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林思源说的不一样，林敬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欣喜。见到薛小怜，他只点了点头，说了句“来了”，然后拿了一块绿豆饼摆在她面前的盘子里，一如她小时候那样。倒是陆无双见到薛小怜后，捧着徒弟的脸看了又看，似乎要确认眼前的人是不是鬼魂，一边嘴里还连连念着：“你受苦了。你受苦了。”
这位含光的前任指挥使力气不小，现在又正是激动的时候，在薛小怜的脸上挤出了个红印子。我是不是该哭一下呢？薛小怜想。但她又确乎哭不出来。侯爷和长公主走的时候她都没哭出来；在边关那场潦草举行的葬礼上，薛煐哭得几近昏厥，薛小怜只是挥挥手叫人把他抬了出去。后来，听说薛煐给二叔收了尸，趴在坟头眼泪断线珠子似的往下掉，她也只是冷冷地对柳飞狐说：“希望我死了他也能这么哭。”
林敬上前来，一手按着薛小怜的肩头，一手搭着陆无双的手臂，轻轻一拨分开了两人。在众人不明所以的目光里，林敬牵着陆无双的手往桌案的另一侧走：“你……你这样，她，她没法吃……吃绿豆饼。”
是了，轩和帝的这位肱骨之臣，是个结巴。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师从何处，如何操纵奇门遁甲术，又怎么当上魏王殿下的谋士。传说他的门派里，全是修炼千年的狐仙；又有人说他是被蜘蛛精教养长大的，因此一身的功法里面透着妖气。魏王弑父夺位后的第二天，这位谋士就从朝堂上凭空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藏在了哪里，除了轩和帝和辅助轩和帝夺位的几位武将——当然包括薛小怜的母亲，长公主殿下。又有谁能想到呢？现在这位曾叱咤风云的谋士就待在金陵城边的浩汇山上，天天给自己的媳妇做绿豆饼吃。
薛小怜叹了口气，拿起绿豆饼咬了一口：“吃了。师父，我有事问你。”
林敬瞪大了眼睛：“哦？他……他们要出出……出去吗？”
薛小怜道：“大家都知道也好，群策群力。此事事关我大梁国本，圣上已命大理寺彻查；与此同时，我，还有含光，都接到了彻查此事的命令。”
“天字号和地字号都接到了这个命令，实在罕见，”林思源补充道，表情无不担忧。
“不，不罕见，”林敬摇了摇头，“这几年，他他他越来越，越沉不住气。”
这里的“他”指的自然是英明神武的轩和帝。听到这里，林思源挥了挥手叫秦玉徵过来：“小师妹，带你二哥去给小怜姐姐打壶茶来，可好？”
秦玉溪嘴唇微张，像是要说些什么，秦三却是高兴得连连点头，上去就挽自家二哥的手臂：“走吧走吧，哥哥我给你指厨房在哪。”
“你可真听你师姐的话。”秦玉溪苦笑道，从善如流地由着小妹把自己带出了房间。
确认秦家兄妹离开后，林思源才接着说下去：“师父，是雁北的疫病，我跟您提过的。”
林敬的眼神有些犹疑：“可……可能吧。”
他肯定是忘了，薛小怜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接过了林思源的话：“我来说。约莫……三个月前吧，雁北突然出现了一种疫病，多发于老弱妇孺之间，病发者多数会在短期内消瘦、脱水而死。由于这个病症早期的症状像极了风寒，因此大多数人最开始并不会注意，等到发现患病的时候，已经把病气过给身边的人了。”
“我自诩常在江湖上活动，也没见过这个疫病。地字号查了许久，也没查到这个疫病的来源，”林思源微微皱起了眉头，“但这个疫病在雁门关流行开来后，天狼部立马就南下了——天下哪里有这么凑巧的事情。我推测，有可能是有人在给天狼部通风报信。”
“抑或许这事原本就是天狼部所为，”薛小怜打断道，“怎么说……我实在不愿意相信，跟着我爹娘上刀山下火海的这帮兄弟里有内鬼。”
“有了证据，不愿相信也得信了——地字号截住过雁门关内往外传的书信，虽然打开以后都是一些鬼画符，但时间就在三月以前这个节点，”林思源拿手指轻轻叩了叩桌案，“我之前告诉过你，只查到不是你二叔做的，就是这件事。自我们查到薛二将军养私兵以来，他在雁门关的将军邸被含光围得像铁桶一样，我向你保证，一只鸽子没飞出去过。”
薛小怜哧地一笑：“林大人神通广大——这大梁之大，哪里没有你含光的监视呢？我——”
林敬终于忍无可忍了，举起一本书册不轻不重地在桌上拍了两下：“别你。你……闭嘴。”
“别瞎拍那书。”陆无双一把夺过了书册，剜了林敬一眼，“当心拍散了。”
薛小怜识趣地换了个话题：“师父，师娘，您二位觉得这个疫病是从哪里来的？”
林敬低头沉思。
林敬说：“我不知道。”
林敬又说：“我找玥儿……商量一下。”
“玥儿平日里云游四方，小怜你平日也总在北关，今天算是赶了巧了。”陆无双说，“她在房里搬弄她那些药材呢，我现在去叫她。”
“说来，玉徵倒茶也倒了这好些时候了，”林思源抱拳，向陆无双说，“烦请师娘把二公子和小师妹一并‘请’了过来，可好？”
陆无双眼中含笑，朝林思源点点头：“思源一向周到。”
会客堂里只剩下了林敬、薛小怜和林思源三人相对无言。他们不说话的时候，浩汇山都是静悄悄的，只听得见风拂过树丛的沙沙声。风或许还经过了杜鹃花丛，带来一阵若有似无的暗香。一会儿功夫，薛小怜便分辨出若有似无的暗香里掺杂了淡淡的、清苦的药香。她知道，是林玥到了。
林玥是林陆夫妇的女儿，比她和林思源都要大上不少，薛小怜和林思源都按着礼节规规矩矩地站起了身。门前出现了一位女子的身影，她身着一袭白色衣衫，宽大的袖子拿一根麻制的攀膊扎起，脸上的面纱还没来得及摘下，只露出一双和林敬一样的柳叶眼，眼里透出些许疲惫。
大梁国力强盛，女子妆饰多用黄金美玉，大红花钿，繁复华丽，彰显大国之风范；即使是如薛小怜、林思源这样的习武之人，也会在腰带上镶嵌宝石作为装饰。但这位白衣女子身上没有半点饰物，只用了一根朱红色的发带将头发束起，额头当中一点针尖大小的红痣就是花钿。
“玥儿姐。”薛小怜和林思源向那女子躬身行礼。
这位便是林敬夫妇的女儿林玥了。林玥行走江湖多年、四海行医多年，有的是乱七八糟的名号，什么“白衣圣手”“女华佗”啦，什么“在世扁鹊”啦，还有更离谱的，什么“活白术”啦，像是要把这位神医当作药材炖了似的。林陆夫妇是刀剑侠侣，女儿却不以武功见长，专攻医术，是因为林玥姑娘从小体弱多病，因此师从回龙观的潜荣散人修习岐黄之术，行走江湖治病救人，因此得了个“白衣圣手”之类的美名。
林玥向父母点了点头，又向客人们施施然福了一福：“燕云郡主。林大人。”
“玥儿姐这样客气，我实在受不起。”薛小怜急忙上前把林玥搀扶了起来，“您还像我幼时那样，唤我小怜便是。”
秦家兄妹和林玥前脚后脚进来，见了薛小怜这副有求于人的时候急切又客气的模样，秦二也学着林玥的模样向薛小怜躬身作揖：“燕云郡主——”说罢又转向林思源道：“林大人——”
林思源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见秦玉徵也要像往常一样学秦二干这事，赶忙一把揽过了小师妹，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秦玉徵虽然不明所以，但也还是咧开嘴冲林思源笑了笑：“师姐，你拉我过来做什么呀？”
“刚打了茶水来，还不快给大家添上？”林思源小声对秦玉徵说。
林玥微微摇了摇头，却也没有撒开薛小怜的手：“你那时不过十一二岁，自然可以叫你做‘小怜’；你现在有封号、食邑，又做了统领三军的大帅，再叫‘小怜’把你当孩子，可实在是不妥了。”
“坐。”林敬言简意赅。
“我听说了，”林玥握着薛小怜的手，轻轻拍了两下，柔声道，“你莫急，坐下后我同你慢慢说。”
众人围着桌案坐下，除了秦玉徵——方才林思源叫她去添茶，她就乐颠颠围着桌子忙活起来。她本着客人为先的原则，先给薛小怜添了满满一壶茶，随后又分别给林敬、陆无双满上，这就下去了大半壶；又给林思源和林玥一人倒了大半杯茶，这下水壶里面的茶水只剩下那么可怜的几滴了。她歪头思索片刻，把最后这几滴茶水倒到了自己的杯子里，冲秦玉溪和他空空如也的茶杯笑了笑：“哥哥，没有了哦。”
秦玉溪一口气险些背过去，勉强抿嘴笑了一下：“小妹辛苦了。”
“要不我匀点给你？”薛小怜举起杯子，滚烫的茶水溢出来泼了她一手，烫得她赶忙放下了。
“不必了，”秦玉溪扶着额头叹了口气。
林玥从头到尾没有理会秦家兄妹，自顾自地同薛小怜说起来：“我师父说，他在吐蕃的时候，见过这种疫病——你知道的，这种疫病染上后几乎无药可救，因此闹了这个疫病的地方，大抵都是一村一村的没了，只要一把火烧了，传不出几里地去。我实在是不知道，这个是怎么传到千里之外的雁北去的——你们那里有吐蕃过去的人么？”
“没有，”薛小怜肯定地摇了摇头。
“不一定，”林思源说，“地字号可以往这个方向查。”
“那便是了。”林玥柔和的目光霎时变得冷厉，“不是天灾，便是**；世间百病，大抵如此。”
在他们谈话的时间，天已经慢慢暗了下去；没有了正午时分的温度，一向和煦的东风也变得凌厉起来，摇得浩汇山上的竹林树丛左摇右摆，连同他们所在的木屋发出喑哑的呻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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