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氏姐弟是秘密回京的,小郡主命柳飞狐和陆遮留守雁门关,只带了长公主留下的亲兵十余人,快马加鞭赶入京城。
三月的金陵已有了些许暖意,但夜里还是凉飕飕的。今夜看不见月亮和星星,零星飘几滴雨,冷不丁粘在人脸上,叫人打一个哆嗦。但和雁门关相比,金陵实在是暖和太多了,跟着小郡主进京的亲兵都脱掉了厚重的棉服,换上了单衣。夜驰的队伍里只有一位披着狐裘的人;他身材瘦削,被完完全全包裹在这件长狐裘中,看不出是男是女,也看不清面目如何,仿佛旁人一不注意,他便要倏忽隐没在夜色之中。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也没人对他的出现采取什么行动,似乎他便理所应当和他们的主人并肩。
“快到金陵城了。”薛小怜侧过头,对那包裹在狐裘中的人说,“你果然来了。”
“含光奉命护送燕云郡主和小侯爷进京。”那人回答。通过那人的声音能分辨出来——是个女声,“前方十五里,老地方,含光天字号的弟兄们恭候多时了。”
“天字号?你和岳天涯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上次秦二做东,你俩的位置可是一个东厢一个西厢,连秦三那小蠢货都看出来你俩有过节,”薛小怜戏谑道,“怎么,你俩背着秦二偷偷吃过酒了?”
那人答道:“卑职与岳大人同在含光供职,一些事务上难免有看法分歧;既然都是为朝廷做事,自然要同心戮力——秦二惯会做这添油加醋的把戏。”
“是了,也就是秦二敢拿两位指挥使大人开玩笑,”薛小怜身后的薛煐接过了话茬,“林大人孤身一人来接我们姐弟二人,也不带个随从,忒没排场了。不像天涯兄,走到哪里最起码都要带上一打随从,威风得紧呢!”
被叫做“林大人”的这位女子正是含光的右指挥使,有“碧水剑”之称的林思源。含光是天子暗卫,“天字号”斩贪官污吏,“地字号”斩刁民流寇,是大梁皇帝最锋利的匕首。天地两部少有一齐出动的日子,今天是其中之一。
不知是忒看得起玄武军,还是恁看得起我薛小怜——薛小怜暗暗想道。
“煐儿你有所不知,林大人做事不讲排场,讲的是一个周全。前面歇息的驿站、摆渡的渔人、叫卖的小贩,哪里没有地字号的缇骑?”薛小怜说。
地字号中鱼龙混杂,又跟丐帮、漕帮牵扯颇多,在大梁境内如一张密织的罗网,可谓是无孔不入。她薛小怜夺帅杀了太多人,这些人的死讯怕是早就通过地字号的缇骑传到了万岁的耳朵里。不然高公公哪有这么快就到了雁门关呢?说来可笑,雁门关疫病流行,还折了主帅,晋州、锦州、瓜州生怕疫病入关,迟迟不派援兵来;她薛小怜弄死几个世家子弟,倒是被急召入京——那帮氏族的老东西这时候便不怕疫病入关了。
到了驿站的时候,金陵的这场夜雨已经从三五滴雨下成了细细密密的雨丝,微凉的晚风带着雨点直往人脖颈处钻。薛氏姐弟的人都下了马;林思源勒马停在了驿站门口。
“卑职便就送到此处;进了驿站,自有天字号的兄弟接应郡主、小侯爷。”林思源向着薛小怜作了一揖,转身便要离开。
“慢着!”薛小怜出声叫住了她。不等林思源回应,她快步上前,拉住了林思源的斗篷,“夜深露重,林大人有旧疾,保重身体。”
薛小怜的声音不轻不重,在场的人都能听得清晰,自然也包括马上的林思源。
林思源没有应答。她的面庞全然隐没在斗篷的阴影中,也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倏忽间林思源的马匹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金陵的雨夜里,正如她出现的时候那样。
三月的秦淮河已经步入了春天;或者说,金陵城的秦淮河从来都在春天。秦淮河两岸亭台楼阁鳞次栉比,大开的窗户中飘出熏香、美酒和糕点的味道,热热闹闹地同巷道中升起麦芽糖和烤饼的香气混杂在一起,钻进游船的船舱。似乎落在秦淮河上的雨丝都是软和的,氤氲着胭脂水粉的气味。
秦淮河也从来没有夜晚;或者说,秦淮河的夜晚向来比白昼更加热闹——薛小怜站在秦淮河的码头边感叹道。
她换上了一件缂丝月白长袍,腰间系着镶了玉石的带子,发冠是同色的玉石打制的。薛小怜自小吃着雁北的手把肉就沙子长大,身形比金陵的大小姐们高出了大半个头,气质也显得英气些,这么一装扮,俨然是长得稍俊秀些的公子哥儿的样子。
薛小怜这一身已算得上价值不菲,但和她身边的这位公子相比,实在是朴素了些。这位公子内搭一件白地海棠暗纹袍,在这已算不上寒冷的日子,外罩一件大红色斗篷,镶了一圈纯白的毛边,看上去像是从哪只倒霉的千年狐狸身上揪下来的;更别提腰间的玉带和头上的发冠,玲琅满目镶满了宝石,够险寻出一个空档来分辨它们本身的颜色。他的脖子上带了一个蟠螭璎珞项圈,左右护腕拿金线密缝,腰间挂了一块镶金玉牌,手上戴着拇指粗的翡翠扳指,活脱脱一只穿金戴银的花孔雀。
“三十两,一条船,卯时退船,超时了我就把你的行踪告诉岳天涯了,”那花孔雀递给薛小怜一块玉牌,“岳兄长年收您的行踪,五十两。”
薛小怜接过了玉牌,苦笑道:“看来我身价见长。”
“您的身价仅次于林大人——天涯兄花一百两收她的行踪,”花孔雀感叹道,“不过林大人独来独往,行踪诡秘,这笔钱实在是不好赚——地字号的缇骑的行踪都不好找,所以我一般不卖这个。”
“就这么几十两银子就能让家财万贯的秦二公子出卖朋友?”薛小怜被他逗笑了。
这位满身金银财宝的孔雀公子正是“二公子”秦玉溪。金陵这富贵烟花地,一板砖下去能拍死几十个某二公子之类的人物,但在偌大的京城,能去掉家族姓氏叫“二公子”的只有这一位。不仅是因为秦玉溪的祖父官拜阁老,还因为这位公子纨绔得出了名堂——满金陵城的秦楼楚馆,那都是二公子的产业;谁在里面闹事,最终都要卖二公子一个面子。
“聚沙成塔,集腋成裘,生意便是这样做起来的,你们这些不知人间疾苦的东西懂什么,”秦二大言不惭地说,“记好了,卯时一到,我来收船!”
薛小怜哑然失笑。这金陵繁华中泡大的公子,居然说她不懂人间疾苦——她今日绝不能让这只花孔雀占了她嘴上的便宜,当即反唇相讥道:“我便拖到午时之后,这八十两银子郡主娘娘赏了你,拿去东大街打个新扳指,别又叫秦三抢了去,丢进了秦淮河!”
也不知是不是薛小怜看花了眼,秦玉溪似乎闪了个趔趄——或许是被袍子绊了一下,她也不知道。
秦二的画舫着实气派,三十两确乎是给她的友情价了。这艘船由机关驱动,人只需要掌舵便可;上边桌椅案几一应俱全,几丈来方的空间中甚至隔出了个供人休息的房间,房间外挂的是西域特供的月笼纱,多刺眼的光照进来,也如同星光一般柔和。
“一百两”已经早早地等在船上了。薛小怜到的时候,林思源正望着船外的风景发怔,漆黑的眼眸里倒映着各色灯笼的光彩。船夫见薛小怜上了船,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再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听不见,待薛小怜点头回应后便开始行驶;船缓慢地滑过,林思源眼里的光彩也跟着闪烁起来。
“你果然来了。”见了她,林思源的第一句话也是这个,似乎是默契。
“时间仓促,我都怕你没认出来我比划了些什么东西,”薛小怜在她身前坐下。当时在驿站,薛小怜叫住林思源的时候,偷偷在她的斗篷上比划了“二”这一个大字。林思源知道她是要自己来找秦二,但何时找,带多少人来找,均语焉不详,又不能在天字号的眼皮底下细问,只能离开驿站后直奔秦二的所在。
林思源想要寒暄两句,却觉得当下的气氛实在不适合问这些;半晌憋出一句话:“雁北的消息传到金陵的时候,我真怕你死了。”
“我这不活着么。”薛小怜说。
“我找你来不是说这个的。”薛小怜又说。
“你杀的人大多是世家大族的外族子弟,这些人平时受不到家族重视,但你这次做的事可是狠狠下了他们的面子。相信你也知道,此次金陵之行凶险,不比你在北关行军打仗容易,”林思源抱着碧水剑,斜斜倚着椅背,“那位的意思,你们必须留下一个人,不是你就是薛煐;但秦阁老劝那位留你弟弟——一来北边需要个能镇得住的人,二来你弟弟到了开府的日子,秦阁老的意思是,不如便在金陵城边圈一块封地给他,也算是赏赐。”
“替我谢谢他,”薛小怜给她倒了一杯茶水,“还有三个问题。”
“锦州、晋州、瓜州的援兵是么?他们贪生,人之常情。不贪生的,譬如我地字号的同僚,不都跟着你出了城,大半……大半填在了雁门关。至于这场疫病的来源,我没有查清楚,也许我们该问问师父,或者林玥。至于长公主……我听到消息后,也一直在查,只知道不是你二叔做的……抱歉。”林思源说到牺牲的同僚,声音微微有些发颤,一转念又想到小怜也在这场战役中失去了父母,便没有在她面前表现得太过伤感。雁北的小郡主才二十岁,这几个月来,她遇到的伤心事够多了。
“没事。”薛小怜轻轻抚摸着冷月刀,“我以为今晚会谈很久……你真的做了很多。”
“不如把船还给秦二,要他再退给我们二十两。”林思源的眼睛不再看着窗外,而是透过跳动的烛火望着薛小怜。小怜轻轻地抚摩着她的冷月刀,如同抚摸她的孩子,一次,两次。
良久薛小怜接过了话:“不必了,秦二那奸商一个铜板都不会退的。这船包到卯时,不如你就在这里歇着吧——你看那边挂的,月笼纱,我在雁门关都享受不到这么好的东西。你有旧伤,在这里刚好舒舒服服睡一觉。”
当然薛小怜没有睡好,林思源也没有。薛小怜毕竟从雁北一路赶来,舟车劳顿之下身体疲乏,眼睛逐渐闭了起来。金陵夜彩色的光晕和船舱明灭的烛火在她的眼前糅合成一幅光怪陆离的幻象,画面逐渐清晰后,她看见了爹娘。她猛地睁开眼,眼前只有一片朦胧的光晕,那是月笼纱外秦淮河的灯火。恍惚间有人向她伸出了手,将她揽进了一件温暖的狐裘里。她们互相倚靠着蜷缩在月笼纱拦出的那个小隔间里,一如当年同门学艺的时候,迷迷蒙蒙地看着渗进来的光线从昏黄变到微亮。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