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有异议！”
薛煐只觉得自己一阵头疼。从今天辰时之后，这已经是他听的第十次“臣有异议”了。将近晌午，他还没用过午膳，肚子饿得咕咕乱响，但这没完没了的“微臣有本启奏”云云不知何时才是个头。这帮文臣武将在明德殿吵了这半天，车轱辘话翻来覆去地说，无非是两种说法：以孙、殷二家为首的，恨薛小怜明目张胆地把他们的面子放在地上踩，怎么也要治她“罔顾王法”的罪；另一派，大多是长公主的旧部，认为薛氏姐弟力挽狂澜，燕然勒功，有些过激的手段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属于功大于过。
这些人吵了这么久，长姐没有说话，圣上除了几句语焉不详的“嗯”“啊”“朕知道了”也没有说话。只要这两个人不说话，他的肚子就得这么一直叫下去。他们在等什么呢？不是圣上把这些人叫过来，来讨论他和长姐的事情么？那圣上，还有长姐，他们又是为什么一言不发呢？
他顺着声音的来处瞄去——秦玉安，秦阁老的孙辈中最年长的那一位，在御史台供职。
薛氏姐弟跟随长公主离开金陵的时候，满城的桃花开得正好，秦玉安在当年的春闱中大放异彩，被轩和皇帝点作了探花郎。彼时的金陵大街上挤满了来看探花郎的少男少女——秦玉安长得颇有阁老年轻时候“君子端方”的风采，长身玉立，剑眉星目，眉头一皱的时候大有不怒自威的意思。当然，秦玉安也没浪费他那诸神退避的气场，在御史台干得风生水起，今日参这个明日参那个；阁老的孙子自然谁的面子也不用卖，长此以往，他清正的名声倒也就慢慢传了开来，薛氏姐弟在雁北也有所耳闻。
“但说无妨。”轩和帝说。坐在龙椅上的中年人双目炯炯，声如洪钟；从辰时到现在，轩和帝没有半分坐不住的意思——他的脊背永远像一棵树一样笔直，长年行军打仗积攒下来的精气神支撑着这棵参天大树枝繁叶茂。大梁的天下，从雁北到岭南，都是这位帝王领着无数文臣武将在马背上打下的；除了大梁的天下，这把龙椅也是这位帝王靠着弯弓盘马，弑父谋兄夺来的。或者说，当他第一次在马背上拉满弓弦的那一刻，便已经是这个天下真正的主人。
秦玉安微微一欠身：“臣以为，关于孙、殷外族子弟贪污军饷、延误军机一事，若确有其事，大敌当前之际，郡主所为实乃事急从权。”
“事急从权？秦思危，你不如问问郡主娘娘，她拿不拿得出我族弟子犯事的证据！”说话的是户部的孙如贵。和众人争了一个上午，孙大人脸红脖子红，直觉得官服的领子掐得自己冒汗；这会儿秦玉安一开腔，他更是暗叫不好——秦阁老一向和这帮行军打仗的大老粗说不上话，秦玉安又一向清高得很，这次怎么帮着薛小怜了——难不成薛氏姐弟给了他什么好处？
“到底是事急从权，还是浑水摸鱼、排除异己，敢问郡主和小侯爷，当真问心无愧么！”见秦玉安不说话，孙如贵又提高了些声调。
秦玉安拱手道：“究竟事实如何，圣上明鉴，已将涉事一干人等交由大理寺提审，不日便可水落石出；相信郡主也不会无凭无据污人清白，是也不是？”
薛小怜只得接话：“诸位大人有什么需要的，孤自当全力配合。”
圣上明鉴？只怕又是岳天涯越俎代庖，先斩后奏——不过岳天涯与雁北薛氏速来不睦，估计薛小怜在此事上讨不到什么好处——这么一想，孙如贵等人也就不想再和秦玉安再争执下去了，便也拱手说：“圣上明鉴。”
“诸公各执一词，争执不休，无非是说燕云郡主身有热孝便杀血亲、夺帅旗，治军严酷，手段狠辣。但试问诸公，彼时雁门关疫病横行，老侯爷、长公主双双陨落，正是人心惶惶之时；若不是郡主同小侯爷闭城死战，雁北关只怕早已失守！若是雁北关失守，晋、锦二州又当如何？瓜州又当如何？只怕是你我便没这份闲心，在这里讨论郡主是功大于过还是过大于功了！”秦玉安越说越是慷慨激昂，其声振振，“圣上，若是听闻了自己的将领死战之后便下诏狱，只怕没有一个战士不会感到寒心呐。”
“你是说，圣上寒了天下战士的心？”吏部的殷重吹着胡子，费劲吧啦地在秦玉安连发炮珠的一串诸公云云中揪他的小辫子。
轩和帝只觉得自己一阵头疼：“殷大人言重了。”
薛小怜正低着头，偷偷地看着皇帝舅舅的脸色，见他的脸上终于有了些颜色，便赶紧痛打殷重这只落水山羊：“圣上南征北战、无往不利，靠的本就是治军严明，带兵有方，怎么会不懂天下将士的心？殷大人此言差矣！”
轩和帝旋即瞪了薛小怜一眼——她非常识趣地把嘴巴闭上了，心道：“秦玉安平时看着木愣愣不苟言笑的，也一直自持身份不屑参与朝中争斗，这次倒是跟着爹娘的旧部偏帮着我。事出反常必有妖——他想要什么呢？难道是因为秦阁老年纪见长，秦家要找一棵新的乘凉树？总不能是因为她和秦二厮混太多，秦玉安看在这份上帮我吧。”
“所以爱卿以为，燕云郡主当赏，是也不是？”轩和帝问。
“是，”秦玉安的回答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也不是。臣要为燕云郡主讨赏，也要参燕云郡主。”
薛小怜只觉得气血上涌，几乎要被秦玉安气昏过去；另一方面她却安心下来——还是那个她熟悉的秦玉安。
轩和帝正色：“你……你要参燕云什么？”
“虐杀异族，侵占草场。”秦玉安说。
“虐杀异族的事情是我做的，”薛煐大方承认——下一秒，薛小怜的巴掌就已经落到了他的后脑勺上，“啪”的一声，倒是清脆。
明德殿一片安静，落针可闻，连孙如贵一干人等都说不出话来了。薛小怜只觉得哭笑不得，心想：我杀天狼部的人，占天狼部的草场，给我大梁的子民，关你秦大何事？你要么疯了，要么便是读什么‘兼爱非攻’读傻了；我就该跟秦家老头说，让他一把火烧了你那些歪门邪道的破书，连同你那些子曰诗云的玩意儿一起倒进秦淮河里。
“燕云，放肆。”轩和帝赶忙阻止了殿前撒野的薛小怜，“秦卿，你说下去。”
“先不说虐杀一事；天狼部逐水草而居，草场之于天狼部，正如田地之于我大梁。雁门关大捷自然是喜事，而郡主追击千里，无名河以南的所有草场都被划入我大梁国境，夏季天狼部尚且还能生存，到了冬天，又当如何？”秦玉安说，“百姓屠宰牲畜之时，也知道要先安抚它们；若是将其逼上绝境，再温顺的牲畜也会伤人性命，更何况是天狼部这般茹毛饮血的部落？臣以为，郡主此举不妥，望陛下明鉴。”
薛小怜直觉得荒唐——此时什么孙如贵啦，殷重啦，统统被她抛到脑后了，若是能带刀上殿，冷月刀早就架到这畏首畏尾的懦夫的脖子上了：“秦思危，你是什么意思？这些草场，每一寸土地上都浸满了鲜血，我大梁战士的鲜血，包括我的爹娘——这些土地就该是我大梁的跑马场。”
轩和帝见薛小怜双目微红，怕她当真起了性子当殿把秦玉安揍一顿，便干咳两声打起了圆场：“朕知道了，此事……此事以后再议。”
“我没说完！”薛小怜提高了声调，“虐杀异族又如何？侵占草场又如何？天狼部杀我父母，辱我同胞，今日就算是灭他们全族也难解我心头之恨。秦思危，你是要我大梁把将士们用性命打下来的土地还回去？荒唐！”
“燕云。”轩和帝的脸色阴沉了下来，“荒唐。”
轩和帝的声量并不高，音调却极低沉，让薛小怜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震动起来，连带着身体也跟着不住地颤抖。她干脆利落地跪下请罪：“臣女……”
轩和帝并没有理会她，而是同殿上的三公九卿挥挥手道：“时候不早，众卿请回吧。”
天子震怒，未免自己被殃及池鱼，孙如贵一干人等连滚带爬就退出了明德殿。轩和帝没有点他，却也没有放薛小怜走，薛煐左看右看，不知干什么是好；眼见轩和帝缓步走下台阶，干脆就在薛小怜身后跪倒，内心暗暗祈祷皇帝舅舅看不见自己。
“秦卿，带着小侯爷先出去，朕有话要单独对燕云郡主说。”带走薛煐的任务落在了走得最慢的秦玉安身上。秦玉安闻言快步上前，向轩和帝又作了一揖，搀起薛煐，不疾不徐道：“臣告退。”
明德殿里只剩下轩和帝与薛小怜舅甥两人。轩和帝背着手左右踱步，忽而后退一步，一只脚踩在台阶上，拿手指点着薛小怜的鼻子；又一声叹息下了台阶，接着又左右徘徊起来；良久，他才说出一句话来：“你敢当殿冲撞朕！”
“小怜知错，”薛小怜认错向来是极快的。
“你哪里知错了，你下次还敢呢。”轩和帝恨恨地丢下一句话，“你起来……不了，你还是再跪会儿吧，长长记性。今日若不是朕拦着你，你要骂秦卿什么？是‘居心叵测’？还是‘国贼可杀’啊！”
“臣女不敢。”薛小怜道。
轩和帝接着说：“小怜，这次雁门关，你和煐儿立大功了，也犯了不少错，朕得赏你们，也得小小地罚你们一下。”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女绝无半分怨言。”薛小怜道。
“哼，谅你也不敢。”轩和帝顿了顿，又说：“唉！若是……若是你们的母亲还在，必然不会生出这许多事端来。念念是巾帼英雄，女中豪杰，朕教她舞刀弄枪，教她带兵打仗，如今想来，实在是懊悔痛心。她如果同其他宗室女子一样……唉！现在你和煐儿也要走上这条路，朕实在是舍不得。朕有时在想，你……你一个二十岁的姑娘，独守雁北的时候，怕也不怕呢？”
“天狼部蛮荒之地，我大梁国富民强；雁门关虽未能等到援军，但能守三月，靠的是数年的丰收存粮，靠的是您带出来的精兵强将。小怜知道大梁必胜，因此不怕，”薛小怜抬起了头，盯着轩和帝的眼睛，“大梁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若是天狼部入关，必定生灵涂炭。雁北的战士，都是我大梁的子民——小怜也是大梁的子民，愿为您死战。”
轩和帝沉吟不语。还是早春时节，晌午的日头已经强势了起来，挤过明德殿的窗棂，星星点点洒在地砖上，分隔开了轩和帝和燕云郡主。自薛小怜及笈跟着父母去了北关后，轩和帝便少有机会能见到自己的外甥女了。嗯，燕云的眉眼像她的父亲，没来由地教人讨厌；但说话的语气、神色，却是像极了长公主。轩和帝上下打量着她，似乎是试图在她身上再找到一些那个英姿飒爽的公主的影子，看到的却是这样的景象：年幼的燕云郡主犯了错，梗着脖子跪在夏季的暴雨里。
“或许朕的确上了年纪，开始忘记一些事一些人了。”轩和帝心道。
轩和帝又叹了一口气：“朕还有两件事嘱咐你，你听完后，出去明德殿外跪着，要顶着日头，要他们看到，明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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