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和老侯爷的葬礼办了两次，一次在雁北，一次在金陵；相同的是，由于找不到长公主的尸身，两次埋葬的都是长公主的铠甲；不同的是，金陵的这一次，轩和帝坚持将妹妹与妹夫分开埋葬。
“念念告诉过我的，”轩和帝说，“她活着的时候，我们要求她须得嫁人、生子，她死后不要再过这样的日子。”
他替他的小妹选了金陵城北郊的一块空地，遥遥眺望北关的风雪。
这是薛氏姐弟并不知道的、母亲的心愿。薛小怜听轩和帝说完后，的确起了要把在雁北和父亲合葬的母亲挖出来的念头，被轩和帝和弟弟薛煐齐齐制止，只好作罢。
薛氏姐弟在金陵的富贵花丛中过上了许久未有的悠闲日子，每日和秦二在秦淮河上喝酒划船，或带着家丁到城外骑马打猎，偶尔还会到皇宫找舅舅下棋品茶，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想想雁门关九死一生的日子，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有时在秦淮河的画舫上，这船摇着摇着，他们又觉得眼前金陵的日子也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在京城待着的这些时日，只有在指导秦玉徵功课的时候，冷月刀才能见见天日；有时在浩汇山上，有时薛小怜干脆一个随从不带，下了朝骑匹马便到秦府去。
“我喜欢教这孩子，灵气。”薛小怜对每个人都是这么说的，当然也包括秦阁老和秦玉安。作为秦家的家主，秦阁老没对燕云郡主的到来发表任何意见，只吩咐秦氏兄妹三人照顾好客人，于是薛小怜便在秦家自由来去。一来二去，秦府的粗使杂役都已经认识了燕云郡主的马匹，远远看见了她的乌稚奴便打开大门。
秦府后院。伴随着“当”一声兵器落地的声音，秦玉徵也跟着跪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道：“再……再来！”
“诶诶诶，莫再来了，”一旁的碧色孔雀连连摆手，“练了一个时辰了，铁打的人也炼化了。”
天已经有些热了，碧色孔雀的衣服也换上了比较轻薄的料子，冬绿色的长衫外面，罩了一件纱质的碧山色褂子，腰带上镶嵌了一圈碎碧玉，和他手中摇着的折扇扇骨倒是一种材质；一块绿松石莹莹地缀在腰带正中央，很是抢眼。
“先停一停也好，”薛小怜收了刀，“你好好想想——我教你练刀的时候，你的刀常常在比试的时候脱手，这是为何？”
秦玉徵一面慢慢站起来，一面说：“因为姐姐的内力远在我之上，短兵相接之时，兵刃往往被震脱手。”
“刚刚你以最擅长的剑术相迎，数招之后兵刃依然脱手，这又是为何？”薛小怜追问道。
“数招之后我……我体力不支，手上发飘，出剑没了章法。然后，唔……不知怎么又和小怜姐姐你开始‘拆招格挡’，就像之前练刀的时候那样，剑就又飞了。”秦玉徵连说带比划，叽里咕噜了半天，又摇了摇头，“不对不对，哎呀，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这一番话七零八碎的，却说了个**不离十——薛小怜心道，自己十二岁的时候，倒也没有这么高的悟性，只晓得练不好刀的时候对着空气一通乱砍，再去校场连跑带跳几圈，发泄无处安放的精力——秦玉徵这心态，可能是所谓“心如止水“的习武最高之境界吧。
薛小怜笑了笑，难得摸了摸秦玉徵的脑袋：“晓得体力不行还不练？刚刚若是在战场上，你的右手就已经没了，当真是没用的东西。”
秦玉徵也跟着仰起脸，绽开一个笑容：“我说对了，是也不是？”
秦玉溪收了扇子，半掩面容清了清嗓子，道：“我家小妹不上战场。”
“二公子高见。”薛小怜斜眼看去，“若是我没看错，你的扇骨是拿碧玉打的中空的样式，拿在手里凉爽轻盈，是今夏最新的款式。看这天气也不算热，你这手里的扇子是一刻没停，我们练了多久你就扇了多久，二公子不嫌手酸？”
秦玉溪“哈哈“一笑，上前给满头大汗的秦玉徵打起了扇子，道：“二哥风流倜傥，分你们的心了。小妹啊，是也不是？”
秦玉徵连连点头，鹦鹉学舌道：“那是，哥哥自有哥哥的风流。”
薛小怜抱着冷月刀，自顾自擦了擦脸上的汗，讪讪道：“诶，秦二，扇子也分我点儿。”
三人正说笑着，薛小怜却骤然沉下了脸，一只手不动声色地将秦家小妹护到了身后。秦玉溪觉察到薛小怜的脸色不好，一面还是摇着扇子抚掌大笑，说什么“风流无匹”“翩翩公子”之类的浑话，一面也暗暗地留心起了四下的动静。
枣花簌簌，风过无痕。可惜除了这些声音，秦玉溪也没听出来别的动静——许是薛小怜太过敏感，这偌大的金陵城里，谁敢在秦府动手？
此时薛小怜似乎已经意识到来人并无敌意，放开了方才护住秦玉徵的手，脸色却丝毫不见好：“适才我们屏退左右，在这里练功，想来能这么不请自来的人，在秦府也不能有第二个人了。你说是不是啊，秦思危？”
秦玉安和薛小怜一道下的朝，都是直奔着秦府来的，薛小怜身上的朝服都没换，脱了外裳就开始指导秦家小妹的功课，想来秦玉安便是在这会儿功夫换上了常服，是一件赭色的长袍，腰间坠了一块墨色的腰牌，长长的流苏走起路来叮当作响，常在战场上行走的人譬如薛小怜，隔着老远便能听见动静。
方才还没正形的秦玉溪霎时站直了，带着小妹向秦玉安规规矩矩地行礼：“兄长。”
秦玉安颔首向弟妹回了礼，又向薛小怜的方向拱手行礼：“郡主。”
薛小怜微微点了下头，以示对这位同僚的礼貌。秦玉安也没有再说什么，转身便离开了，甚至没有过来看他们究竟在做什么，似乎来后院一趟只是为了行这么个礼，以示“礼不可废”诸如此类的儒生之风。
大哥一走，秦玉溪“唰”一声潇洒地开了扇，悠然自得地摇着，边说：“郡主娘娘，兄长似乎对您有些意见。”
薛小怜冷笑：“孤也对御史大人有些意见。”
薛小怜离开秦府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金色的阳光刺穿云层，晃得他睁不开眼。恍惚间她听到风声——在金陵的这段日子里，她常常有这样的幻觉，这种幻觉被她一律归入对边塞的思念。只要是见过北关宽阔的天空的人，就很难不怀念那里了。
金陵的天空往往被飞翘的屋檐劈开。
柳飞狐来信，说天狼部之乱过去一月有余后，雁北已经从疫病的阵痛中逐渐恢复，来来往往的骆驼、马匹和高鼻凹眼的西域商人也多了起来；随后便是陆遮写的部分，汇报雁北的商队往来情况，洋洋洒洒写了三页纸，大概意思是雁北一切都好，百姓休养生息；在信件的最后，又换成了柳飞狐的墨宝，他还特别加了一句，“数日未见我徒，思之如狂，不知小子一切安好否。问郡主安。”
薛小怜当然知道这封信轩和帝早就看过了，但还是装模作样地进宫面圣，大尾巴狼似的又让轩和帝“过目”了一遍。轩和帝笑道：“柳卿催你回去呢。”
“他心里最藏不住事。”薛小怜嗤笑一声，“他哪是想我回去，他想死了他那宝贝徒弟呢。”
“那柳卿可要失望了，”轩和帝说，“你幼时常常在朕身边，而过及笈之年后便到了雁北苦寒之地，朕颇以为憾；至于煐儿，朕封他个万户侯，常常带在身边，保他这辈子富贵无虞，也算是对得起小妹和薛卿了。”
“圣上明鉴。”薛小怜向轩和帝稽首行礼。三言两语之间，两人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决定要把一匹初出茅庐的桀骜不驯的骏马养在花团锦簇的金陵春日之中，来保他这一生平安喜乐。
“柳卿说得对，雁北需要个主事的人，你是时候该回去了。”轩和帝又说，“天狼部派使者前来和谈，朕想的是，文官多懦弱，和谈之时，朕希望你在场。不如……”
薛小怜说的自然是“愿为皇上分忧”。完成了这场和谈，雁门关之乱才算真正结束，她便应该回到雁北去，接过母亲的帅印，继续做雁北的镇山石，这是她杀了许多人——也包括她自己的亲人后夺来的宿命。
薛煐被她关在自己的房间里。知道他今晚会知晓这“万户侯”的赏赐，她早早清空了弟弟房间里的值钱玩意儿，叫家丁反锁了房门，任由薛煐砸东西。
春夏之交，金陵城正值多雨的季节。薛小怜叫家丁不要跟着，独自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听雨点打在屋檐上的声音，时不时夹杂着从薛煐的房间里传来的、家具器皿碎裂的响动。很奇怪，她并没有担心弟弟，而是在想：这场雨后，浩汇山的杜鹃花应该都落尽了吧。
“郡主！”这是家中的嬷嬷第三次来通传了，“小侯爷说，您再不过去，他就要自尽啊！”
薛小怜头顶的青筋突突地跳，便没好气地说道：“他惜命得很，必不能自尽了，你们急什么？”
嬷嬷正是看着薛煐长大的那位，对这小侯爷比自己的孙子还亲，见他寻死觅活的，心疼得要命，便一遍拿衣角擦拭眼泪，一遍劝道：“郡主娘娘，少爷小小年纪……呃，可怜得紧。他，他只您这么一位姐姐，老身多嘴，您不妨去哄哄他……”
薛小怜心烦意乱，便敷衍嬷嬷道：“好的，他哭累了，您记得给做点宵夜，别教他饿着了——您帮我拿一下那件玄色的斗篷，我出去一趟。”
每次都是这一套。薛小怜一觉得心烦，便丢下乱糟糟的公主府，转头跑到秦淮河上找秦二租一条船，一漂就是一个晚上。这一套对薛煐倒是管用，每次姐姐一走，他便不再接着摔东西，而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天亮了也便好了。
秦二从来都在老地方等她，然后丢给她一块玉牌，聋哑船夫会等着她。和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秦玉溪没有收船钱，说是给她教导秦家小妹的报酬。
薛小怜道：“你家小妹这般的武学奇才，京城里不知有多少个‘教头’‘师傅’这号人物排着队的要‘指点’她，倒贴银子也愿意得很，鄙人也就是凭着和二公子的关系搭上顺风车，怎么还能收钱呢？”
“你不同，”秦玉溪道，“我家小妹说了，你这样的师姐，千金不换。”
薛小怜哑然失笑。“千金不换”从天真烂漫的孩童嘴里轻飘飘说出来，重重砸在她的头上，教她晕乎乎的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咀嚼着这沉甸甸四个大字，良久竟品尝出苦涩的味道来。秦淮烟云的富贵日子过久了，竟会生出些妄念，想着自己也不必战死疆场，想着还有四海太平之时，还有亲友在侧，金樽清酒的日子。
想来她实在是在金陵待太久了。
她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和秦二约定好，下年入京叙职之时，要给玉徵捎上西域商人带来的新奇玩意儿，大约是莹润剔透的琉璃镜，或者是混合着玫瑰、柑橘气味的薰香。
她上船之前，回头深深望了一眼她即将要离开的地方，目光穿过秦玉溪的身影，划过秦淮河闪烁的灯火，跃入春城深处晦暗的夜色之中。这样，她便也算表现了一次对弟弟“牵肠挂肚”的模样，才能够心安理得地随着水流飘飘荡荡等到天大亮的时候。
天上下起了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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