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情以为饵
柳朝闻望着他红肿未褪的双眼,心中隐隐发紧。他向来最是护短,又岂容叶尘再受旁人羞辱。思忖片刻,也忍住了与叶尘述说他今日遭遇,终点了点头:“也好,你且安心养伤,此事我自会应对。”柳朝闻目光微敛,仍握着叶尘的手未曾松开,指间温热,脉息微颤。他本想再说几句劝慰,却见叶尘忽地靠得更近了一些,身子微侧,竟将额头轻轻抵在了他的肩头。
那动作极轻,像夜风拂羽,不带丝毫逼迫,反倒透着一股缱绻的依赖。
柳朝闻身子微僵,却未推开,只觉那份靠近带着几分疲惫,又仿佛是某种别样的信任。他耳侧隐隐传来叶尘的呼吸,温热而有节奏,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颤。
“朝闻,”叶尘低声唤了一句,嗓音低哑却极轻,像是怕惊了灯影,“此事,我不是故意瞒你……只是那件事我不愿多想,若非故人一个一个现身,我也许永远也不会跟你说起过往。”
他语气微顿,又往前靠了些,唇角几乎擦过柳朝闻颈侧衣领,那一瞬竟似有热气拂过皮肤。柳朝闻耳根微红,下意识别开了些头,却没抽回手,只道:“我知道。”
叶尘闻言笑了笑,低低道:“你不知道……说不定,眼下我说的都是假的,只是为了骗取你的一颗真心。”他语声软入耳畔,尾音略带一丝沙哑,仿佛无意,却又直戳人心。
柳朝闻心头一紧,眸光微乱,耳根的红晕却已悄然蔓上脸颊。他忽然想起白日里叶尘那个轻啄的吻,比起白日里叶尘故意的挑逗,如今这般靠近、低语,倒更叫人无从招架。那片刻之间,他连心跳都乱了起来。
半晌,他轻咳一声,终是垂下眼帘道:“我相信你……若她再来,我自会处理……”
“嗯。”叶尘应得极轻,却并未起身,只在他肩头停留片刻,似有未尽之言,旋又轻轻一动,轻轻推了他一把,淡声道:“我累了。你若无事……便让我静一静罢。”
柳朝闻一愣,不明白叶尘怎会在此时赶人;但他也不是笨人,想了想,大抵也猜到了是白日里他与蓝文茵那一幕落入叶尘眼中,他心下不快,方才负气离去。可……可若是他想错了呢?难道此时再提,徒惹他心烦?他就那样静静坐了片刻,目光游移,终究未曾开口。最后只是起身推门而出,未留只言片语。
叶尘听到门扉关上的声音,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果见房中已无人影,他蹙了蹙眉,轻叹了一声。
夜色渐深,天宇清明如洗,一轮明月自东而升,愈走愈高,终至中天,洒下清辉如水。虽时值三月,剑南道地处南疆,气候温润,自春入夏之意已悄然显现。院中一隅,墙角牵牛花已吐出青蕊几缕,花藤攀墙绕柱,枝叶扶疏,其间竟已有星星点点的萤火虫飞舞其上,忽明忽暗,仿佛夜精灵在呢喃低语。微风不时拂过,卷动树影婆娑,碧叶相摩之间,沙沙作响。其声细碎,如女子低语,又似溪水抚石,再与草虫夜鸣交织一处,竟成一曲幽微夜奏,盈盈不绝,漫布四隅。
柳朝闻独坐石凳之上,身披月色,未发一言。他目光落于案前一方瑶琴,指未动,心却早已起了波澜。他脑海中反复回荡的,却是一个时辰前叶尘那句“让我一人静静”——那语气不急不缓,却分明有几分疏离。他知叶尘素性清冷寡言,但二人已然表明心迹,此番相拒,仍令他心头微刺。
本是心意渐近之时,他不愿他人或误会,将叶尘再推远半步。可他终究不知,自己应如何开口,如何将这心绪细细剖开,叫叶尘听懂,亦叫自己释然。
不知坐了多久,风拂过鬓角,他蓦地一笑,唇角微扬,却带着几分自嘲。眼前那张七弦琴忽然引得他手指微动,轻拨琴弦,一声叮咚便如山泉初滴,清润自琴面散开,在这静夜中徐徐回响。
这张琴,并非他所有。原是他早前在客栈中避酒消愁之时,听得掌柜女儿哭声连连,言说琴弦断裂,无人会续。柳朝闻听闻之余,便顺手将琴要了过来,说是可一试修复,权作遣怀之计。琴弦并非从中而断,只是年久磨损于琴轸之处,他略作调理,便得其正。
这原本不过是随手而为,待调弦已毕,却不知怎的,心中忽起一念:叶尘心情不佳,自己纵然再多话语,亦不及一曲清音来得妥帖。言语多则失,琴音却能达意无声。
他已不记得最初是跟着庄里的哪位乐师学的抚琴,只隐约记得这是年少之时自己很喜欢的一项消遣,甚至还曾梦想着有一日能携琴游遍天下,如今想来,当真幼稚的有些可笑。
琴弦轻抚,其声初起尚显生涩,若断若续,偶有微音错落,然柳朝闻并不理会,只是目光沉静,十指轻落如拈花蝴蝶,渐渐便拨得一缕温柔音韵,泠泠如玉珠跌盘,清洌如松风入涧,悠悠铺满整座庭院。
这一刻,风止叶静,月华澄净。柳朝闻静坐于月下,身旁萤火微闪,院中琴音袅袅,与这夜色人心,俱静而成韵。
就在此时,忽有一缕清越笛音随风而至,轻巧婉转,如浮云掠月,竟不着痕迹地嵌入琴声之中。琴韵平和如水,笛音清灵若风,一琴一笛,宛若旧识相逢,互应互和,渐成一段悠远曲调,流转在这寂静的春夜。
柳朝闻微一抬头,循声望去,果见叶尘伫立窗畔,衣袂轻拂,唇边竹笛,正凝神吹奏。月华正好,银辉洒落在他身上,竟如寒山独鹤,清俊挺拔,令人移不开眼。
柳朝闻心中微动,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笑意,只觉耳后微热,遂敛眸垂首,复又轻抚琴弦。琴声随之转柔,如高山之泉潺入幽谷,低低淌过两人之间的静夜,无声传情。
云淡月明,香远萤舞。流萤一群群自花丛间起落,隐入远方夜色,宛如点点星辉,随风远逝。那纷扰尘世,江湖恩怨,在此时此夜,俱被这琴笛相和的余音抚平,仿佛都随风散去。
曲终之时,笛声一顿,琴音亦止。叶尘低眉含笑,遥遥与柳朝闻对视,眼中早无先前冷意,唯余淡淡暖色。
适才柳朝闻离去之后,叶尘心头烦闷,难以自抑。他原本极擅敛情之人,年少飘零,多年养成惯于藏锋之性,纵是心有不平,也少有人能看出分毫。可一遇柳朝闻,偏生便敛不得、藏不住,叫他情绪起伏,难以自制。他起身翻出竹管,本欲雕刻一物以平心绪。素日烦时,他常以凤尾刀雕刻玉器竹片,静心养气。可不知怎的,手探入怀,竟先摸出了柳朝闻所赠的那柄匕首。他凝眸望了片刻,终是轻轻收回,复取凤尾刀,雕刻那支未完的竹笛。手下刀光游走,竹屑纷飞。待最后一缕竹丝吹散,他便将苇膜贴紧笛孔,再理音孔细节,一支竹笛终于成形。他捧着笛子,略一打量,正思系上何物点缀,却忽闻院中传来一缕琴音。
那琴声清澈轻逸,似初泉落石,虽非名调,却一扫他心中的浮躁。叶尘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循着琴音的方向望去,想一窥究竟是何人在弹奏,但当目光落在那个十分熟悉的身影上时,竟是一愣:一钩弯月悬在如墨的夜空中,月光倾泻下来,将他整个人笼于一层银辉之中,平日里的柳朝闻更像朝阳,但此刻却如月光下的如琢如磨的玉器,让叶尘心中一荡。叶尘怔怔看了一会儿,心湖微动,竟觉得自己从未这般看清过他。
他低头一笑,将方才所制之笛凑至唇边,随琴声吹奏而入。笛音婉转灵动,时而轻掠,时而回绕,与琴声交织缠绵,竟有种说不清的默契。
柳朝闻抬眼看向叶尘,眼中似有光流转。他忽地站起身来,负手而立,抬头望他,唇角含笑。叶尘却轻轻一撑窗棂,衣袂翻飞,身形自高处飘然而下,落地时步履从容,宛若踏月而来。他缓缓踱步,走向柳朝闻,眉眼间俱是柔意。
两人四目相对,夜色无言,那方才未尽的琴意仿佛仍在空气中缓缓流转,缱绻不去。
“原来你还会弹琴。”叶尘笑道,语中似嗔似赞,“看样子,你藏的事……还真不少。”
柳朝闻见他神色已不复方才的疏离,心中顿时一松,略偏过头,迎着叶尘的目光缓步上前,唇角噙笑,眉梢轻挑,道:“自然。藏着的事多着呢……”他眸中掠过一抹促狭,忽而压低声音,语带调笑,“等你来寻。”话音方落,便若无其事地侧身让开,示意他入座。
叶尘含笑踱至石桌前,手中竹笛轻轻一扬,抛向柳朝闻。柳朝闻略一挑眉,抬手稳稳接住,指尖微动,那笛便于掌中旋转两圈,轻灵如燕。
叶尘却毫不客气地落座,占了方才柳朝闻所坐之位,随意拂过琴弦几下,余音微颤。他指尖停住,似笑非笑道:“既然藏得这般深,不若先说说——方才弹琴时,心里所念为何人何事?”
柳朝闻执着竹笛,立于一侧,脚尖微转,身形一偏,背着月光听他言语,嘴角不觉勾起,眼中含着一丝懒懒笑意。他缓缓道:“我在想——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语声低缓,似忆旧词。
说话间,他已走到石桌对面坐下,眸光中笑意更深几分:“还在想——风吹列子归何处,夜夜婵娟在柳梢。”末句出口,语气微顿,他似觉自己言辞过露,便轻咳一声,低头拈着那竹笛转来转去,不再多言。
叶尘瞧他耳后微红,便知这几句诗他未必常念,只怕是今日因心有所思,才忽然想起来。叶尘心中微动,想起他素来不善剖白真心,情事上更是木讷,如今能说出这番话,已是极限。手下不觉一顿,琴音竟乱了一拍。
他索性停下弹奏,偏首看他一眼,似嗔似笑,调侃道:“敕封庄好歹也号称名门,怎教弟子诵这些……”他原想说“淫词艳曲”,可话至嘴边,终还是咽了回去,语气一转,“柳公子连青楼都不敢踏半步,这些话倒是信口拈来,想来……也算是我所不知之事了。”
柳朝闻闻言,只觉脸上也有了火气。当年年幼,于书阁中好奇翻过几本**,贪玩之心,未曾多想。长大后虽早已封起,可不知怎的,一遇叶尘,那些字句便如潮水般纷至沓来。他清了清嗓子,却终究不好作辩,只得低头凝望竹笛,淡声道:“我想着,你也有些我不曾知晓的。月下风清,不知叶大侠,是否肯坦诚一二?”
柳朝闻闻言,耳后的那火热之感便开始渐渐向脸上氤氲。当年年幼,于书阁中好奇翻过几本**,不过是贪玩之心,未曾多想。长大后虽早已封起,可不知怎的,一遇叶尘,那些字句便如潮水般纷至沓来。他清了清嗓子,却终究不好作辩,只得低头凝望竹笛,淡声道:“我想着,你也有些我不曾知晓的。月下风清,不知叶大侠,是否肯坦诚一二?”
叶尘心中一沉,适才在林中被蚩欢认出,他便知往事终究难以遮掩。叶家村的血债,若不能及时斩草除根,终有一日会落入柳朝闻耳中。若让柳朝闻得知,他又会如何看待他这个手刃“父母”的恶人?如何还能在他眼中保得住如今这般信任与情意?多半,是要被视作嗜血无道、心狠手辣之人罢。届时,他又会作何感想?厌弃、震怒,还是……唾骂自己不过是狼心狗肺的伪善之徒?
叶尘眼神微敛,眸光在夜色中一沉。他未立时回应,只是嘴角缓缓浮起一丝笑意,那笑意中带着些自嘲,也带着些说不清的倦意。
原本有些事,雾里看花时,才最是清妍。可他心底,却又隐隐生出一丝想法——若柳朝闻知晓一切,是否……仍愿与他执手共行?
他轻抬眉梢,语气温缓中藏着几分试探:“哦?那柳大少爷……又想知道些什么呢?”
柳朝闻闻言,眼中微露郑重。他未曾探问叶尘来历,起初是因对方素有防备,他不愿勉强。可如今两人情意已明,有些事,若再避而不问,反倒成了疏远。他拈着笛身的手指微顿,半晌,方才抬眸,温声而笑:“我至今不知你师出何门,根在何处。若有一日你我走散,我连寻你的方向都不知。”
五年前,柳朝闻心中便有次问,故而今日旧事重提,叶尘也算心知肚明。他眼中笑意渐敛,低下头,沉默半晌,方才开口:“你我如今……既已心迹相明,这种事,原本不该瞒你。”语声低缓,带着难得的凝重,“只是我师门有训,门人行走江湖,不得擅言出身渊源。”
他轻轻叹了口气,神情中却多了一分掩不住的疲惫:“我自幼被人弃于街头,流落市井,后来师父见我可怜,将我带回山中,自此授艺抚养,如亲生父亲一般无二。我为师门大师兄,肩负门规教诲,自不敢违其训命……眼下能说的,唯有一句——此番江湖纷争,我师门从未涉足。”
他语声平淡,眼中却微有波澜。儿时的事,家族的仇,都与眼前人的家族密切相关。这些年间,他对过往知道的越多,便对敕封庄的人生出了越多的恨。只是这份恨落到柳朝闻身上,却叫他一时辨不清滋味。他能看出柳朝闻与传言中的柳家人并不一样,待他之情绝非虚饰。他自也有些倾心于柳朝闻,只是这些本都不是叶尘的初衷,他如今却害怕二人的纠葛太深,对他的复仇之路终究是一个阻碍。叶尘指节微微紧扣,旋又放松,良久,才吐出一口气,淡声道:“若有一日你我走散……或许便是,缘尽之时。”
柳朝闻本在心中暗自筛度他所说的那些到底规矩到底是何门派,忽聆其最后一句,骤然一愣。随即抬手越过石案,覆住叶尘的手,指间微紧,牢牢握住,笑意带着几分执拗:“那我便不会让那一日到来。不论你身在何地,出自何门……”月色之下,他望向叶尘,眼神灼灼如火,“我绝不放手。”
叶尘本就未料他竟如此斩钉截铁,一时怔住。那只手覆在他手背上,温热滚烫,几乎要将人心烧穿。他低声道:“你……你是敕封庄的大弟子,你我之间,原就不容于世。若是你师父、你母亲知晓……他们,怎会容你如此胡为?”
柳朝闻身子微微一顿,眸光一黯。他怎会不知?敕封庄门规森严,他素来行事谨慎,一言一行皆须斟酌,方才得些许庄主信重。这些年他步步为营,小心行走,无非是想守住长子之位,在敕封庄中站稳位置。可若他此刻传出和一个男人两情相悦,数十年心血,恐一夕崩塌。
可……他到底错在何处?他所求,不过是心意所系之人。
“我知道。”良久,他垂目低语,语气中带出一丝近乎自嘲的轻笑,“这些年,我以大弟子自持,严己以律,凡事让步,以求无愧父训母教。可如今,师弟们也渐成气候,有人可承其责……”他抬头望向叶尘,眼神却已不再闪避,平静之中,带着一种近乎决然的光:“我并非胡闹。人生倥偬,白驹过隙,若连一次为己所愿而活的勇气都无,活着又有何意?若他们不允……”
话未说尽,语声便止。他眸光微闪,手心亦出汗,指节微紧。叶尘看着他,忽觉月色照映下,那双执着的眼眸分明有些微颤。
只见柳朝闻唇角动了动,终是低声续道:“我愿为你……离开敕封庄。”
此言一出,叶尘心头猛地一窒,片刻竟说不出话来。自他幼年起,那人教他如何伪饰、如何言笑中藏刀,方能在这世道中求生不死;入得山门,他又学会如何恭顺乖巧,如何讨好他人欢心。这些年他习惯了伪装,习惯了欺人亦欺己。可如今——他分不清,这段情究竟真几分、假几分。又或者说,连他自己都早已不知,哪一句是真,哪一语是假。
柳朝闻又究竟是否知道,他叶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又何必如此……如此信誓旦旦的吐露衷情?
叶尘怔怔望着那双手,竟不知该退,还是该握紧。
——世上还有比他更傻的傻子么?
叶尘静坐石凳,良久未动,月影在他肩上悄然游走。忽而,他缓缓起身,低头望了一眼两人相握的双手,掌心微翻,反手握紧了柳朝闻的。紧接着,他似是下了某种决心,忽然伸出一手,揽过柳朝闻的颈项,将人轻轻一带。唇齿仓皇相触,带着几分凌乱与急促,彼此皆未避让。唇间血腥气悄然弥漫,竟无一人退缩,反倒更觉清醒。
柳朝闻心跳如擂,似被这一吻瞬间拨乱。他初还睁眼微怔,眸中映出叶尘眉眼间那一抹难以掩饰的情意与脆弱,转瞬便阖眸应之。唇舌交缠,呼吸炙热,胸膛轻颤,似有万千情绪在心头翻涌。他双臂紧紧环住叶尘,手指自肩胛缓缓下滑,隔着衣衫触及脊背,所过之处仿佛能感知每一分颤意。那温度半冷半暖,像酒未醒,像梦初回,仿若沉入云海,又似堕入无声的深渊。
风起如绸,轻卷二人衣袂,交叠如水。夏初夜色温润,草木吐芳,流萤点点,虫鸣悠扬。花香在风中缓缓散开,将这片刻沉溺的缱绻,悄然送往无垠夜空,亦送入二人心底深处最不愿言说的角落。
[好运莲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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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情以为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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