,而像是一种宣判,一种被压抑太久、终在死前挣脱束缚的警告。

“你怎么看?”霍宴尘问。

“他说的是水,但不是自然的水。”沈裕语气缓慢而清晰,“他指的,是有人借水掩盖了什么。”

霍宴尘沉默。

他明白沈裕的意思。他们都见过太多用江水掩盖的死亡,也遇见过太多试图用“意外”解释的命案。但这一张名片,几乎就是对他们职业底线的正面挑衅。

死者早就知道自己会沉入水中。

也许早就知道,他的话不会被听见,真相会随水沉没。可他还是写了这句话。他拼尽力气,用一张名片,将一句话带进水底,只为了某天能被谁捞上来。

他不是在求救,而是在嘱托。

他相信会有人懂。

沈裕指尖轻敲着塑料袋,那声响在长廊中极轻,却被霍宴尘听得极清楚。他转头看了沈裕一眼,对方没有表情,但眼神里已藏不住那种绷紧至极的执拗。

“我们要查。”沈裕语气极轻,却笃定,“这不是一个普通的线索。”

“我知道。”霍宴尘点头,“这不像是那种会被水冲掉的字。”

那一刻,两人眼神交汇,仿佛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相同的结论。

这起案件,背后的东西不会简单。

尸体只是入口。

而江水之下,那些尚未浮出的、被人故意压下的东西,才是真正的问题。

外头的天又沉了一点。

江面雾气更重,甚至透过窗都能感受到它的涌动。它仿佛不是在流动,而是在等待,被打破、被追问、被唤醒。那张名片此刻静静地躺在塑封袋里,没有声音,却像一只眼睛,在盯着他们。

江底漂浮的,除了尸体,还有一张埋藏的真相名片。

他们知道,那张名片是钥匙,但锁,尚未找到。

而锁背后,也许是一整个系统。

他们已无路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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